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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蘑菇痴兒——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一節

試論蘑菇痴兒
——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一節


在《試論蘑菇痴兒》中,要講述的主人公,不同於上述任何一種,他既不是蘑菇獵人,也不是夢見完美謀殺的做夢人,也不是出現另一種自我意識的先驅。或許從動機來看,他還真算一個?這樣或那樣:這是一個他自己的故事,一個已經發生的故事,一個我時而也在近前共同經歷過的故事。不論怎樣,這樣的故事還從未被寫過。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進進出出至書桌前的幾步算一條「路」嗎?是一種「啟程」,一種「開路」嗎?我覺得是這樣,我就是這樣經歷的,就是這樣。在此期間,十一月份的山區高地腳下的平原已經逐漸變得昏暗,我就坐在高地陡峭的山崖旁,平原一直延伸至北面遠方廣闊的地平線,書桌上的燈亮著,「是應該認真起來了。」
我恰好穿著靴子,舒展著雙腿坐在那裡。當然不在陽台上,也不在遙遠的南方,而是在陰暗的北方,完全遠離陽光,雙腿放在臨窗的凳子上,居於一處牆體幾乎有一米厚的百年老屋裡,屋外籠罩著暮秋時分的雨霧,來自山區高地那光禿禿的山毛櫸林中的凜冽寒風吹過玻璃窗上的裂紋。我的靴子是橡膠雨靴,沒有它幾乎不能行走,更別說穿越原野和森林了。在我走向寫字檯之前,我將它「脫下」,脫在房屋門口,放在一件器物旁,一件曾被稱為「靴子僕人」的器物,對我而言就是一件用沉重鐵塊做成的古老物件,做成一個巨大的蝸牛造型,它那一對金屬質地觸角幫助我的腳後跟從靴子里撬出來。我走了幾步,穿過下一扇門進入旁邊的屋子,一間小屋,被我稱為房屋「附屬物」,在此開始伏案寫作。

那個蘑菇收購站完全位於https://read•99csw.com森林中,所有的蘑菇都在那裡交易,然後滿載著運往城市。收購站使童年時期這個渴望有錢的孩子異常興奮。這個後來成為蘑菇痴兒的人,以前不會為了任何事而進入大自然,絲毫不會:森林里通常只有樹葉的沙沙和呼呼聲,風吹過森林的嗚嗚聲,或者還有樹木簌簌作響的聲音。他根本不會為此而特意深入森林或別處,而只是蹲在森林外緣,一直蹲著,靜靜地待著,背靠大樹,面向空曠的大地。

那麼現在,在這個嶄新的——該怎麼說呢?——「我們的」時代看似湧現出大量的小說,蘑菇在其中大多遵守了普遍規則,即發揮它在幻覺世界中的角色,不是作為謀殺工具,就是作為一種手段——怎麼說呢?——一種「拓寬意識」的手段。

這個故事從金錢開始,始於很久以前,當後來的蘑菇痴兒還是個孩子時。故事從金錢開始,這孩子一直想著它直至入睡。在他整晚的夢境中,所有道路上的硬幣都在閃閃發光,隨後不見了。故事從金錢開始,對他來說,白天黑夜都缺少金錢,白天黑夜都想著怎樣才能得到它。整個白天,無論他走到哪兒或站在哪兒,都聳拉著腦袋,這隻意味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腳下,尋找著值錢的東西,即使不是在尋找丟失的寶物。為什麼他真的身無分文——就算有,最多也就是幾個小小的硬幣,沒用,完全沒什麼用。他家裡也沒什麼錢,根本看不見一張紙鈔——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到底怎樣才能有錢呢?他其實對錢並無貪念——而是貪婪地渴望擁有它:要是有一天他真的有錢了,那他就要付諸行動去花錢,他九_九_藏_書早就明白,早早就明白,要把錢花在什麼地方和用錢做什麼。

「又要開始認真了!」當我從這裏起身將要走向寫字檯之前,我不由自主地對自己說。現在我坐在這裏,想要講述我那個失蹤的朋友、那個蘑菇痴兒的故事,探究其最終確鑿——抑或是模糊——的結局。我繼續不由自由地自語道:「將這樣一個絲毫不驚天動地的故事付之於筆墨時,我竟然開始認真了,這一定不會是真的!在開始講述這個故事前,一部已過數十年的義大利電影在我的腦海中閃現,由烏戈·托格內吉出演片中的人物:《一個可笑人物的悲劇》,我只想起了電影片名,而不是電影情節。」
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獨特的故事,有一個人——儘管只是一個片段——身陷蘑菇世界,這個遭遇對他來說完全情非所願。故事發生在托馬斯·哈代的長篇小說《遠離塵囂》—19世紀末的英國文學——中的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主人公身上,她在夜晚的鄉間某個地方迷了路,於是失足滑進一個長滿巨型蘑菇的坑裡,那些恐怖的東西包圍了她,並且不斷地瘋長,看起來越長越多,女主人公一直身陷蘑菇坑裡直至清晨(無論如何這是我很久以前的記憶了)。
在我從這裏走向寫字檯之前,又有一部電影在我的腦海中掠過。但我這次想起的不是片名,而是片頭場景中的一幕,完全是影片開始的一個場景。這是——又是——一部西部片,由——毫無疑問——約翰·福特導演。詹姆斯·斯圖爾扮演經墓碑鎮槍戰後享譽全球的懷特·厄普警長。在影片開頭,他閑散卻若有所思地坐在警長辦公室的陽台上,沐浴著得克薩斯南部的陽光,帽子戴得很深,幾乎遮住眼睛。他在如此祥和的場景中,看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這讓人心生羡慕和嚮往之情。但是後來,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受金錢的誘惑,他們離開南部向西北進發,踏上冒險的征程,否則這部影片就不會被稱為瘋狂的西部片了。但最後,尤其在片尾:詹姆斯·斯圖爾再次散發出曾經熟悉的感覺:順理成章的影響,溫柔的聚精會神,使人安靜的心境。不僅僅是他們這兩位《馬上雙雄》,片名中所指的第二個騎兵是理查德·韋德馬克:而是在影片結尾,大部分人都被生活消耗殆盡,很多人,可以說是全部。在我現在起身將要走向寫字檯之前,我為什麼會忽然想起該影片開頭畫面中的這位警官?他坐在臨街的陽台上,半躺著,身子深陷在躺椅里,腳上穿著靴子,舒展著的雙腿搭在陽台的圍欄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臉上掛著愜意的笑容。read.99csw.com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光?一種閃閃爍爍的光。在枯木與苔蘚形成的灰暗無光的灌木叢下面,閃爍著一種宛如寶庫的光芒。怎麼回事呢?是一小片雞油菌,衝著走近的人們真切地散發著光芒;它們一下跳入眼中,使得身處昏暗環境中的人們一眼就能完全看見它們耀眼的光彩。一種珍寶?是珍寶,一種你可以把它們帶到外面的蘑菇收購站兌換成錢的東西,運氣好時,最多能得到兩張小小的紙幣。但通常情況下,估計也就是不滿一把的普通硬幣吧?——但無論多或少,那個孩子當時都樂在其中,然後他花https://read•99csw.com掉錢,並感到驕傲,多麼驕傲啊!一種通過自己的雙手掙到錢的驕傲:遠離他人,遠離「塵囂」,深入森林,如果找到的蘑菇能堆積成山,即使不是很大的一座,但畢竟這樣的尋找關係到珍寶,毫無疑問!
事情好湊巧,在他從小生長的村子附近,建起了一個蘑菇收購站。那是「二戰」結束之後的一段時期。當時,市場交易普遍以一種嶄新的、相對於戰爭時期完全不同的模式重新活躍起來,特別是鄉村與大城市之間的貿易往來,城裡人對沒有品嘗過的新口味(無論從熱帶還是從別的什麼地方進口的東西)充滿了好奇與嚮往。尤其是野生蘑菇的交易,和普通菌類有所不同,因為它們既不是在地下室、也不是在山洞中人工種植的,而是純野生的,每一朵都是經過了長期尋找後手工採摘來的。至少對於那些生活在城市、遠離鄉村的人來說,野生蘑菇提供了獨特而稀少的味道,是一種珍饈美味。


有這樣一種光,它源於某種東西,有時在森林的地上被發現,有時半隱半藏在苔蘚植物中。這個孩子進入昏暗的森林越頻繁,就越經常遇見這種光,在他尚未有收穫之前,是的,離收穫還早呢。這種情況曾多次出現,以至於後來能發現蘑菇的地方甚至都空空如也了——他完全被這種苔蘚植物中的光所迷惑了。


從森林外緣逐漸進入森林,然後直抵森林最深處,是出於所謂的錢的緣故。在他童年時期,這個地區的森林主要是針葉林,山頂上長滿落葉松,形成了落葉松島,光澤閃耀。此外,延伸至島的地帶幾乎全部長滿杉樹,披著它們十分繁茂的針葉外衣。這些樹一棵挨著一棵生長著,枝條九九藏書層層疊疊地彼此纏繞,光線在枝繁葉茂的杉樹林中也愈加昏暗。因此越往深處走,就越無法分辨究竟是單棵樹還是整片的森林。而最昏暗、最無路可尋的地方無疑是森林內部了。它通常距離森林外緣很近,甚至也就是幾步路的距離,能把一個人完全包圍起來:人們無法透過那些枝枝幹干,那些通常長在下面的枯枝向外張望,無法看見照耀在外面大地上的日光。所謂陽光,其實也僅是恆久不變的昏暗,根本起不到光的作用。(看不見的)樹梢間不是「幾乎沒有一絲風」,而是完全密不透風,更別說聽見幾步之外的鳥鳴了。
賈晨 譯

我這位故友的故事還遠遠算不上悲劇,至於他以前或現在是否更加可笑,我也搞不清楚,而且今後也不會弄明白;我再次自言自語並同時寫下:「但願就這樣保持下去!」
蘑菇痴兒很早以前就是我的朋友,儘管在他中年或老年時,朋友這個詞的含義發生了改變。直到他漸漸步入晚年時,他的故事才被視為一個痴兒的故事。關於蘑菇痴兒已經寫得不少了,通常情況下,甚至無一例外?痴兒本人自稱「獵人」,或至少是追蹤者、採集者和自然專家。當然不僅僅有蘑菇文學,蘑菇書籍,還有一種文學,其中人將蘑菇與自己的生存聯繫起來進行敘述,這種現象在現當代才出現,甚至可以說是「二戰」結束后才有的事。在19世紀的世界文學中,幾乎沒有一本書中出現過蘑菇的蹤影,即便出現,也是少數,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且蘑菇與主人公之間無任何關聯,往往只代表它本身,例如一些俄國作家作品中的蘑菇,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