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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蘑菇痴兒——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二節

試論蘑菇痴兒
——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二節

不久之後,智障女孩就離開了這裏,被送到另一個地區的一家養育院,蘑菇採摘家族現在能承擔起這筆費用了。又過了幾年,她死在那裡。她又被送回到這個破破爛爛的房子,被安葬在那裡。那時的他已不再是小孩子,也不是蘑菇採摘者——後來,他採取其他手段賺取所需的錢。在寒假快要結束時,他透過父母家的窗戶注視著送葬隊伍。雪下了數天,但現在雪變成雨,昏黑的光線,從積雪上升騰的霧氣。棺材上蓋著一張白布,代表死者還是一名純潔少女,傾瀉而下的雨水使那一抹白色在一片霧氣中更加凸顯出來,也使得棺材的形狀更加清晰可見。後來又回憶起,這個特別的送葬隊伍彷彿不僅宣告了寒假的結束,同時也宣告著一種告別,與這塊土地、與童年時光以及家人的訣別。

然而,那些白天,至少是一時還令人不知所措地感到驚喜甚或陶醉的東西,在當天夜晚就變成了別的東西。這天夜晚,我的蘑菇痴兒迫不得已在一個無人居住的高山牧棚里過夜。白天所看見的那些神聖的蘑菇,繼續出現在這個少年的夢中,他整夜都夢見自己蹲在深山的下層叢林里,蹲下去,又跳起來,追著如此一片黃燦燦的蘑菇,接連不斷,整整一個晚上。眼前的一片漆黑算不了什麼,相比這個做夢者眼前出現的景象而言只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因為在做夢者的眼前,出現了鋪天蓋地、無邊無際延伸的,不對,是更迭移動的黃色,黃色,還是黃色。再說一遍,不對:那些永不停息的,對這個做夢者而言永無止境的黃色並非出現在他的眼「前」——它源源不斷地迎著他的眼睛而來,溜進去,就像在他被強迫的雙手一刻不停地採摘時,鬼火似的忽閃在他心底的最深處,直到他面對這一片形如卷浪、層疊滾動的黃色不知所措:此時此刻,似乎會被這密不透風的黃色世界窒息了;此時此刻,這片成倍增長的黃色,這片劇烈膨脹的黃色似乎會讓他胸腔里的心臟爆裂——,或者他心中的血液似乎會被所有這些黃色的毒物榨乾殆盡。

他想用賣蘑菇掙來的錢買什麼呢?正確的猜測:買書。這個鄰居男孩對書的挑選與我的愛好完全不同。對我而言,只有那敘事的東西、虛構的東西、想象的東西,也就是文學才是我所喜愛的。但對他而言,雖然他也把自己喜歡的書稱為「文學」,但他喜歡的是那些能夠幫助他實現那包羅萬象的求知慾,能夠滿足他難以遏制的對知識的渴望的書籍,或者更確切地說,無論什麼印刷品都行。(在我看來,他童年時期的主要特徵是:由於接連不斷的提問所導致的已經乾裂、並且正不斷乾裂的嘴唇。)於是,他帶著自己最初賣蘑菇,從一開始靠賣蘑菇就攢下來的錢,沿著那時還並不繁忙的公路,步行半天進城。當九九藏書他返回時,那個還散發著蘑菇味(和散發著臭味)的背包里裝滿了各種小冊子,按標題和主題似乎可歸納為:「……:您一直想知道什麼呢/193個最終答案。」
還有一件特別的事情:根據他的講述,他唯一記住的採摘者家族或者收購商家族成員,是這些年中從未參与過熱鬧忙碌的蘑菇生意、置身於家族圈子之外的那個人。另外,作為一個異類,她完完全全被人忽略:當時她被稱為痴獃兒或智障兒,一個傻乎乎的女孩,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女孩。她幾乎從不出現在人們面前,也可能是那個發展壯大的家族總把她藏起來養活著。他只記得唯一一次與那個痴獃兒待在一起時的情景:那次他賣完蘑菇,換來的硬幣在褲兜里沉甸甸的,非同尋常,於是他帶著一种放縱且好奇的心情,在這個孤零零呈半廢墟狀的收購站四周遊盪。在房子後面一堆亂七八糟的、曾經也許是葡萄藤蔓的枝枝杈杈那裡——她父母家的葡萄架還在開花——他偶遇了這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的臉頰上長著圓形紅斑,鼓鼓凸出的眼睛在他的記憶中也是又圓又紅。她蹲在一個像是供擠奶用的板凳上面,咧著嘴朝他笑,不對,是抿著厚厚的嘴唇含笑注視著他。她要躲在房子背後的角落不讓人看見嗎?但她攔住了他,和他講話,就那樣自言自語地說著,彷彿她早已等待著某個人的到來,某個和他類似的人,不對,就是在等待他。她的所言所語,聽上去與她紅斑的臉頰以及發亮的眼睛極不相稱,事後再看,也並不是不相稱。光線太強烈,她的腦袋無法承受。上帝想要懲罰她,但假如她真的知道究竟為什麼就好了。上帝發出的光不斷地打在她的額頭上,可惜她的額骨太厚,光始終無法穿透那裡。啊,上帝使她多麼痛苦啊,這是怎樣一種持久永恆的痛苦啊,為什麼呢?突然間,她站起身,拉起連衣裙,準確地說是罩衫,然後當著這個陌生孩子的面開始小便。但他什麼都沒看見,除了她過高的鞋幫,這也許是為了扶正並支撐女孩虛弱的雙腿。另外,其中一隻鞋上露出羊毛襪子的一角——另一隻鞋裡的腳是光著的嗎?不是,那是因為襪子完全滑進鞋裡了,一直滑到腳後跟——這在當時被稱為「餓死」——,襪子在鞋子裏面被「餓死」了。
也許,不只是這樣一場噩夢讓他選擇告別少年時期蘑菇痴兒歲月的第一階段。然而,這個他確信無疑的、勝過任何別的東西——比如外面遠離城市的學校、初戀經歷、對其他友誼的經歷,因為這樣的友誼不同於與鄰居孩子的——的夢堅定地促使他放棄蘑菇世界,或至少將它置之於地平線,置之於那七座山之後。那裡是生養我們的地方,特別是因為他在那裡早就能夠用蘑菇換來的錢,購買他當時還完全樸實的心靈所渴望九-九-藏-書的一切東西。

大多數情況下,他都不是唯一的供貨人,僅在第一年夏天,蘑菇收購站剛剛建起之時,他曾是唯一的供貨人。隨後,在那年夏末和之後的幾個夏天裡,這個地區采蘑菇的人數逐漸增多,於是,這座殘破不堪的房屋門口總是擠滿了賣蘑菇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稱量蘑菇的秤也逐漸被移出屋外,最終擺在了穴居房的入口中央,彷彿成了貿易的標誌。毫無疑問,其他供貨商每次都帶著比他更多的蘑菇前來;他們扛著大包,背著筐子或背包,兩隻手全佔滿了,還有人拉著小車。相比之下,他只是拎著他的貨物一前一後地甩動著。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尤其是婦女們對蘑菇的生長地了如指掌。收貨商在稱量他那少得可憐的蘑菇時,總是保持著從頭至尾一成不變的注意力,每次都仔細稱量,然後付給他幾枚硬幣。


那個他曾在兩三個夏天把寶貝兌換成現金的蘑菇收購站位於村外一所偏僻的、孤零零的房子里。相比這個地區的其他房子,這所房子顯得高大寬闊,外形與建築方式也與眾不同。它看起來十分簡陋,外國樣式,既非農舍也非市民住宅,而是當時一種典型的「窮人住房」。在其中一扇布滿灰塵、局部用紙糊的窗戶後面,有個一動不動的玩具娃娃沉默地把眼睛睜得老大。這種破舊超乎了現代人的想象。——除此之外,房子里空空如也,悄無聲息,連旁邊的房間也空無一人。事實上,它是作為避難所用的,或者說收容所,為戰後某個相鄰的斯拉夫國家流亡至此的、或只是從其他國家來此落腳的家庭充當臨時避難所。一直以來,能住人的僅有房屋底層,一個漆黑且無門的穴居房。上面兩層空著,無法住人,外表看起來殘破不堪,不是戰爭造成的,而是在更早以前就已經形成的殘破景象。如果把房屋底層鎖起來,那麼整棟房子內部,從上至下空空如也,人們只能伸進腦袋,跨進入口一步就再也無法前行。它完全不是一所居住用房,即便要算的話,也不過是破破爛爛的地下室而已:倘若你再多走一步的話,沒準它就會徹底坍塌。
在這裏,有一戶外國家庭蝸居在底層,看上去猶如消失在地表似的。全家上下幾乎都是一副主人派頭,甚至連小孩子,或者更小的孩子亦是如此。他們來這裏做生意,在這塊陌生的土地定居后不久,便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生意之中。他們的頭腦轉得飛快,每一次,當我的蘑菇痴兒帶著他的貨物站在並不存在的門檻上時,他們總會接連從避難所中走出來,其中有一個人,也可能是個年紀比他還小的孩子,用一台戰前人們使用的秤開始稱量。秤自帶兩個秤盤,一個盛放貨物,另一個加放砝碼。


在各種事件發生的過程中,他的蘑菇痴兒歲月的第一階段似乎自然而然地結束了。然而,正如他跟我說的,這恰恰是一場噩夢,突然為他那無關痛癢的痴迷和狂熱畫上了句號,他曾這樣對我說。有一次,他進入高山深處的森林里,成功地發現了一個地方,一個看上去還從未被采蘑菇的人光顧過的地方——更別說被那些上了年紀的當地人或者那個湧向偏僻的深山老林的外來家族搶奪和糟蹋了。後來,那個地方就不只是一個小地方了,而在他的想象中是一大片土地,因為這片長滿蘑菇的地方每時每刻都在延伸,取之不盡,像一個大洲。無論他朝哪兒望去,走去、跑去、奔去、衝去、拐去、繞彎過去,躍過小溪、枯木和小溝:黃色,黃色,到處都是黃色。他奮力採摘起來,後來乾脆兩手並用,左一把,右一把;他採摘著,收來收去,一刻不停:森林苔蘚叢里黃色的蘑菇,也就是外來家族從斯拉夫語翻譯過來的「小狐狸」,「Reherl」、「Finferli」、「setas de San Juan」(很久以後,才成為他熟悉的名稱),它們一點都不會變少,這片「黃色」——「這樣的詞似乎就像『藍色』、『綠色』和『灰色』一樣恰如其分!」他很久以後才這樣告訴我說——永遠都不會停止延伸。是不是正因為如此,後來在他眼裡,才有了所有另外的色彩,另外的紅色、另外的灰色、另外的黃色?九*九*藏*書

樹冠在風裡搖擺,寂靜無聲,球形的樹冠擠在一起。他把它們感受為一種規則,或者另外的法則。他的思緒隨著樹冠的搖曳被吹向了天邊。同樣,這是一個獨立的故事,一個隨風搖曳的樹梢的故事,僅此而已。可以說,這是一個不是故事的故事,或者說它就是全部故事。邊看邊聽時,他陷入沉思,感到自己的思緒飛向遙遠的天邊。接著,那些低沉的呼嘯聲漸漸變成像聲音的東西,變成一種聲音!這令他多麼心潮澎湃啊!因何而激動?無緣無故。他的心隨著樹梢的擺動起伏。激動的感覺油然而生,猶如你在經歷了長期錯誤的運算后最終頓悟一樣,終於頓悟了。對他而言,後來任何洶湧的海浪咆哮聲,都無法替代他在森林外緣聽到的聲音,樺樹發出的嘩嘩聲,櫸樹發出的呼呼聲以及橡樹發出的嗚嗚聲。從兒時起,這種珍寶對他而言就是確定無疑的。它不是田間路上被壓扁的罐頭盒,也不是香煙盒。這是樹木的球形樹冠嗎?不完全是。他在樹木低沉的呼嘯聲中所期待的,https://read•99csw•com不是自我愉悅或者置身事外的閑散,而是實現自我的滿足。聆聽並不意味著要與它們融為一體,而是一種召喚,激勵著你去行動。怎樣的行動呢?被樹木的呼嘯聲所包圍?不全是,亦或完全不是。
我的朋友在童年時之所以對金錢如此痴迷,是因為他,一定是這樣的,非要買些什麼。在那個時候,在他的成長環境里,能夠得到如此急需的「支付手段」的唯一辦法就是採集,採摘森林中的果實,比如樹莓和黑莓。而最重要的當屬蘑菇,盡人皆知的黃色的蘑菇。它在不同國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名字——它們所有的名字將在後面的故事中提及。在戰後不久一段歲月里,至少在他居住的地區,蘑菇幾乎是唯一的商品。
另外,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這個蘑菇痴兒朋友,在童年時曾幻想自己擁有施展魔法的力量,儘管這樣的念頭只是偶爾出現,或者也就出現過一次。他相信自己能夠感覺到身體中蘊藏的魔力,藏在肌肉中,在他施展魔法時積聚,並形成獨一無二的魔法肌肉。——怎麼變魔法呢?用什麼東西變呢?——他本人。——怎麼變呢?變成什麼?——他想把自己變消失,用積聚的肌肉力量,讓自己瞬間在所有人眼前消失。從所有人的眼睛里消失,同時又待在這裏。不對,不是這裏,不是原地,更多是永遠存在,讓大家更加感到存在,讓所有人驚訝不已。——那麼我現在如何看待那個孩子在當時肌肉積聚的樣子呢?——無非是頂著一顆比任何時候都大的腦袋而已,像是腫脹了一樣。我聽見了:那傢伙清清嗓子,咳嗽幾聲,竊竊暗笑,略顯羞澀但不是受打擊后的垂頭喪氣。我用鼻子嗅嗅,聞聞味道:我的朋友,那個鄰居男孩,他不會放棄。他確信自己下一次能夠成功,就算不成,那麼他也一定會在什麼時候,成功地使用魔法消失,從眾人眼前消失。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以後不再願意進入森林,不論是家鄉還是別的什麼地方。森林,即使已不再是曾經的森林邊緣、森林周圍和林中空地,已成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也歸功於他漫山遍野的採集遊歷。他仍然會在周圍采蘑菇,但不會特意去仔細尋找——除非它們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依然只採聖約翰山的蘑菇,不管是這邊山上還是那邊山上。即使採到很多蘑菇,其重量足以讓他回想起放在蘑菇收購站入口處的那台秤,他再也沒有想過賣蘑菇。並非是他不再需要錢——童年過後,他依舊年復一年地缺錢——:此間,他不願通過像「交易」這樣的方式來掙錢,至少不願通過這樣一種;他覺得,錢應該通過體面的工作去「獲取」——不管什麼樣的體面工作都行。
在講述我的蘑菇痴兒故事的時刻,我又突然想起,這個失蹤的朋友從小就認定自己是尋寶者,或者按他的話說,肩read.99csw.com負著尋寶者的使命。因此在他眼裡,他似乎就是一個命中注定的尋寶者,即便他並沒有這樣稱呼自己,而是?只認為自己是個「不那麼尋常的人」。無論如何,每當他離開家、離開父母、離開童年的村莊,跑步穿過草地、牧場和田野,然後上坡前行,最後經過幾個果園來到森林外緣,在那裡聆聽各種各樣的樹葉發出的不同聲音時——確切地說森林外緣幾乎全都是闊葉樹——他都會有意識地開始尋寶,或者在我看來,他把尋寶想象成一個崇高的使命。
在蘑菇痴兒人生的第一階段,也就是蘑菇痴兒童年歲月的第三個夏天,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就是向山裡最深處的森林進發,深入森林盡頭,穿梭于生長著杉樹、落葉松以及瑞士五針松的森林中。在路上,他要是遇到了一個,不,不止一個,而是好幾個來自那個家族中的成員,他們遠遠地朝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走近之後意思就更加明顯了——這表示他這次什麼也別想找到,蘑菇地已被掃蕩一空,連個蘑菇的影子也沒有了。



獨家經營,獨家主宰:經過一年又一年的夏天,這個喬遷至此的家族愈加興旺。雖然他們居住的破爛房子依舊如故,但房前卻停了一輛送貨小卡車,確切地說,是一輛銹跡斑斑的翻斗拖拉機,隨後變成了幾輛,然後就變成了嶄新的。三年之後,人們在那絲毫未曾改變的破房子前,親眼看見他們坐進了小汽車,而且不是那種被人淘汰的、在當地多數人使用的舊車。毫無疑問,這些財富——假如它值得稱道的話,那也算一種特別的財富,有別於這個地區被公認的財富(一種無形的財富,即貴族身份)——後來當然並不僅僅依靠早期在避難所中紅紅火火的收購生意而獲得:這個家族,包括家族中的每個成員,這幾年也投身於森林采蘑菇的活動中。在此期間,他們越來越清楚該去哪裡采蘑菇,因為有個別本地人,為了換取少量的養老金或者死亡保險金,可能將蘑菇採摘地的位置信息賣給了他們。
就這樣,他作為一名尋寶者,一個行家闖入森林外緣,雖然他只是在那裡——我此刻在我的書桌前看見他就是這樣——架著他的大腦袋,那顆越來越大的腦袋,一聲不響地悶坐一下午。他有時撓撓頭頂,有時拿起一棵蒲公英吹起來,但吹出的聲響完全不能與樹葉聲形成和弦,而是突兀的跑調,就像牛放屁的聲音。後來他也同樹木一起顫抖不停,並非激動所致,而明顯是由於黃昏將至、氣溫降低的緣故使他打起冷戰。最終,他帶著自己那看不見的珍寶慢吞吞地回家,在家裡打斷母親責備的話語。母親早在那時就常常擔心兒子走失,因此只敢溫柔地輕微責備他,但他每次總是——父母應該會料到,無需他特意解釋——在半路上就情不自禁地踏上尋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