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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蘑菇痴兒——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四節

試論蘑菇痴兒
——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四節

這條路穿過闊葉林。與我們童年時的雲杉林、冷杉林和松樹林多麼不同啊。這些長在另一片土地上的樹林從上至下稀稀疏疏。有橡樹,有栗樹,有櫸樹,也有樺樹,它們相互之間都有距離,彼此的樹杈枝椏也沒有交織在一起,幾乎沒有下層叢林,陽光可以穿透整片森林,即便森林不斷地向遠方延伸。這種「明亮的廣闊」於是擁有了另外的含義。一開始,他並不喜歡這樣的明亮,就像在另一片土地上有句諺語:白葡萄酒「不是葡萄酒」一樣,他這樣想,闊葉林不是森林。對他而言,缺少的是昏暗、幽深、擁擠,不是簡單的穿過,而是披荊斬棘的感覺。除此之外,在闊葉林廣闊的明亮中,他感到這裏不幹凈,不,更確切地說是不純凈,換句話說,他渴望在其中找到他昔日只有在針葉林中經歷過的純凈之感,恰恰是在它們的深處,懷著一切恐懼——純凈與之息息相關;甚至就連被蟲子啃過的蘑菇以及死狍子、狐狸、兔子,尤其那潔白的骨架,在叢林和苔蘚地上都散發著某種純潔的東西。再說吧,長期以來,也許一直到那個夏日,他都幾乎沒有把這些闊葉林接受為一些地方,環境、空間或場所,而更多將它們感受為從出發地A到目的地B之間的中間區域或過渡驛站——只有那一次例外,當時他和未來的妻子又走在去往另一個城市的路上,要穿過這樣一片闊葉林,她突然把他拽到一旁,他記不清拽的是拽著襯衣還是皮帶了——但無論如何不是領帶和帽子,更不是頭髮了——幾乎是撕到一旁,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她正是要拯救他的人。

珍寶?運輸珍寶?事實上,在那個夏日里,他覺得,彷彿他早年的白日夢想成真了,即使這珍寶與他童年想象中的如此不同。這是因為,在童年的夢想里,作為尋寶者,他找到了一個能夠同時幫助他變魔法的珍寶。那時,在那裡,他將等待他的珍寶——「我這樣告訴誰呢?」——想象成某種金屬的、礦物質的、寶石類的、無論如何是堅硬結實和無法毀壞的東西,某些實實在在的東西。而現在:這件為他特定的珍寶,這件——他想都沒有想過的——一直在等待他的珍寶是第一瞬間某些絕對堅硬的東西,實實在在與眾不同的東西,此外,也是富有彈性的東西,但不一會兒就開始變軟,越變越軟,變成某種明顯腐爛的東西,沒有了起初的彈性,也沒有了本來如此純凈的香味——怎麼說呢?聞著像「堅果」的香味——,香味純凈。「香味」不僅瀰漫在城市的空氣里,也轉換成兩重性:將某些如此轉瞬即逝的東西感受為至高無上的珍寶,這難道不幼稚嗎?我這個已踏入徹底的蘑菇痴兒門檻的蘑菇痴兒朋友則回答道:「不幼稚!」即便多年和幾十年後依然如此。
他和這個鄰村女人日復一日——「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整個晚上」——如膠似漆地在一起,兩人共同等待著夏天孩子的降生,各自暗暗地想好了名字,而不用把它說出來。「是的,我的朋友:這個女人,她引我走上秘密之路,就像在你的沃爾夫拉姆·馮·埃申巴赫那裡說的一樣。不要祝我幸福,但祝我順利吧:祈九_九_藏_書禱我一直順利,為我祈禱吧,我需要你的祈禱。我感覺自己單獨力不從心,恰恰是現在,因為現在一切終於變得當真了。面對這樣的當真,太力不從心。這我感受了,也很擔心。這個女人,她信任我,無話可說。但是我不自信,我對自己感到恐懼。是啊,為我祈禱吧。誰在為我祈禱?一方面,我感到自己這般力不從心,另一方面,我又是被選定的,正是這種情形,讓我在這樣的處境中對自己感到害怕。是的,從那時起,我就急匆匆地像丟了魂兒一般跑到森林外緣,獨自一人和樹葉的沙沙聲以及樹枝的嘩嘩聲為伍;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個被選定的人,也就是說:我和你們有什麼關係呢?現在又預感到:女人,我和你有什麼關係呢?!對我的家人來說,我,長久以來軟弱無力,同時?因此?就成了被選定的人,或者這樣欺騙自己?——另外的東西,完全另外的東西——那與眾不同的東西?或者相反,就是這個從一開始被選定的人,因此,不是為群體確定的,不管什麼樣的群體。作為被選定的人不可侵犯?別碰我,我是你們的禁地!?——為我祈禱吧!
儘管如此,當我堅持認為他過分誇張了自己近五十歲時「第一次遇見牛肝菌」的經歷時,他回應道:「那你當時的情況怎樣呢,在你的故事《去往第九王國》中,你作為少年離開了四面群山環抱的山谷,翻越七座山,一直向南前行,跌跌撞撞地朝著第七座山的斜坡,朝著大海,或者也只朝著喀斯特走去,你來到一棵棕櫚樹前,或者那是一棵小小的銀杏樹,或者最有可能只是一片吹來的銀杏葉,便吟唱起『第一棵銀杏樹經歷』的讚美詩?!我之所以讚揚我的『第一朵牛肝菌』,因為它是改變了我人生的一個事件!」(當時,我的童年夥伴這樣回應我時,他還不知道也無法預料,伴隨著這種改變了的人生,他將會踏上去往何處的迷途。)
相反,大約在同一時期,有他本人發來的一個生存信息:眼下,第一場雪正飄進他的花園裡。清晨,當他用耙子清掃樹葉時,一隻知更鳥像往常一樣——「總是同一隻鳥,或者這隻是我的臆想?」——從灌木叢中撲撲地飛出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剛剛清掃過的黑色土地上,比任何一片樹葉還要安靜」。他閱讀著我寫的關於無人的山間平地的生活故事,發現自己也被寫進故事中。此外——「這事兒只能告訴你一人,別再講給任何人」——,他終於遇到那個渴望已久的女人,這就是說,站在她面前,他終於「開始當真了」,這是他對女人一直夢寐以求的。「開始當真了」,這則意味著,他想在這裏「拯救」她,這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和自己一起,即使對她或他而言,也沒有必要被拯救和帶到安全地方——不是暫時——,「還不是!」這樣或那樣:他們在半路上彼此相遇,這樣不僅僅是個「形象的表達」。此外,正如他向來所夢寐以求的那樣,這個女人「來自咱們倆的故鄉,親愛的朋友」,來自鄰村。最關鍵的是:他們以前曾經在同一個公交站等車,即使在完全不同的時段——然而,「相比這個與眾不同的時刻,所有那些不同的時刻算得了什麼呢」?
這事也發生在這樣一個夏日的下午。當時,他獨自一人,手拿帽子,向山丘上那片闊葉林走去。沿途的路上想必有一段十分陡峭難行,不然的話,他定會像平日那九*九*藏*書樣,當地上有東西「突然引人注意」(這就是他後來說給我的話)時,近距離平視。這是一種他似乎從未經歷過的平視,沒有什麼承載歷史的東西暗藏在其間,不像在兩個政治家之間、兩個藝術家之間;沒有什麼命中注定的東西,就像在人類歷史的彼岸,有時發生在男女之間(不僅僅在喬治·西默農的長篇小說中);沒有什麼不可描述的東西,就像發生不止一次地在他——這個律師身上,與被告面面相覷——畢竟如此——畢竟如此。
在酒吧老闆的協助下,才促使她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在端詳這朵蘑菇時,酒吧老闆也睜大了眼睛,卻是由於驚訝,伴隨的恐懼也是一種愉快的恐懼。他稱自己在休息日那天也去了森林,但那天風太大,是西風,而關鍵是,颳風時蘑菇就不會從地里冒出來。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一個生活在世界都市酒吧的男人也會尋找並了解蘑菇?他是不是也同他的兩位客人一樣,是從鄉下來的?完全不是,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城市孩子,但是他對蘑菇情有獨鍾,幾乎對所有的蘑菇,至少也是那些可以食用的。在他雙腳幾乎還無法站穩的孩提時期,有一次被父親帶出城,帶到橡樹、栗樹、櫸樹和樺樹林中,從此他就瘋狂地迷上了蘑菇。
他先是在這蘑菇前蹲下來,然後坐在旁邊的落葉上,絲毫也不顧及那身平時就算只沾上一根細毛也會讓他感到難受的打扮。這個蘑菇長在上坡的路旁。與其他一切物體、植物以及高大的樹木不同,它在夏天的風中紋絲不動。他的目光一再不由自主地移開這玩意兒,望著周圍,悠然自得,從容平靜,一圈又一圈。凡是他能夠在這兒和那兒如此看到的一切,他同時預先默默地說給自己聽。一株黑莓灌叢上結滿了尚未成熟的紅色漿果,但裏面已有幾顆通體發黑,這就是說,已經成熟了。好奇怪,畢竟它們沒有受到充足的陽光照耀,並且生長在半明半暗的環境中。好奇怪,他發現有一隻幼小的青蛙正在地上蹦蹦跳跳,還沒有我朋友的半個手指甲蓋大,很容易和一隻正在橫衝直撞的地蜘蛛混淆。看它跳動的樣子,這隻不起眼的小動物輕飄飄的,現在,就是現在,揚起了一顆小小的沙粒,「數以萬計之中有一隻能存活下來了!」在夏初之時,這些小青蛙從無腿的蝌蚪變成了四條腿動物,數以萬計地紛紛離開小池塘,來到小山森林里,並把這裏當作它們固定的、誰知道是好是壞、能否長久的生活空間。路邊有一顆長著樹瘤的橡樹,或者這不就是一尊臨產女巨人的木質雕像嗎?一隊山地車騎行者推著車子沿坡而上。他坐在那兒,不由自主地挪到蘑菇前,他們這樣恐怕會視而不見的(但誰知道呢)。這是第一次,這樣一些陌生人向他打招呼,並不因為他西裝革履。他也回應了——或者彼此的問候不是同時發生的,只是像某種東西,如此自然而然?伴隨著這一個小小的珍寶的方向,在他的心裏默默地發出了「我在這裏!我與之同在!」或者只是簡單的「這裏!」,這樣的事兒之前從未發生過。
迄今為止,他在穿越所說的那片闊葉林時,從未特意低頭盯過地面。其實,很久以來,無論在什麼地方,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形,正如他長久以來不再特意抬頭仰望一樣——又只有那一次例外,由於工作的緣故,他來到一個發生內戰的國家。這是因為,當炸彈目標精準地落下來時,只有在星光明亮的夜裡才能來九-九-藏-書。無論怎樣:在他作為社交大王這段時期,他的目光堅定地直視前方,總是保持平視。


這個故事,這個真正的故事,這個特別的故事,始於夏日的一天,也就是他的孩子出生前的幾周。他離開房子和花園,來到附近的山丘森林,穿過樹林是一條通往省城最近的路,先是緩坡向上,之後又急坡向下。他在那裡無事可做,只是想和他臨產的妻子相見並共進晚餐;他剛剛才從法庭事務中短暫地解脫出來。在那裡,他出庭替一個違反了戰爭法規的被告人成功辯護。他想走路而不是開車,並且,為了未出世的孩子,盡量多走路,走上坡路,下坡路,至坡底,再上坡,為此他把車扔進車庫,也沒乘坐市郊輕軌。他橫穿過山丘森林。它算是前往城市必經的一道不高的屏障。他身穿西裝,系著領帶,戴著帽子(既不是「博薩利諾」牌也不是「斯泰森」牌)。

酒吧老闆滿不在乎地把這朵沉甸甸的蘑菇夾在大拇指和小拇指上拿起來觀看。這情形深深地刻在這個朋友的記憶里。他拿起一把平時用來切檸檬皮、柑橘片或其他東西的小刀,從蘑菇上切下薄薄的扁圓形小塊兒,不是從蘑菇頂上,而是在胖乎乎的蘑菇莖一側。他一邊切,一邊從吧台上遞過去給兩個人看,邊演示邊說:你們聽聽切割時蘑菇肉發出的聲音,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啊,幾乎是一個音色,你們聽見了嗎?你們看看吧,這些從切口裡浸出來,不,是冒出來的小水珠,是的,你們就看看啊,像冒珍珠似的,不斷湧出,珍珠源源不斷,透明清澈,你們在哪裡看見過如此清澈乾淨的水滴啊?
面面相覷,此時此刻,它是可以描述的。「是的,看這裏!」事物,東西在他眼前,同時也在他的眼裡,它們是可以描述的。然而,它們本身沒有名稱,至少此刻沒有適合它們的名稱,甚至「東西」或「事物」,這樣的詞彙,它們也是不適合的。「別見笑!」我的朋友接著對我說:「凡是突然——不,不是突然、而是突如其來——映入我眼中的東西:在這個瞬間,我就會感受到它是某種無名的東西。或者,如果我要給它一個名稱的話,那麼,就用一種無聲的呼喚,在我的內心裡:『一種生物!』,前面加上一個語氣詞『天哪!』,就像克努特·漢姆生在長篇小說的句首常用的句式:『天哪,一種生物!』,我一直無法忘懷:就在無聲的呼喚之前——直到現在,在敘述中,我剛剛才想起這樣的情形——發生了一種也許還更無聲的呼喚,而且它是這樣的:『現在!』」


我的朋友後來再也回想不起來,他最後是如何採下他的第一朵牛肝菌的,Jurček、vrganj、cèpe和boletus edulis。那是採摘下來的?挖出來的?拔|出|來的?揪出來的?或者從泥土中擰出來的?他可以說的是:他把這隻蘑菇「拿回家」了,再說也沒有看看周圍還會不會有別的、更多的蘑菇。確定無疑的是,在九-九-藏-書接下來進城的那一段時而上坡、時而下坡的路上,他既沒有把這件珍寶委屈在西裝口袋裡,也沒有把它藏在帽子里:他直接用手拿著它,同時還拿著帽子,他就那樣走著,一直保持這個姿勢,走完剩下的下午時光,一直走到傍晚時分,朝著和妻子約好的地方走去,從郊區坐公交換乘地鐵,最後又步行。沒人注意到他手上或者夾在帽檐邊上的東西,穿過擁擠的人群保持平衡,巧妙地行走著。看樣子,彷彿這是一次十分棘手的運輸。


當他在約好見面的酒吧把這珍寶拿給妻子看時——甚至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這個臨產的女人瞪大了雙眼,當然嚇了一跳。她大吃一驚,連腹中的孩子也嚇了一跳。他不得不勸說她拿起蘑菇。它依然值得一看,蘑菇頂上閃現著最後一絲濕潤,頂下的菇肉在燈光下依然潔白得像剛從泥土中冒出來一樣。她把這東西拿得遠遠的,打量著它,不是讚賞的眼光,而是有些厭惡。「多難看啊!」她說。他讓她仔細地看看紅棕色蘑菇頂更閃亮的地方,也無濟於事,蘑菇頂形如橡樹葉,上面也正好疊蓋著一片橡樹葉。然而,正如所說的,她畢竟同他一樣,也是從鄉下來的,是從鄰村來的。
怎麼會這樣?從小生長在森林遍布的地方,而且就像人們那時所說的,從小就「進入蘑菇世界里」。為了尋找蘑菇,尋找所謂能賣錢的黃色蘑菇,慢慢攀登到高山上,進入海拔最高的針葉林深處,從未遇見過這種頭戴鋼盔的步兵之王嗎?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或許有過那麼一朵,就像現在這朵牛肝菌一樣挺立著,長在那片斑駁的苔蘚地里,在掉落的灰色松針堆上熠熠發光,相比眼前的、陽光下從紅棕色的陳年落葉中冒出的這朵更加引人注目?如此顯而易見的蘑菇,孩提時的他每次都視而不見嗎?是的,有可能,或者說一定有可能。然而,在所有其他采蘑菇的人那裡,這個孩子也同樣沒看到過一朵牛肝菌,甚至在森林強盜家族那裡也從未見過,這又該如何解釋呢?面對他的競爭對手的筐子和其他容器,眼前除了永遠的黃色外,什麼也沒有看到?或者這個蘑菇冠軍、這些神奇的東西都藏在下面,就是不讓別人看到?但是,在他的記憶里,為什麼只有下面山谷里的蘑菇收購站走廊上整箱整箱堆得冒尖的黃色呢?秘密的角落,見不到光的角落,那些被連根拔起的「王者」都栽倒在裏面了?一定流向哪個市場了?——只是它們無論出現在哪兒的市場上,都未引起他的注意而已。或者之後好久,他幾乎不再去市場了,除非前去購買來自海外的異域水果,那些「舶來品」。
天哪!看看這兒吧!他覺得,彷彿他一直在等待這個不期而遇的瞬間、這次邂逅相遇。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是無法計算的時間:「在無法預先思考的時間之前」,這既可能始於他出生前,也可能始於昨天。他沒有說大話,真的就在他眼前,親眼所見。他第一次意外地站在牛肝菌前。那是一朵並不特別碩大、但長得十分挺直的蘑菇,擁有一個亮閃閃、紅棕色、絲毫沒有被蝸牛或其他蟲子啃咬過的蘑菇頂,下面呈純白色。就像畫冊中的?比它更美麗,就像出自於神奇的王國?它真的就在眼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的一部分;它如此真實地現出了神奇的原形,簡直無可比擬;「在平視的目光下找到它」,他後來給我寫信說:「對我而言,這比在樹叢中看見一隻獅子正慢慢九_九_藏_書靠近——這是我從小到大經常重複的一個夢——的意義更重大。或者,至少完全不同。或者,可以說,就像我突然站在一頭不知從哪兒神奇地冒出來的獨角獸面前,它和神話故事中的狩獵者、即後來的主保聖人在深山密林中遇到的鹿角上長著十字架的神鹿完全不同。這神奇的生靈,這是我真的第一次、同時至今也是最後一次碰見的神奇的生靈,它跟傳說中的動物迥然不同。它是光天化日的一部分,又給光天化日錦上添花。它沒有影響現實,也沒有把現實置於雙重光之下,更不像夢裡悄然接近我的獅子奪取我生存的現實,而更加強化了現實的存在,更加強化了現實的光明。這種神奇的植物,它更加增強了我光天化日的現實感,這在我遇到像是從地里冒出來的獨角獸時是不可想象的。時至今日,我還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的牛肝菌就出現在眼前:發現它,猶如眼前驚現雄獅,亦如目睹獵人瞄準神鹿拉弓放箭,似乎會使我心跳更加快,這樣或那樣。但是,相信我,當我站在我的第一朵牛肝菌前時,雖然已經過了大半輩子時光,但我真的心跳加快了,特別快,無論你相信不相信,前所未有的快!」





後來,他甚至在蘑菇旁伸開四肢。他聚精會神,當然不懷任何意圖,就像從前在森林邊上一樣:他開始聆聽,就像人們開始行走一樣,陷入沉思,或者陷入停滯。敲擊聲和電鋸發出的尖銳聲,不遠不近,是從郊區湖畔那些與日俱增的新建築里傳來的。蔚藍的天空中,持續地迴響著一種輕輕的聲音——一種「輕輕的聲音?」:是的——是客機的聲音,還有進出於附近軍用機場的直升機零零星星的隆隆聲——「還有」?:是的,頭頂上客機的乘客不會出事的,現在不會,至少一小時內不會,整個飛行中也不會。在森林另一邊,從高速公路及連接周邊的快道上,傳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如此和諧的呼嘯聲、隆隆聲和叫聲,與之融為一體,還有汽車喇叭聲,甚至救護車和警車的鳴笛聲。所有這些或遠或近的喧鬧聲尤其與同樣是第一次在頭頂上如此聽到的夏日林中樹葉的沙沙聲在共鳴:還有樹梢間相互碰撞的摩擦聲,橫七豎八的樹杈在一陣或陣陣大風裡搖擺時的嚓嚓聲、尖銳的嘎吱聲直至於呼嘯、狂鳴聲。而存在於外面世界那邪惡的東西豎起耳朵細聽這些轟鳴聲和此時此刻這接連不斷的響聲!同時而至,接二連三,此時此刻。此時此刻?因為我的緣故——畢竟是這樣——還不算糟糕。他躺在這兒,此刻也不會出什麼事,他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孩子也一樣。他旁邊的蘑菇是他、他們倆、他們仨的幸運蘑菇。
是不是從那時開始,我這個在種種事件的發生過程中失蹤的朋友的人生開始演變成一個獨立的故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當然不是突如其來,也不令人吃驚。凡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開始都非常柔和,並且也會長久保持這樣。首先無非就是日常事情了,同樣也能保持良久,也就是那可愛的日常事情,正是為了保護他會成為一個完全特殊的人的意識,會作為一種人生理想預先浮現出來,此外也是一種和善的、如此令人寬慰的日常事情:沒有什麼比這樣一種日常事情更安寧和睦了,但是也——為什麼但是?——也沒有什麼比這樣一些日常事情更令人愉快了,就像他後來會遇到的那樣——沒有什麼更單純的了,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