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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蘑菇痴兒——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五節

試論蘑菇痴兒
——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五節





這種使蘑菇喪失魔力的情景並沒有持續。它僅僅發生在那天夜晚。第二天,那種魔力再次出現,也就是立刻發生在他睡醒的時候,在半睡半醒的過渡時刻。這種魔力正好由於那一個具有魔力的東西已經不存在而產生作用。「是慾望嗎?」我問道。「不是,」我的朋友回答,「是渴望,或者,如果更符合你的心意的話,是探險願望。」與以往的早晨不同,他立刻就變得興緻勃勃。他被吸引到外面去,奔向森林,不僅是森林外緣。他有的是時間,一整天,他已徹底從國際法庭的工作中解脫了。


他當時坐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席地而坐,背靠一棵樹皮十分光滑的山毛櫸,依舊穿著西裝,系著領帶,帽子放在身旁。這塊空地幾乎呈圓形,要說是一片真正的林間空地,可不足夠大;要說只是一塊偶然的歇息之地,那又顯得太大,太圓、形狀太規則。它雖是一塊歇息之地,但不知是何人多年前留下的,或許是伐木工人在修建如今已消失很久的營地時留下的?無論如何,這是一塊人為形成的空地。它不在森林深處,而是在距離森林邊幾步遠的地方,這裏預先鋪設有一條煤氣管道或別的什麼。儘管如此,這個律師總是一個人獨坐在那裡,看樣子,彷彿他把這個圓圈想象成了中世紀的露天會場,只有他一人能夠進入,其他「與此無關的閑人」則禁止入內。再看上去,彷彿預先就確定好了,通往這個地方的入口堆放著柵欄一般高的干樹枝,擋住了通道,那個小洞似乎不只是為他開的,而且從一開始就只有他一人能看見。
這樣一種恐懼使人健忘。後來,我的童年夥伴忘記了那個蘑菇,忘記了所有的蘑菇。或許他並未忘記它,但是這個東西變得沒有靈性了——在他的想象中不再是有靈性的東西了。妻子、孩子以及重新操起的律師工作成了「我的唯一與全部」;「多虧有了孩子」,他給我的信中說,律師工作使他煥發出生機。雖然,他仍會帶著新生兒走進那時已經入秋的森林——他妻子不去林子里,她對林子里的空氣、飛舞的枯葉以及撲面而來的蜘蛛網過敏——,並時不時九_九_藏_書左顧右看路邊以及林子里的空地。可他始終無果而歸,當然他也根本不在乎,至少當他懷裡抱著孩子,再次走出森林的時候是這樣。
又是一個夏天,可這次是一個上午,陽光明媚(抑或不是)。當他走到那棵山毛櫸旁,來到又是他的工作營地的露天會場。這時,他又一次看見了那些——是的,它們此時此刻又變成了本來那個樣子——生物在聚會,就像在期待著他的到來。這些生靈不僅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被他遺忘了,而且被他背叛了,他現在恍然大悟。「你們又來這裏了!」他不由自主地對它們說。「我們確實又來了。」它們站在那裡,站在去年的櫸樹落葉叢及毛茸茸的山毛櫸果實空殼堆里,有數十個,幾乎一般大小,亭亭玉立,個個都長著苗條勻稱的腿,就像清一色的牛肝菌會圍著山毛櫸列隊一樣,蘑菇痴兒後來才了解和宣傳這樣的東西——「夠罕見的,如果它們真的生長在這裏,並且成功地從山毛櫸旁特別令人窒息和埋沒生命的樹葉和長滿刺的果實——一個綽號!——堆里頂出來多好啊。」
又好奇怪,或者也不奇怪:即使他真的碰到對此有經驗、美味可口的大批蘑菇品種時,也不會把它們當作「大批」,正如他從不把自己看作「蘑菇之友」一樣;他從來都不說這個詞,並且隨著事件的推移,從同行真菌學者嘴裏聽到它時也越來越不屑一顧。「真菌學者」?才不是哩!這些自稱「一分鐘」就能採到「數公斤」蘑菇並「成桶成桶」運出森林的人,不是什麼蘑菇專家,也不是什麼蘑菇科學家。不像他,雖然在發現蘑菇的過程中,他也像科學家那樣經常動用顯微鏡,甚至有時還製作標本,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真菌學者,而只是個蘑菇痴兒,正如他自己時不時所承認的。




蘑菇太多了,他不一會兒就停止數來數去了。然而,數量並非是主要原因。而在他看來,在如此壯觀的景象面前,數來數去是不合適的。此外,這麼多蘑菇長在這裏也是件稀罕事。他後來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奇事。每當他聽別人講述他們碰到了大量的蘑菇,「你似乎可以用大read•99csw.com鐮刀去收割它們」時,他就知道,如此說話的人對蘑菇,無論如何對像他所經歷過的蘑菇一竅不通。
那麼後來晚餐呢?這樣的品嘗使人對別的東西胃口大開。另外,這位孕婦總是飢腸轆轆,恨不得在孩子出生前的日子里從早吃到晚,一頓接一頓地吃。事情很湊巧,在那個晚夏的黃昏,正巧在他們用餐的小飯館,送來了一些牛肝菌。他為什麼給我講這些呢?因為它們同是一類,只是烹調方法不同,形狀也不一樣。繼續吃嗎?胡說八道:這樣會使他的珍寶喪失價值,眼睜睜地看著這些送來的牛肝菌,他的心裏五味雜陳。這些蘑菇沒有他那朵大,也沒有他那朵美麗,都來自相同的、只是離都市不太遠的森林里。但它們的數量驚人,堆在本來裝水果或土豆的箱子里運過來。筐子很沉,每個箱子都得由兩個男人來抬。於是,從入口直到通往餐館廚房的彈簧門後面,裝滿蘑菇的箱子和筐子堆得到處都是。從稱蘑菇重量的廚房那裡傳出喋喋不休的叫聲,呼喊著似乎永遠都沒完沒了的數字,很長時間用公斤計量,然後又轉化成公擔,每一次都令人驚訝——難道蘑菇不就是這樣的東西,而且永遠會是這樣的東西嗎?——換算成一種計量單位,最後合成一個總量。當廚房的彈簧門——最終整整一卡車、或兩卡車的蘑菇被卸空了——終於完全敞開的時候,我的朋友從他就坐的餐桌前向廚房看到(他的妻子一刻不停地狼吞虎咽,來不及細細咀嚼,似乎沒有留意到整個過程),筐里的牛肝菌全被傾倒出來,在廚房的瓷磚地板上形成一座高高的蘑菇堆。這樣傾倒並非出於漫不經心,而是一個助理廚師拿著一根高壓水管要衝洗掉蘑菇上的泥土、沙子和殘留的苔蘚與野草;他只是噴出細小的水柱,淋濕蘑菇的表面。不少蘑菇帽或腦袋在傾倒時被折斷了,現在在水壓的衝擊力下就進一步脫落了。從這個距離看去,在他依然保留著那個,那一個,那絕無僅有的蘑菇的眼睛里,那些被傾倒在那裡的成千上萬隻蘑菇,那大批的蘑菇,那重達數公擔的蘑菇,所有那些缺少腦袋的莖稈,簡直完完全全就是一堆石頭,一堆笨重、尤其一文不值、至少是廉價的石頭。這算得上九*九*藏*書珍寶嗎?只有他那朵,那個玩意兒,那可憐的一朵,才應該是珍寶?

但是,妻子漸漸開始的腹痛當然阻止了他出發的腳步。其實也無大礙,但他並未因此而責怪她,絲毫也沒有。但是他那「我是拯救者」的信念,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都也不合適。他們不慌不忙或者毫不擔心地一起來到醫院預約好的產房。如果出現一系列出乎意料的狀態,在這裏無計可施,而母子真的需要搶救時,他這個丈夫和父親卻不是母子二人的拯救者。當出乎意料不得不進行手術時,他毫無頭緒地遊盪在外面的小路上,整個心思被附近足球場上的嘩然聲所牽繞,以此猜測著場上的比分情況。在返回醫院的路上,他先是感到恐懼,接著是輕鬆,然後是喜悅,最後又是恐懼,事後的恐慌,還持續了很久。

接著,酒吧老闆就把裏面盛放著幾乎透明的白色圓片的盤子端給他們,半生不熟,上面插著牙籤,我的朋友及妻子不假思索地品嘗起這道不加作料的菜肴——妻子首先開始。個把鐘頭工夫,他們就吃掉了整整一朵這樣烹飪的蘑菇,吃到最後還是回味無窮。彷彿在這兩個人身上,還從來沒有喚起過這樣的味覺。我的朋友好像還從來沒有品嘗過這樣的滋味。這就是說:吃了這一餐,會好好地想想,會想想好吃的,感受好吃的。
很長時間以後,至少從那天早晨坐在山毛櫸下開始算起,在之後的十年裡,他對蘑菇世界的興趣、甚至後來的狂熱,不但沒有束縛他,反而擴大了他的視野;不但沒遮蔽他的光明——我覺得是這樣——反而更加照亮了他。這樣分散注意力,對他的大腦頗有好處,同時也對他的工作大有裨益,但不僅僅有益於工作。這在他當時有了那次大發現以後就感受到了。他把幾十朵牛肝菌一個接一個地從地底下擰出來——對每一朵在採摘時都會發出一種(為了增長見識)不同的聲響(是的!一種聲響,這一次顯而易見!)——,並將它們一個個堆起來:研究卷宗、記錄、組合、舉證和質疑證據,特別是綜合思考、得出結論、最終形成結論,這些比平日更加輕而易舉,片刻間水到渠成。他瞥一眼堆在腳前的紅白棕色的金字塔。他在工九-九-藏-書作中繼續觀看著。
後來,這個律師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帶著他的刑事卷宗,走進這片離家很近的森林。他想象著,尤其當他潤色自己的辯護詞時,即使那裡籠罩著不完美的寂靜,但在與幾乎持續不斷的樹葉沙沙聲,也就是這個多少臨近世界都市、儘管如此意義非凡的聲音結成的同盟中,那些可能關鍵的補充就會受益匪淺,或者還有另外關鍵的停頓、空白和偏差。想象?不尋常的律師?不尋常,或許吧。然而,最初不過是想象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事實。他的辯護詞達到了預期,他的被告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被宣判無罪。
這個新近獲得的寶貝在這天最後變成了什麼呢——他是把它帶回家裡上了餐桌,還是把它切片晒乾了,或者送人了——,蘑菇痴兒是不會告訴我的。但可以肯定:許久以來,他都渴望帶一些特別的東西回家,當時在鄉下父母家時就是如此,只是這種特別的東西總是落空了:他每次都是兩手空空地回家來。而現在,他似乎終於可以帶著這種特別的東西站在門口了。對他個人來說,可能也算是一種特別的東西了。(哦,孩子也大開眼界。)而更重要的是:第一眼看見蘑菇的那個瞬間,被他深深地印在記憶里。而那天所有其他瞬間,早被他忘得一乾二淨。
他現在覺得時間變得特別實在,因為他重新開始學習。在童年與青年時代,他喜歡學習。後來,最初的興趣就逐漸減退,越變越少。在他幾乎到達了某一特定的、或更確切地說,某一不確定的臨界點之後,他就不再繼續求知了,只停留在自己知道的知識里。而他現在又開始學習,沒有刻意為之,知識自然地飛向他。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尋寶」(期間變成了加引號的尋寶)唯一產生的一個小小的後果是:那條他在那個夏日下午遇到牛肝菌的坡路被他暗暗地稱之為「出生前之路」。順便說一句,這個名字一直保留到我的朋友失蹤。

他還講述了一些連自己都感到很驚訝的事:他本來打算那天晚上去看電影,看一部他期盼已久的電影。然而,在那如此神奇的發現之後,他就對電影的興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或者,他感覺,彷彿在那片森林空地上已經看過了這部電九*九*藏*書影。雖然他後來還是去了電影院,但這完全無法和自己早晨的瞬間經歷相提並論。電影院中的時光,他覺得好漫長——這並不意味著,電影使他無聊——,幾乎就像自古以來,從兒時,也許出生以來,就像塵世的生存如此漫長。有一次,在學習過後,他白日做夢了,夢見自己成為作家,像我一樣,然後真的寫了一部小說,題目是《我的一生》,小說僅包含很少幾句話,只有一個小段落,最後一行是:「他覺得地球上的時光如此漫長。」唯獨在電影院里——即使電影讓他感到無聊——很少會讓他感到漫長。然而,從那個早晨以來,這個時間甚至在之前如此可靠地跳動的黑暗那裡變成了這樣的情形,之後也一樣,伴隨著他蘑菇痴兒歲月接踵而至的轟動,與他遠離蘑菇的那段人生完全沒有兩樣。
當然,當他的故事接近尾聲時,在他失蹤之前,這位朋友才走到這樣的地步。我捷足先登,其實我們還遠沒有走到這個地步。首先,他的痴迷治愈了他稱之為「我的時間病症」的東西。它不只是表面上治愈了他:這種牽著時間之手恢復的時間觀念久而久之轉化成了他每天的生活,因為他先前覺得這生活在那些沒有盡頭的時刻是如此的勞累,時而會徹底讓人荒蕪。這種痴迷使他感到塵世的時間變得不再漫長,即使其間偶有例外,至少也不是讓人看不到盡頭。痴迷沒有使他覺得時間過得快了,或變短了——痴迷使這種時間變得富有裨益,甚至一段時期都如此。依靠他的痴迷,恰恰通過它的與眾不同,他覺得地球上的時間好珍貴,也使他感到生命時間轉變為實實在在的東西。如果說他以前去電影院,是為了縮短一天的時光——啊,終於到晚上了!——的話,而他在森林中翹首企盼與尋尋覓覓時,則會覺得一天時光不夠長。他在森林中如魚得水,就像人生中第一次「獲得安慰」,彷彿他以前從未「得到過慰藉」。每當他走到森林的大門前時,心頭都會襲來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就像面對一個偉大的行動;就像面對偉大的一天。然後就是尋找和發現蘑菇:與所有電影不同,它能化解沒完沒了的內心廢話,化解空泛的喋喋不休,化解痛苦的錯誤旋律,讓你寧靜,讓一切變得寧靜,讓寧靜籠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