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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蘑菇痴兒——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十節

試論蘑菇痴兒
——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十節

最後她告訴我,他每次出發,總穿著那身精美的西裝,系著拉得很緊的真絲領帶。——然後髒兮兮地回家嗎?——不會的,從來都不會的,沒有一次精紡毛料上有什麼污跡,其他地方也沒有。但取而代之的是:衣服被撕破了,特別是內襯,新買的西裝在第一次或最遲在第二次的森林之行中就會被撕破的,久而久之,不是一個破口,而是越來越多,在我們最後那次共同的時刻被徹底撕爛了。
是什麼東西讓他在所有這些愚人社會裡成為一個奇葩呢?我問自己。也許吧,他像莎士比亞的變體,超越了他的蘑菇痴兒生涯,還是個「意識痴兒」。在這種意義上來說,「這樣一來,意識會把我們所有人都變成痴兒」。而且這樣一來,那不由自主的東西,那無所作為,那順其自然雖然又是他的理想之一,但與此同時,他始終,從不間斷,每時每刻,一個勁兒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而不是放任自己無所事事,也不是棄之不顧。他的意識痴性使他患上了時間病,而蘑菇痴性好像曾經使他得到了治愈,隨之最終——啊,他似乎得到了一個「最終」的惠贈——他的時間困境隨著時間的推移又越發咄咄逼人地爆發了。這期間,他最可憐的意識痴性是什麼呢?他假裝著不去尋找,為了暗暗地找到什麼。
陰森可怕?是的。同時,在尋找的過程中,他也感受著每天幾乎都出現的心醉神迷的時刻,一個時刻決定另一個。他的心醉神迷,甚至出現在少而又少的一無所獲之時。他認為,這樣的心醉神迷表明他是一個自由的人,「所有人中最自由的,你們其他人,你們是我的,也是我們同類的奴隸。」他的同類人?是的。現在,沒有工作,他這樣自由,同時也去尋找他的同類人,尋找著其他特殊的尋找者、探尋者、研究者,在他看來和他同樣是終極的人。

他詛咒自己。同時,當恐慌來臨時,他也詛咒蘑菇。如果說他後來真的還關注什麼東西的話,那也只剩下蘑菇了。越來越多別的東西迷惑他,被他當成蘑菇,即使它們的形狀與經典的蘑菇毫不相干。他把鄰居家房頂上四方形的煙囪視為蘑菇。面對東方三聖賢正在給聖嬰獻供品的雕塑像,他們貢在手裡的不是金子、香火和沒藥,而是蘑菇。深夜裡,天上的星象被當成蘑菇。睡夢中,他覺得自己身上長出了蘑菇,不是醫學上所講的有害健康的蘑菇,而是森林中散發著迷人香味、受人喜愛、勾人食慾的野生蘑菇。即使在森林里和草地上,採到的蘑菇堆積越多,他就越會將它們與周圍的樹葉、牛糞甚至野莓和野花相混淆——還有石頭、狗屎、紙巾、香煙盒、鳥羽毛、避孕套、生鏽的鋼盔、破舊的士兵飯盒、引爆后的盤狀反坦克地雷殘骸都會呈現出蘑菇形狀(他會彎著腰把它們當蘑菇撿起來)。


他要求不讓九*九*藏*書任何人打擾,看樣子,彷彿這意味著,他正在干一件特別棘手、又十分必要、並且為了公眾的利益而不可推卸的工作。要是這個工作受到妨礙的話,就會是個不幸,一個永遠的不幸,對公益事業而言如此。此外,彷彿他本人也會跟著遭殃的。是的,好奇怪,或者正是很可怕:在心醉神迷的時刻,他同樣也感到恐懼。感到恐懼,因為在這時,這個作為一名特殊的大地測量師的人獨自做出這樣的測量和球面運動,穿梭在叢林里,擁有世上一切時間,並且表現出背後突然再也沒有了時間——似乎脫離開了時間——,這時,他就感到害怕,他的時間似乎到頭了。「你真可惡,虛偽的光明使者!」
此外,有時還能讓他免遭不合時宜之苦的東西,不管矛盾不矛盾,就是那些甚至短暫的小插曲。這時,他尋找,尋找,又尋找——他再也不會做別的什麼——,就是什麼都找不到。在這些尋找的時刻,他雖然變得越來越氣惱,但正是這樣的氣惱幫助他留在時間里,或者正像他自己所說的,「在此岸」。而且,尤其在徒勞地尋找一天後,兩手空空,囊中無物,從森林深處走出來,那裡,終於,終於!再也沒有什麼可找的了,這實際上就意味著:「啊,自由了!」只是這樣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的情況是很少見的,一次比一次少見。「尋找,但一無所獲!」他認為這才是一種理想。問題只是:怎樣實現這一理想呢?這是幾乎無法實現的,至少一個蘑菇痴兒實現不了,更何況一個不擁有同類人的蘑菇痴兒呢。


除此之外,大家絕對不會談論別的。當他參与談論那些臆想的他的同類人的生活狀態時,那麼他們撇開蘑菇世界,更多代表的是他所尋覓的自由人的反面。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大多表現為順從的臣僕,不管是妻子的臣僕,還是什麼人的臣僕;是下屬,和他們則無話可談;是最順從的臣僕,看樣子,彷彿他們的尋找過程不過是一種癖好或無數消磨時間的方式之一——這畢竟與在酒吧櫃檯旁一再可以看見和聽到的不相符。有可能,在那些大會上,他更少會遇見他的同類人,而就更不用說在世界蘑菇研究者大會上了。不像他預先所幻想的,幾乎沒有一絲自由人的氣息,也沒有一絲被世界氛圍在整個研究者的身軀上點燃的火舌的樣子。奇怪的是,怎麼會有那麼多研究者看上去病怏怏的,是些病人,自以為是的病人。沒有一個人自由地挺著腦袋,如果在這個特殊的研究領域,這幾乎還說得過去,但總是一些點頭哈腰的人,弓著背,垂著目光,他們能夠散發出些許自主的東西,或者?散發出他們本身自主的東西。這樣一個人,只需要張開嘴,開完一個會議,奔赴另一個會議,讓聲音廣泛傳播,難道不是嗎?這樣讓「那高高在上指導的東西」來「肆意read•99csw•com支配」,難道不是嗎?歌德早就領受過了這種精神。然而,沒有聲音在傳播甚或肆意支配。這樣的大會讓人分別只能聽到各種像宗教會議的聲音,流於蘑菇教皇與許多競爭對手的知識競賽,在之後最令人愜意的濟濟一堂時也一樣。這時,他,這個自命為來自蘑菇王國的男爵便希望回到酒吧櫃檯旁那美妙的偶然交談中。在會議中心的花園散了一會兒步,這些大多上了年紀的真菌學專家顯得有些疲憊,即使其中有一個做一篇革命性的黴菌理論報告,座排間回蕩著持續不停的咳嗽聲,大家彼此都表現出與對方保持距離的動作,以防被傳染——「這一切當年在我的法庭辯護中都是不可想象的」。然而:最後——在他的故事里,畢竟時而強調過最後——,這些蘑菇專家其實統統都是失敗者,也許今天依然是這樣。與此同時,每一個人分別都是受到振奮的人和好心人。
面對腦袋內外清一色的蘑菇形狀,他開始辨認不出人的面孔,不論是陌生的,還是熟悉的,這對他來說曾經是至高無上的東西,「可以看得見的第三者」。已經離開他很久的妻子告訴我,有一次,他在森林里遇見了她,但他首先看的是她手裡拿著什麼東西。——這就是?——一隻橙蓋鵝膏菌,也叫作G sarenpilz, amanita caesarea,Dottergelb,並不是淺黃色的,外面包裹著一層蛋白色的殼,真正的神仙美味。——怎麼回事?難道她也變成了蘑菇痴兒?——是的,但只是例外,是場遊戲,她想用這種方式把她的蘑菇痴兒爭取回來。——然後呢?——他真的從妻子手裡的蘑菇抬起頭來,面面相覷。但是,他認不出她來,只是驚訝地看著她,像個陌生人,與其說是因為她的美貌,倒不如說因為她手裡的蘑菇。
在妻子與孩子——那時孩子幾乎已長大成人——離家出走後不久,蘑菇痴兒便停止了律師工作,開始撰寫那本特別的蘑菇之書。但是,「正如所說的」,「正如所看到的……」伴隨著他在失蹤前不久對我所說的,「我一生中最陰森可怕的時期」開始了。但由於這個時期有另外的兆頭,有另外的對象數百年來常常被提起,因此在講述時,我可以長話短說,儘管它持續了一年又一年,再說這講述自然不過是複述而已——不然的話,這也不是我的事。我至今遵從那安東尼奧·馬查多曾經發誓將它作為節奏圖像和基調的「荷馬出處」。可對即將講述的東西來說,我該怎麼說呢,不再會是這樣。或者這再也沒有了它的位置。
儘管如此,他們也不是他的同類人,他認識到:他的同類並不存在,就我所九九藏書知,在他的故事接近尾聲時,他這樣給自己說,早就不再抱著也許與生俱來的高傲。在一種間隔期間,在他蘑菇痴兒生涯的高潮時期,這種高傲簡直變成了一種盛氣凌人。
破曉時分,他傾聽著風吹樹木發出的沙沙聲和簌簌聲,兒時的他曾為這聲音而著迷,但如今,聽起來就像是針對他而來的竊竊私語,像是含糊不清地說三道四,像是預示著不幸的喃喃低語,像是邪惡的咒語。在風中彼此碰來碰去的樹枝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即使他遇到最可愛、最美麗的蘑菇叢,它們對他來說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鬼玩意兒!地獄的畸形怪物!與此同時,把這東西捧在手裡,冷冰冰的,刺骨的冰冷,就是用如此的熱血都無法使它溫暖。相反,手上的冰冷侵入他的體內,從手臂向上,直至變成冰塊滑到內心深處。但這當然不能阻止他,作為熟悉森林的當地人,去幫助一群迷路的徒步者——迷路的人越來越多——回到正確的路上,並首先問候迎面走來的徒步者,哪怕他連一個面孔也看不到。另一方面,不能阻止他的是,他感到驚訝,過去數百年來那些偉大的森林徒步者,就像他現在一樣偉大的森林徒步者,就想一想美國吧,比如沃爾特·惠特曼或亨利·戴維·梭羅,他們並沒有歌頌、或者至少提及過蘑菇。沃爾特,你為什麼將樹木僅僅用於體操訓練,為了在你患了心肌梗塞后變得靈活起來?亨利,你為什麼在緬因州和馬薩諸塞州的森林里只關注植物呢?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究竟是什麼樣的民族?對這樣的民族來說,蘑菇只生長在廁所附近,或者它們就像豬肉似的遭到唾棄,也被驅逐出了伊甸園。
伴隨著如此錯失的空間,宇宙的規則的一部分?幾乎日益加劇的時間窘迫感漸漸逼近,隨之而來的是困境,接著是不合時宜。奇怪的是:他的時間困境,他所稱道的「時間桑拿」,並非緣於他擁有太少的時間,而是太多——空間感的喪失緣於他度量感的喪失。另外奇特的是:偶爾還使他保持鎮定的東西,恰好就是變得恐慌的外部世界,使他恐慌的大自然。在暴風雨或者狂風大作時,那些時間和空間被弄得混亂不堪,不是存在於他的內心,而是存在於外面,存在於外部世界。這樣一來,他把這種情形感受為一種非同尋常的遊戲,感受為對他內在的虛幻和偽裝具有解脫作用的反運動;在樹枝衝下來的當兒,在受驚的鳥兒迎風亂竄時,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他感到自己很安全;他雖然繼續在張望和探尋(僅僅還在某些地方,而不再是一個勁兒地向前),在一旁和樹根前,但他也是其中的一員,屬於那些在慌亂的世界里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的時間與空間的一部分;他找到了令人羡慕的寧靜;他大開眼界,即使掉落的樹枝擦肩而過,或者閃電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大吃一驚之後的片刻,他甚至看得更九*九*藏*書敏銳了。他這樣分別所看到的,就像以前一樣,是被一種表象包圍著——無論如何不是一個點。恰好就在這混亂世界的荒蕪中,他的地方感又回來了。恰恰作為誤入迷途的人,此時此刻,他變成了發現者。

此外,他的妻子還告訴我,每當有一個砰砰玩槍的孩子或一個快步走過森林的人不經意間向他打招呼時(沒有一個尋找金屬寶貝的人向他打過招呼),他會感到多麼無助;在一次回家的路上,他曾經為一個森林運動者那生機勃勃的肌膚與閃閃發光的眼睛而振奮——與之相反,他的眼睛那樣無神,即使有了前所未有的發現,恰恰在這個時候?臉頰似乎因為森林中的蛛網而紅腫;額頭上每次都帶著被樹枝劃破的血印子,他是懷著被他稱之為「渴望」的尋找慾望盲目地撞上去的;他時而被橡樹榦上一塊鋒利的枯木塊扎到眼角上,昨天是右眼,今天又是左眼,他之所以沒有早早成了獨眼龍,她這樣說到,只是多虧了他的保護神。可他的幾個前輩就沒有那麼幸運。這個保護神在他們兩個家鄉被稱之為警告之神:「留神,朋友,下一次你就不再擁有我的保護了!」


這樣的情形後來也發生了,且最後天天都這樣。他那探尋、研究以及發現的心醉神迷每次都面臨著突然轉化成驚慌失措。他感受著這樣的情形,彷彿這是一種無法比擬的儀式,開頭美好,溫暖心房,然後不知不覺變得可怕而冷漠,超越他本人。這種可怕,他尋找得越長久,可怕就會越強烈地襲擊他(他尋找和發現一天比一天更有成果),因為面對一味的尋找和繼續探索,他覺得空間變得越來越狹小,最後縮小成一個個點,這裏一個,那裡一個。如果說他的尋找以前是開拓環境的話,那麼現在找到,特別在大量的情況下,就使得環境縮小了。終於有了一次獨一無二的發現曾經是多麼的美好愜意啊。可如今,這不再是空間了;這意味著:告別了空間的感覺。在一種間隔期間,他的目光遊戲般地游移在樹梢、樹冠、超然至上的蒼穹和儘可能遙遠的地平線上,這樣來迷惑自己還擁有空間感——,並且如此早早地錯失了它,也是因為這樣的目光短得要命,任憑他投來投去,永遠都不會變成觀察;就在它們要獲得某些連續性之前,便已經被他中斷了。他又回到這個點或那個點的張望中,甚或直瞪瞪地盯著眼前。他從東南西北的主人變成了點的奴隸。是的,奴隸,這就是此間的他。



而這種插曲似的情形甚至好像得到了證實,當然不再像之前有時那樣,在尋找時,在森林里或別的探尋地——在除森林之外,這樣的時期也日益增多,幾乎令人害怕——,更少出現在來自全球的蘑菇專家或者像他們所自詡的「蘑菇朋友」計劃的聚會和年會上。他在第一年還read.99csw.com出席過。在他的同類人之中,只要他們偶然出現,他通常都會感到自己就像處在酒吧櫃檯旁一群陌生人之中,其實幾乎次次如此。這時,為了聊起來,不需要電視上有足球比賽。一個陌生人一句有關蘑菇的,或者有關一種確定的、很容易被忽視的蘑菇的簡單評論,和一種各抒己見的講述可以開始了,懷著內在的激|情,也說地點,說季節,尤其是形形色|色,千差萬別,還沒有如此激烈的足球比賽和世上任何別的對象能夠喚起這樣的激|情。
高傲與盛氣凌人消失殆盡——儘管如此,他覺得自己是個獨來獨往的尋寶者,孤獨的尋寶者名副其實。獨立自主的人,他曾經是,依然永遠是,即使只是在那些心醉神迷的時刻里,在那些日益短暫的、頃刻間就變得十分蒼白的、而且更糟糕的是變得無效的時刻里。「獨立自主的人」則意味著:無論我在哪兒,我和我劃定的圓圈、螺旋形和橢圓都是我的地盤。這塊地盤是我的,任何人都不允許在這裏打擾我。你最好從我的尋找領域里消失。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你這個奴隸的靈魂滾開吧。由於他恰恰在孤獨中重新考慮自己的聲望和舉止,它們才起作用,他不用特意呼喊出幾乎已經到了嘴邊的辱罵之詞(儘管他又穿起得體的西裝,但只是手指甲上沾的森林泥土再也無法弄乾凈了,因為泥土已經那樣深地鑽進去了)。
他的鄙視也轉向和針對所有與他不同類的人,「我們,也就是他的親人除外,我親愛的丈夫出於愛而遺忘了他們……」作為尋蘑菇的人,他同時將自己視為保衛者,二者加在一起,使他變成了森林的主人,或者正如他在尚未撰寫的蘑菇書中自我稱謂的那樣,變成了「羊腸小道的兒子」。這個詞譯自阿拉伯語,據說意思是士兵,聖戰中的一名士兵。是的,他進行著一場針對所有不像他一樣走在羊腸小道上的人的戰爭,超越森林之外,尤其是森林里,先是暗地裡,後來公開地,儘管只是用言語。甚至連那些玩耍的、手拿玩具手槍互相砰砰開槍的孩子們也感到痛苦。只要他們能夠得到正確的教育,他還曾經把他們視為未來的同盟者:「廢物!讓森林保持安靜!」(最後他不只是默默地這麼講了。)他為那些虛偽的尋寶者感到羞恥,他們年復一年越來越放蕩地住在森林里,不僅帶著鐵鍬和鎬頭,還帶著越來越多先進的蓋革計數器,為了尋寶,圍著樹根,把坑挖得越來越深。他為森林中騎獨輪車的人感到羞愧,他們重修了森林中每一條依然隱蔽的隘路,用天然土壤修建人工溝壕、平面和障礙小丘,似乎最原始的大自然只不過是被他們吞併的地區。「這些邪惡的狗,你們應當向我、這個小徑的兒子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