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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蘑菇痴兒——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十一節

試論蘑菇痴兒
——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十一節

後來呢?恐懼最終爆發,吼叫或者一聲不響地一頭撞向那個最深的彈坑邊一個樹榦上?另一個「大事件」?或者,他哼著歌,唱著歌,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在一個彈坑裡,整個人穿過此間已經冰凍的雪,鑽進下面的樹葉里翻滾著?這些都不是。就像在哈巴谷,《聖經》舊約中一個所謂的先知的故事中一樣,你讀過嗎?他被人抓住頭髮提溜起來不知扔向何處。——是誰抓他呢?——不知道。你們自己去想象吧。——也許就是他自己?——也許吧。
說來也巧,那是他失蹤的前一天;他從地球表面消失之前。他接連幾個鐘頭徒勞地翻起積雪。有人會認為,我朋友蜿蜒搜尋的這片森林區域,被其他機械化和自動化的尋寶者玷污了,或者被一大群野豬拱壞了。讓他感到慶幸或者不幸的是,那天雪停了,在十二月冬日的斜陽餘暉中,一朵「小地蝶」棕黃色的「翅膀」在挖開的雪洞里閃爍著光芒,僅僅一朵,它吸引了他,在被發現的一瞬間也清新地聽到了這個昵稱。先是黃色的細柄沐浴在陽光中:全世界哪裡還有這樣的光澤,會報以更加熱烈的歡迎呢?

就像在森林里一樣,在深深的積雪中,他然後又是挖,又是刨,又是翻,同時用紮起來的棍子敲擊著。突然間,手腳並用,左一下,右一下,像個足球運動員:只有秋天的落葉,在如此潔白的積雪下面,閃現出各種各樣濕乎乎的色彩。對此,他幾乎就沒有什麼心思。然而,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在冬天里,從十二月到來年一月,甚至在積雪下面生長著他所鍾愛的東西——不管怎麼說,它們就是這樣的——,因為雪保護著它們免遭寒凍的侵襲。尤其是,在所謂的「死亡喇叭菌」——又是這樣一個錯誤的名稱,這種蘑菇在那裡閃現出生機勃勃的黑灰色——旺季過後,他有可能採集到它的孿生種屬,它同樣呈微型喇叭狀,只是色澤有淺黃,有深黃,而變得專橫的他擅自將這個通用的名稱改成了「竄地蝴蝶」。當時,他還給它起了一個昵稱,叫「小地蝶」。那個塔克漢姆藥劑師曾經告訴他,這種「喇叭菌」在第一次霜凍之後,味道會更好。這個藥劑師不同於今天眾多的藥劑師,是個蘑菇行家,幾乎無人比擬。https://read•99csw.com

我的感知,他正在來我這裏的路上,到達了:幾天來,他在跟我聊天,或者我們彼此聊天,在他遠離整整一年之後。由於他的出現,且安然無恙,我則希望,那一絲熱情也飄到我的和他的故事里。如果沒有這樣的東西,我的講述將無法實現這個故事必然的趨向和歸屬,就會走向像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我所呼叫的懸而未決!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夏天和秋天,冬天到了。一夜之間下起了第一場雪,下了一整天,雪越積越厚。這絲毫也沒有阻擋蘑菇痴兒像往常一樣去尋找蘑菇;雖然他心頭籠罩著歉疚感和自卑感,但考慮到幾乎齊膝深的積雪,這反而使他的渴望越發強烈,唆使他。再說「考慮到」也不在話下,更別說額頭上的雪花,昔日那個大痣與其說是輕塗上去的,倒不如說是畫上去的https://read.99csw.com:這裏什麼都沒有,再也什麼都沒有。
當這個蘑菇痴兒朋友數個月之久橫穿了地球上的沙漠和戈壁時,他要這樣來擺脫自己的愛恨嗎?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在圖瓦雷克人那裡,在葉門,在沙漠和荒漠靠近綠洲的地方,他也開始尋找蘑菇,尋找與沙子和土壤共生的蘑菇。據說他也曾為了躲避蘑菇,逃到我們歐洲中部;他停留在主教座堂前,停留在體育館里,甚至乘小船在河上遊盪,的的確確;他站在地鐵軌道之間,站在寸草不生的墓地上,仍然滿懷期待地望著它們,或者扭頭望著它們,無視於別的一切。有時候,在不滲透的水泥地上,他自己會有所發現,在瞬間的心醉神迷之後,他又會感到遺憾。在一次無關緊要的手術前,他站在醫院的窗前,閃爍的目光投向面前的樹冠,可隨之越發迫不及待、同時越發感到厭惡地探尋著樹根,無疑在尋找著什麼。

我從誰那裡得知他失蹤前的最後幾年、最後一年和最後一天的這一切呢?從他本人,這個童年時的鄉村朋友和後來的蘑菇痴兒,即便不是蘑菇瘋子那裡得知的。
在這歷經了百年的石屋門口,他猶豫地停下來,遠遠地超越了一個禮貌的距離,因此我也有機會來感受他對我帶來的影響。我也關注別人的一些細節,儘管與他不同。於是,我發現他的指甲縫不再又臟又黑,而是保養得那樣得體,和他那些拋頭露面的同行一樣;他的額頭與臉頰安然無恙,沒有了在那段森林痴兒時期天天都挂彩的血印;同樣,他挺著身子,一身看上去新買的西裝顯得格外優雅;他莊重而沉穩地(外來詞,常出現在他的辯護詞中)齊眉而視,目光read.99csw.com不再盯著地板或特意躲避到一旁。無論如何,他看起來不再害怕目光對視。同時,他的眼角上一如既往地流露出那個久無音信的人的神氣。


於是在那一天,在積雪下發現以後,一壠又一壠的「小地蝶」橫穿森林,延伸至遠方;這個大農場也不斷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一刻又一刻收穫到的東西越來越豐盛,盛在眾多容器、袋子、背包里也變得越來越重,要求他不停地彎腰去採摘。此間,他腳下延伸至遠方的黃色蘑菇壠逐漸變得稀疏,一旦再往前挪動幾步,它又重新閃耀出金黃色。這時,他渴望著自己終於能直起身來,帶著收穫的東西回家。沒有別的想法,只有快快離開森林!但他無法做到。「小地蝶壠」延伸著,不斷地吸引著。他不僅無法離去,他也不被允許離去,這些惡棍,這些流氓,這些無賴不允許他這樣做。那些生長蘑菇的地方,那些蘑菇田野,那些蘑菇壠子,那些眾蘑菇紋飾,它們蜿蜒盤旋,迂迴曲折,抖動著老鼠尾巴,用龍的尾巴抽打著,向他拋出圈套,毫不間斷,毫不心軟。
面對他的研究對象,他越來越經常地萌生起無邊無際的謾罵:「怪物。雌雄同體。雜種。最易腐爛的造物。一切害蟲的根源。」在他眼裡,最粗野的謾罵是:「童話德國佬。蛆蟲童話。扮成小紅帽的惡狼。擁有不計其數怪名的侏儒妖,而『侏儒妖』當數最怪的名字!趕快滾開!你們這伙讓人同情的傢伙!」
夜幕降臨,還不到傍晚,而是十二月的夜晚。他繼續從森林縱深朝著高處走去,咒罵著,懇求著,啜泣著,哭嚎著,他成了被強迫勞動的收割工人(他律師時期的套話),開始還藉著雪光read•99csw•com,後來則依靠額頭上的礦燈。自從他的蘑菇狂熱蛻變成癮以來,他穿梭森林時就與礦燈形影不離。「我,是獵人?絕不是!我是個被蘑菇追捕的人!」(又是這樣一句套話。)


我從正在伏案撰寫他的故事結尾的桌前站起來,還沒等他敲門或喊我,就為他打開了花園圍牆的大門。我把門牌號——周圍遠近也找不到數字大於三或四的門牌號——就安在這門上。門牌是用在附近草原上撿來的史前貝殼組合起來的。他對這樣的迎接沒有感到一絲的驚訝,徑直走進我這個非同尋常歷來如此的「寒酸」花園裡。我自認為仿照了維吉爾的《牧歌》。——仍感不足的是,他夜裡到訪,你應該在窗台上點上一支蠟燭!——之前的夜晚,我都是這樣做的。——你要用代表著熱情好客的鹽巴來迎接他。——事情就是這樣。




又是一個十二月初,但沒有下雪。有一天下午,我坐在自己那個相當偏僻的房子里。它位於巴黎與博韋地區之間,當年曾經是來往的馬匹和車夫過夜的驛站,無論是昔日還是今天依然人煙稀少。我沉浸在他的故事里。這時,這位老朋友從那條只有早晚才有些許車輛行駛的小路上走過來。我認出了他,也許吧,因為我「不知為何」在等待著他;也許吧,由於專註的寫作,聽覺變得更加敏銳了,聽到了他的腳步聲。老朋友?邁著青年的、幾乎是孩子的步伐,接近孩童蹦蹦跳跳的走法。不管在哪兒聽到這腳步聲,我都覺得這向來是最悅耳動聽的音樂。

由於在地球上,從火地群島到西伯利亞,他無處逃離他曾經的鍾愛之物,於是他read.99csw.com又返回家鄉,回到他的房子和花園,靠近都市,靠近熟悉的森林。你們要理解,或者,你能理解就理解吧,他早就不再是不由自主、而是違心地被吸引進去的。不,是被強迫進去的,簡直就是被驅趕進去的。每天醒來時,早在天亮前,他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強迫:「快,快!跟你一起去尋找蘑菇!」

蘑菇痴兒又是出於多年的經驗,他心裏明白,就像人們通常那樣,常常經過大半天的尋找后,終於發現了第一朵,就像現在這一朵,獨一無二,從厚厚的落葉里「飛出」一隻蝴蝶,同時靜靜地待在原地。於是,就堅信它的周圍不止有一朵,而是一簇一簇的,會發掘出一堆、一叢甚至成百上千美味可口,無與倫比——就像幾乎所有的蘑菇一樣——的「小地蝶」,藏匿於井然有序的地溝里,延伸至樹木間,如此之多,以至於他在採摘、攀折(他覺得清脆的折斷聲像音樂,「像約翰·米爾頓·凱奇和朱塞佩·多梅尼科·斯卡拉蒂譜寫的合奏」)和收穫時,想象著森林深處一片隱秘的蘑菇苗圃,他覺得就像是一個隱秘的大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