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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記憶的開始

大黃蜂

聶軍 譯
你走了還會回來
不會在戰爭中死去

記憶的開始

那隻貓朝著窗戶大聲尖叫。
他一動不動,從屋檐下朝上看,腦袋往脖子里縮。他的手飛快抓住窗戶上方的窗棱,靠穩身體,然後跪在柴堆上,斜靠在手指和臉龐碰過的地方,透過霧蒙蒙的玻璃,對著我朝屋裡張望。我的腳正好挪開箱子,在空中轉了半圈,先被明亮的爐火染得發亮,又黯淡下來,然後在陰暗的屋裡又顯得發亮。我把腳放回到草墊上,壓得草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就這樣從側面朝屋裡人的腦袋觀望了片刻,因為認識我,所以就認出了我。他的手輕輕離開外窗檯,把重量落在腳後跟上,腦袋藏在寬寬的窗框後面。他把手背橫搭在額頭上,放在額頭和玻璃之間,貼著玻璃,望著我。而此時我面朝窗戶上方的日曆,眼睛卻是一副茫然的樣子,他從側面也只能看見我眼皮鼓起的地方。他沒有改變兩臂的姿勢,又看出了我想睡覺的表情。我的手指離開背部,在襯衣上留下了汗跡,兩臂交叉著還沒有分開,向下滑到肚子上,上身向後搖晃著靠在床頭桿上。可是,當我目不轉睛盯著那本日曆時,我弟弟正用拇指指甲刮著玻璃。
那時,我弟弟說,我坐在火爐前,兩眼注視著爐火。
他說,我穿的襯衣被撕開一道道口子,我用力把雙肩向前拱https://read.99csw.com著,襯衣上起了細小的皺褶。我隆起背部,凹凸不平的脊梁骨朝兩邊移動,臂膀上泛著光,皺褶間露出黝黑的皮膚,和淺色衣料搭配起來,在我的背部形成了花斑。我雙臂交叉緊貼胸前,人能看見指尖在襯衣上越摳越深。我用力抱住上身,污跡斑斑的指甲蓋上泛出了光亮。正像他說的那樣,我雙臂摟緊上身的時間越長,指尖把皮膚摳得就越深,連同衣服一起,把皮膚摁得貼近肋骨。可是我並沒有活動身體,只是低著頭,肩頭貼近耳朵,半個身子坐在草墊子上,半個身子靠在床沿上,雙腿斜蹬在敞開的箱子邊上,箱子裏面放著一把鐵鍬和一些碎煤塊。我就這樣獃獃地望著爐火。
我沒有立即朝窗戶那邊看。當他貓下腰平趴在柴堆上的時候,我正從睡意中醒來,暈乎乎地坐在吱吱作響的草墊上。後來,等到他跪起身來、雙手撐在油氈上,我才聽見好像有聲音從遠處傳來,聽見指甲划玻璃發出的嘎吱聲:開始是低沉的、沒有迴音的聲響,是指甲碰玻璃的聲音,隨後是長長的摩擦玻璃的沙沙聲。一個沉重的柜子或箱子在木地板上被拖動。我慢慢地把頭轉向窗戶玻璃,做出張望的樣子。這時候九-九-藏-書,我弟弟正用拳頭擦拭他呼到玻璃上的霧氣。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動作。他覺得我好像朝窗戶這邊看,便也望著我;可是當我吸氣時,我的臉繃緊了,倒不是因為我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而是因為我還一直在聽那柜子發出的聲音。然後,我那好奇的眼珠子才直直地望著他,心裏卻還傾聽著耳朵里的聲音。
你的皮膚很臟,我說道,是在牧場的鐵絲網上弄黑的。每一次,我定神張望的時候,那跳躍的火苗就擋住了你的臉。我一直望著爐火。
我忽然想起來,我沒有聽到計數器的蜂鳴聲。這時我才發覺牛伸長了尾巴,跨過門檻溜進屋裡,腦袋連同身體都朝向窗戶。現在我想起來了,夜裡有轟炸機飛過。
又過了一陣兒,他講述道,我起來了。沒料想,我沒有朝窗戶走去,而是走向窗戶對面的門:挪柜子的事,只能是屋裡的人乾的;我覺得那聲音好像是從妹妹的屋裡傳來的。
起初,我看見過道里有干泥巴,順著腳印從門口進來,留在水泥地上的泥巴逐漸減少了。然後,我又看見泥巴還留在先前父親夜裡回家時跺腳的地方。他在那兒手扶籠頭,拿著馬燈,徒勞地尋找什麼。他穿著靴子踩到那褐色的、邊上還閃爍著微光的水灘上,走到我的門https://read.99csw.com前,敲門,吼叫,用力砸門。我拉開門閂后,他徑直走進房間,靴子踢到那被一陣風吹得搖擺不定的燈罩底部,才停住腳步。我穿著襯衣站在父親旁邊,他環視整個房間。除了我,他沒有看見任何人,這才無可奈何地站在空蕩蕩的屋當中,手鬆軟無力地提著那盞散發著油味的馬燈,目光沉重,久久站在那裡。
我似乎會很快地拉開門閂。另一隻手抓住門把手,朝走廊把門開了一條縫兒。寂靜打破了,傳來的是木頭沉重的聲音和鉸鏈的嘎嘎聲。樓梯欄杆上傳來銅器的碰擊聲。門對著欄杆大聲地說起話,聲音逐漸變小,細聲細語;木頭與木地板摩擦發出響聲;然後一切又恢復了寂靜。
他絲毫不改變當時那種神態,那種注視的目光很快落到柴堆上。一開始,他後腦勺那蓬亂的頭髮豎了起來,還沒等他的臉龐從我的視線里消失,頭髮又恢復了原狀。
起先,他把我當成了別人。後來,他的眼睛很快掃視到他以前曾和另一個兄弟一塊兒睡過的那張床,可是床空著。他久久地望著這張床:在枕墊上隱約有一個頭形的凹痕,他說道。但那可能是火的影子迷惑了他,因為火的影子躥到了牆壁上。
我弟弟說,這天早上,我的眼皮眨來眨去的,就像一個盲人一樣https://read.99csw.com
他看不見我在走道里踮起腳尖兒走路,沿著牆壁尋找窗口。不過他能看見樓梯下面那隻貓卧在鋤頭和鐵鍬中間,聽見手指刮玻璃的聲音后抬起了頭,一抬頭就醒來了。
他的目光又折回來,重新望著我。他望著我那不停向前抓衣服的指尖,看見那沾著瀝青的指甲。他看見我手的皮膚上的干泥裂開了縫。他轉過頭,掃視了一下門口。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到爐火上,注視著爐火,那火苗的縫隙和條紋隨著風吹動和停止的不斷交替,也擺動著吸氣和呼氣。他隨即收回目光,臉龐緊貼到靠牆邊的玻璃上,不過隔著兩層窗戶,臉觸碰玻璃的聲音在裏面是聽不到的。
他冒著雨,趁天還沒亮,從後面來到了小山丘;他沒有看路,徑直穿過牧場的鐵絲網走進田野,鐵絲劃破了他的臉,他繼續往下走過莊稼地。當時那片莊稼地已經休耕了。他走著,腳底沾滿了泥和從樹上飄落的、已經腐爛的樹葉。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穿過莊稼地朝家裡走去,靠近樹林時,他又奔跑起來,跑過草地,穿過小路,一刻也不停步,雙腳踩進濕草里,把鞋底左右兩邊的泥團蹭掉。然後,他順著牆走到柴堆前,腳踩進柴縫裡,一開始貓著腰手忙腳亂,後來穩住勁兒爬上了柴堆,爬的時候就看見了雙層玻璃後面的九九藏書動靜。他看見屋裡的東西,看見有人坐在那兒,看見一個穿襯衣的人坐在爐火旁,看見我靠裡面坐在爐火旁邊的床上。
那聲音吸引著我從過道回到房間。在窗玻璃背後,我看見弟弟的臉。因為我認識他,也就認出了他。
我只感到窗外是黑乎乎的天空,有光亮的部分是楊樹林,小山丘在天地相交的地方,山上的莊稼地後面是牧場的柵欄。可是我卻沒有看見弟弟的腦袋在窗檯外面急切地窺探著我的回應。
當時,雪趕走了雨,屋裡逐漸亮堂起來,緊接著就飄來大片的雪花。他不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和他打招呼。不過我們都知道彼此看見了對方。我默默地望著莊稼地前面那顆腦袋。莊稼地距離腦袋很近,彷彿我在透過望遠鏡看這顆腦袋似的。
我向黑暗處呼喊著一個名字,還沒等喊出來,就已經不懂這個名字了。我弟弟聽見了一聲呼喊,他沒有聽懂我喊什麼,他一邊等待回答,一邊又在窗戶上刮來刮去。他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一直死死地盯著我。我跨過門檻,走到那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聽不懂的名字。然後我更大聲喊著另一個下落不明的兄弟那令人不解的名字,彷彿挪柜子的聲音就是他們回家的信號。
這時,我看見他靴底粘的泥巴已經變硬了,在那兒留下了清晰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