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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馬眼睛上的蟲子

大黃蜂

馬眼睛上的蟲子

誰也沒有從鏡子里看見過盲人的臉。
不過,情節還沒有描寫到這兒。描寫中沒有提到他站在馬前面的情形。日出的時候,他看見比較大的蟲子「像聚在糞便上一樣,聚集在馬睜開的、濕漉漉的眼睛上。它們緊緊地擠在一起吮吸著,幾乎無法活動了,所以,馬眨眼睛的時候,大部分蟲子還是一動不動地趴在眼圈兒上,似乎成了眼睛的一部分。少數飛起來的蟲子立刻又回到蟲堆里,在近處爬來爬去尋找著什麼。另一群蟲子圍擠在馬的鼻孔周圍。還有馬肚子上和尾巴下面有汗跡的地方都爬滿了小飛蟲。」他看見那隻牛虻的翅膀兩側擠滿了小飛蟲,幾乎成了一隻獨眼。它那灰色的軀體被描寫得又細長,又平展。那是一種較小的蟲類,單獨飛起來幾乎沒有聲音,只有當它蜇到人背部皮膚時才能被感覺到。它從馬耳朵下面那粗糙的籠頭橫帶開始,擠過蟲子堆,爬到眼睛邊上,卻看不見它的腿在爬行。它爬在上眼皮那些鱗片似的蟲子中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它。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已經顯現出老人的灰暗之光。「風吹著,馬臀部的毛豎直了,石縫中的草九九藏書莖豎直了,石縫中草莖的影子豎直了,額頭上頭髮的影子也豎直了;那豎直的鬃毛和石縫中豎直的飛廉草影子成了風影。不過,車上的濕草料、草料上的叉子、車本身、馬和這個人等等有重量的東西還依然不動。」可是,當馬甩開脖子、毫不在乎頸圈和車轅的累贅一躍而起時,那些有重量的東西和它們在田邊相互交織的影子就猛然動了起來。他拉著韁繩把馬往前趕,馬就猛地把車向前拉,蟲子立刻飛了起來,然後又快速圍攻裸|露的眼睛;車板上草料抖動起來,叉子開始搖晃,車輪壓著車轍滾向田地,蟲子又圍擠在馬眼睛上。「那隻牛虻趴在馬眼皮底下,蜇了一下以後,便斜起那寬扁的身體離開馬眼睛,變得很醒目。」當我現在回想起馬旁邊這個人的情形時,當我聽到院子里傳來自行車倒地的聲音和所有別的聲音時,當我在床底下摸鞋子時,我同時也就想起了那隻牛虻的嗡嗡聲。那是一隻巨大的牛虻,馬是另一匹馬,仰著頭,似乎在傾聽那隻牛虻的聲音。我想起那嗡嗡聲臨近時變成了轟隆隆的嘎噠聲,戛然而止了。同時我還https://read.99csw.com想起那匹馬套在裝載著成捆草料的車上,被牛虻攻擊之前,叉開腿,甩著尾巴拍打著兩肋腹部。當我現在站在這兒時,當我走向那敞開的衣櫃時,我就想起了漢斯從田地里拔出那根筆直的草莖的情形,想起那隻牛虻使勁地往皮毛里鑽,而馬突然停止了反抗,只能笨拙地用頭在空中划來划去的情形。那馬從脖子起全身都顯得僵直。漢斯輕鬆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牛虻,拽住頭部,把它從馬肚子上拿開了。當我從這兒的衣櫃里挑選過節穿的衣服時,就回想起弟弟用另一個拇指和食指捏著從田地里拔|出|來的草莖的尖頭,扎進牛虻那肥厚笨拙的屁股里。他用翹起來的硬刺一點一點地戳進牛虻的身體,牛虻也翹起身體,蜷縮著進行抵抗。他繼續往裡扎去,那牛虻便放棄抵抗了。我回想起,後來我們弟兄三人光腳丫兒站在麥茬地里,三個人用六隻眼睛看著那隻牛虻。它樣子惡狠狠的,拖著那根假刺趴在我的手上,我們異口同聲,吹口哨,呼喊著,想讓它飛起來。我用手指繼續把刺往裡捅,於是它開始用力,飛過我們頭頂。它發出嗡https://read.99csw.com嗡的聲音,向空中飛去,最後我們手抓不著,腳夠不著,眼睛也看不見了。在一個夏季的某一天,陽光明媚,今天也陽光明媚,在一個夏日,當時是個星期天,現在也是星期天,我醒得過早,就半醒半睡地躺著,時而又睡著了。在睡著之前,我聽見院子里傳來颳風的聲音。這聲音令我感到奇怪,我就一邊想著,思索著。當時我在睡覺,似睡非睡,後來也就沒有醒來。當時我忽然想起,屋后那電網線的呼呼聲消失了。那呼呼聲消失了,它的消失令我想起了弟弟,他已經不在這兒了,他當下就不在這兒了,不在這屋裡,不在這個地方,不在這個地區了。在一個夏日的早晨,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把雙手浸泡在那暖融融的、經過夜裡雷雨而變得發黃的水中,指甲木然地碰到盆底上。
有這樣的描述:父親常常在天麻麻亮時就把馬套在車上。他彎下腰,扳著生硬彎曲的馬前腿,頂在馬蹄上方的蹄冠和膝蓋中間,好讓這條前腿和其他腿協調一致地套進車轅里。這樣,馬就隨著這條服從命令的腿溫順地進入車轅中間,同時兩個后蹄蹬出來。我還記得九九藏書,他走回去,肩膀和頭部用力頂在馬身上,一邊用嘴發出簡短而粗魯的命令,一邊用他寬大的手掌在馬的臀部猛拍幾下。馬腿在車前移動起來,邁出緩慢的步子,那毛皮上就出現長長的皺紋。當馬交換步伐、另一條腿向前邁出時,那毛皮上長長的皺紋就又消失,變平展了。我還記得,他的手拍在馬身上,然後握起拳頭,用頭頂在汗水流淌的馬肚子上,然後馬溫順地抬起蹄子,扭來扭去,但很順從地退到車轅里。他不喊叫了,攥緊的手指也鬆開了,並從石頭上拿起帽子。接下來就是一些習慣動作:他把帽子扣到頭上,又向前走去,圍著馬兒走來走去,來來回回把車轅兩端塞進挽具的環扣里,把挽具的繩索纏在車轅頂端,然後扎結實。他用胳膊肘抹一抹汗淋淋的臉,然後「就像抹去刀刃上的污垢一樣」,把落在胸前襯衣上的汗珠擦掉。不過這些都屬於另外一段情節,其中這樣描述道,在從水塘返回的路上,車拉著割來的草料側翻了。由於這場事故,車轅從扣結上脫落了,車倒在地邊的一大堆石頭上,他就用肩膀把車輪子頂回來,第二次把馬套在車轅上。可是隨後,他擦去臉上的read•99csw.com汗水,又發現了手背和衣袖上有蟲子屍體留下的斑點(我夏天在鄉下騎自行車的時候,也經常發現臉上有這些斑點。我用手把蟲子一個挨一個地放到一張空白的筆記本紙上,然後,它們在這張紙上就成了語句的標點符號。那些語句是我按照父親的旨意寫下的一些打算)。

「蟲子死了。」他先把手上的蟲子抹掉,然後轉動手關節,把衣袖上的蟲子也抹掉了。「他收拾好了之後,太陽就出來了。伴隨著日出,昏暗的光線里吹來了燥熱的風。那昏暗的光線既不是日光也不是朦朧的曙光,此時人的一切活動都顯得遲鈍麻木、缺少活力。熱風拽著大地上萬物的長長影子,侵蝕著他布滿皺紋的臉。」他正用指尖刮掉襯衣上剩下的蟲子,並沒有抬頭顧及這些。當他用另一隻手去抓韁繩時,又發現褲子上也有模糊不清的黑斑點:蟲子的翅膀完好無損,直直地伸展著。他彎曲食指掏出手絹,擦掉褲子上的小斑點,然後抖了抖手絹。他相信已經把飛蟲全抖掉了。後來到上午,他把手絹平鋪在教堂的石地板上。吃聖餐時,他為了讓褲子不打褶就挽起了褲腳,一條腿跪在那還沾著蟲子的手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