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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蘇醒

大黃蜂

蘇醒

我弟弟說,蘇醒和睡足之間的時間,兩段脈搏間隔的時間,從睡覺人睡眠後由于脈搏跳動而清醒過來,到睡覺人的感官由於脈搏跳動而又恢復知覺,於是又能聽、能聞、能品嘗味道,這段時間里,人的意識是沒有抵抗能力的,是空白的。由於睡覺人還沒有知覺,他就無法抵禦和擺脫產生的想法。相反,在他睡足的情況下,他會平靜地與這些想法達成一致,不是靠吃頓飯就把它們打發掉,靠美味的飲料把它們淹沒,靠觸摸的手指頭使它們變得遲鈍麻木,靠說話讓它們沉默下去,靠聲音來限制它們,就是靠某種感官刺|激削弱它們。相反,他以教導的口氣對read•99csw.com我說,從蘇醒到睡覺人恢復知覺的這段間隔,是醒來人困惑的時間,惡劣的時間,他感到羞恥而蜷縮著身體懺悔的時間,出汗的時間,他說道,是明白事理的時間,頭腦清醒的時間,冰期的時間,戰爭的時間,他說道,不合適的時間。
據說,我後來坐在火爐前,獃獃地注視著爐火。
雖然我的身體由於睡了覺還癱軟,可是我已經感覺到雙手在床邊耷拉著。當我彎曲手指、用指尖摩挲手掌肌肉的時候,我覺得摸到了上面的干泥巴。我沒有感覺到手掌和指尖的皮膚,可是我憑經驗就能斷定我摸到的是什麼和我用什九-九-藏-書麼去摸了。那皮膚發出沙沙聲,就像一張經過日晒幹得發脆的紙一樣。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夜裡下了雨,等到白天,我都能從手上看出下雨的跡象:那乾癟的皮膚和胳膊的皮膚完全兩樣,就像塗了一層泥一樣。有一次,我睡覺的時候,指頭上沾滿了干泥。那是因為我前一天晚上在沙坑裡尋找東西把沙子鏟成一堆,天一下雨,沙堆又垮了下來。我回到家沒有洗手。我鑽進被窩想睡覺,想儘快入睡。那情形就像父親晚上在外沒有回家的時候一樣:我們都躺在被窩裡,想辦法儘快入睡。每當我們早上去看他時,他就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身上散發九_九_藏_書著臭味。當時有很多催眠的辦法,比如經常提到的數數。可是有些夜裡,我總是在不停地胡思亂想,等停下來才發現,我在胡思亂想的同時竟然還一直不知不覺地在數數。所以我就躺著,屏住呼吸,極力把大腦里胡思亂想的東西驅逐出去。可是,它們有時穿過夜空又從四面八方溜進來。於是,我就擺脫一種想法去跟蹤我不願意想的其他東西。正當我要進入這個思路時,被我擺脫的那個想法又湧現出來,佔據了我的大腦。或者,我均勻呼吸,讓氣在喉部、胸脯和肚子里變成一個彈簧,把我彈來彈去,後來一吸氣,就把不好的想法吸了進來。或者,我呼吸的時九_九_藏_書候,把知覺集中到呼吸本身,吸氣和呼氣,然後我就只想這一件事。後來呼吸和知覺胡亂攪在一起,令我頭腦發漲。可是,當我還沒等到呼吸困難就有意要呼吸時,然後,當我順從身體按照自身的規律不帶任何意願呼吸起伏時,這種情況也會發生。因為這樣,呼吸就和凹陷的肚子保持一致,我除了聽見耳道里那種呼呼聲以外什麼也聽不見了。那呼呼聲令我腦袋發漲,折磨得我又不得不急於吸氣了。然後我就摸黑穿過走廊進到廚房,摸黑打開櫥櫃的門,伸手去摸麵包和刀子。我又躺回床上,吃著麵包,就不那麼睏倦了。我可以伸展四肢,一邊嚼著,一邊不停地把麵包塞九_九_藏_書進嘴裏,並且伴隨著麵包,把一些胡思亂想也嚼進了睡夢之中。可是每當我醒來時,那些胡思亂想又回到舌頭上那黏稠的唾沫里和那塊剩下的——我記起來——緊緊攥在手裡的麵包中。我一動不動。我明白舌頭上的滋味,也明白手上沾滿沙子,指頭一搓皮膚就沙沙作響,好像外面下起了雨。我忽然想起,有一次,我睡覺的時候,手指上沾滿了干泥,後來我挪動身體時,大腦想起了耳朵早已聽見的聲音,想起了喉嚨里的煤炭味,還想起了那燒紅的炭火苗竄動著映照在黑暗的牆上非常顯眼。而我當時躺著,還處在知覺蘇醒和感官蘇醒之間那短暫的時間里,處在毫無抵禦的胡思亂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