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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螞蟻

大黃蜂

螞蟻

停!
不,我說道。
停下來,我說道。
停下來,他說道。
不。
不停。

停,我說道。

這個人沒有用兩手端著壺,而是用紙巾包住壺把手,一隻手輕鬆地把壺端起來。當他把壺嘴向下時,你就能看見空氣在上面翻騰。然而一開始,壺嘴裏既不冒熱氣,也不出水,好像水在裏面粘住了一樣。後來,一股水終於噴了出來,澆在螞蟻堆上。這個人又馬上把壺放好推向一邊,低頭觀察著窗戶。你可以看見螞蟻群里冒著熱氣,微微發光,那被燙死的螞蟻的味道鑽進你的喉嚨里。你克制著自己,觀望著眼前的情形。你看見還有更多的螞蟻湧向窗戶,而且上面那些死螞蟻被下面的擠上來又掉下去。這個人走向一旁,拿起水壺,端起壺,把滾燙的開水澆到螞蟻隊伍中,澆到窗戶玻璃中間和牆上。然後你看見他用拳頭敲玻璃,把領頭螞蟻驅趕到窗台上。他放下水壺,朝你轉過身來,讓你跑進屋裡。在廚房裡,你看見一個女人正不慌不忙地往大鍋里舀水;你就從桌子上拿起一隻杯子幫她舀水。你們用抹布和一塊破窗帘布包住九*九*藏*書鍋把手,彎著腰一瘸一拐地把鍋拖到外面院子的人跟前。你到了外面,才想起來爐盤上那些縮小的星星點點,想起了地板縫裡那些伸直了的、被踩碎了的星星點點,還有盤子和碗里,本來已經盛上了可口的飯菜,而準備吃飯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動手,還有那些被浸泡的、脫落的肢體,像老鼠屎一樣,散發出酸味。到處都能看見那些螞蟻身上脫落的殘缺翅膀。你們把鍋放在窗戶前面,你從鍋把上把抹布拽了下來。當你準備用抹布往牆上拍打時,你發現抹布里也有這些被壓碎的螞蟻肢體。正好這個人給你使眼色讓你離開。於是,你就走到台階上去了。你坐下來,看著這個人正在弄死螞蟻。他先把壺底塞進鍋里,把它灌滿水后再拿出來,胳膊提著壺掠過空中,隨後把水澆到牆上。這時,你聽見螞蟻群還一直在湧向窗玻璃,還以為聽見了螞蟻咯嘰咯嘰的聲音。你呼吸時,也把那股嗆人的酸味吸進了你的喉嚨。你看見那女人站在旁邊:她沒有在觀望,她也沒有朝你看:她就這麼站著,正如人家說的,手扶在腰上,哪兒也沒有看九-九-藏-書。或者說,她往哪兒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不用再去管它了,她對這個人說道,他真的用不著再管它了。可是他不肯放手:他一意孤行。因此,他越是一再重複實施這樣的動作,它就越發與他格格不入,就越發自成一體,就越發變得頑固不堪。他把腦袋俯在鍋上方,將壺壓進水裡,然後把開水澆到螞蟻群里,再把壺壓進水裡,再把開水澆向螞蟻群。這時,你看見兩隻帶翅膀的螞蟻(也許還更多)粘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根本無所謂。別的螞蟻經水一澆便順著牆往下流,零零碎碎地流到地面的縫隙里。然後,這女人邁著平靜的步子走到男人和窗戶之間。雖然他已經停止了那一上一下的動作,等在那裡看,但還是一臉獃滯的樣子。他望著她,問了她什麼,她沒有回答,卻一轉身拿起那塊破窗帘布去揩拭滴在窗台上的水。於是,他鬆手把水壺放到空鍋里。他用腳把沙子從院子里踢到牆腳,把地上的縫隙埋住。他把沙子抹來抹去,用腳踩平跺實,直到地面幹了為止。他還注意著那女人的腳,以免踩傷她:這些我都看在眼裡了。後來,九_九_藏_書他臉上還粘著螞蟻就走了過來,坐在我上面最高的台階上。
突然,我聽到別處有人在說話。他的額頭上有什麼東西,我聽見女的說道。男的還一直在說話。可後來他也感覺到皮膚上有東西:一隻螞蟻,我聽見他在別處說道。但是,他不敢把剛才割肉的刀子擱在盤子邊上,用手背去打額頭。他連嚼東西也停止了。儘管眼球轉來轉去,並且抽|動著皮膚,但是他的眼睛卻一眨都不眨。他嘴裏的東西讓臉部鼓鼓囊囊的。在雷雨來到之前,他的面部骨骼和那些灰白的房屋顏色一樣,泛出暗淡的光。他不敢動眼皮,或者把上面的眉毛朝額頭隆起。那沒有吃掉的東西在他的耳邊留下一道靜止不動的黑影,顴骨的光澤變得模糊了。如果他不用唾液把食物咽下去,不用這個動作讓整個臉部都動起來把昆蟲嚇跑的話,他還能坐多久呢?因為這不是一隻螞蟻,我弟弟說道。
不,他說道。
因為他繼續吃著,因為他繼續說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因為他把手抬到額頭時嗓音只有一點變形,說話也慢了下來,他的臉肯定只被一根燒焦的草莖尖兒劃了一下。九_九_藏_書
好吧,他說道。
每年夏天都會有一天,很多螞蟻從土裡爬出來。在這一天之前和之後,只能偶爾看見幾隻螞蟻,一隻跟著一隻在牆上爬行。這一天,你正好貼著灰牆從窗檯溜到院子里,手上和褲子上都沒有感覺到有螞蟻。可是還沒等你走開,你就聽見它們從地縫裡爬出來。你環顧四周:你看見液體焦油從下往上蔓延到牆上,你看見焦油上漂浮著灰色的碎石片,你看見那些碎石片翻滾著飛到窗台上,壓在這群螞蟻的背上。儘管你走上前去,你也分辨不出一群中的這隻或者那隻。這都是些長翅膀的螞蟻,你看不見它們腳下的牆了。你離開時,還盯著那群螞蟻順著牆不停往上爬。你看呀,看呀,目光死死地盯著,最後簡直看花了眼。廚房的窗戶還敞開著。你喊叫一聲,就有人來了。來到窗戶跟前的人把雙手搭在窗台上,俯身靠在那兒。他吃完飯後還感覺睏倦,把手夾在木板里,抽不出來了。於是,他彎腰站在那兒,雙手被夾在裏面。當他看見螞蟻爬過來時,就喊出聲來。這時,螞蟻爬到他手指上,爬過手指上那稀疏的汗毛,爬過節骨之間凹陷的地方,爬過血管read.99csw.com和手臂上的汗毛,順著捲起的襯衣袖子往上爬。你估計他可能會轉身就跑,在廚房裡亂甩胳膊,把胳膊在門框上、桌子上、灶台上蹭來蹭去。可是,他卻站在那兒一動沒動。他伸出那黑乎乎的、爬滿螞蟻的胳膊,關上了窗戶。螞蟻群不停地順著襯衣往上爬。一些長翅膀的螞蟻飛了起來,飛到他的臉上。然後,你還可以看見外面的螞蟻聚集在牆上和窗台上:它們成群成堆地往上爬,後面的螞蟻把前面的擠到窗玻璃上,越堆越高,有多少只腿滑脫了,多少只腦袋被擠得彈回來,還有多少只螞蟻向外噴濺體液,你聽見螞蟻拖翅膀的聲音像水的沸騰聲,像濕漉漉的草坪上水氣的嘶嘶聲。它們在窗玻璃前聚集成黑乎乎的一堆。你既看不見廚房裡的東西,也聽不見裏面的聲音:眼前的情形讓你看花了眼。如果把房門向里打開,你就會瞪大眼睛,看見一道黑影在行走,並沿著牆爬上窗戶。於是,你使勁搖頭,結果你的眼前全是黑影。你認得出那雙拿著搪瓷壺的手,你從那雙手上認得出那件邋遢的襯衣。在那張聚滿了飛螞蟻的臉上,你認得那出著粗氣的鼻孔下面熟悉的八字鬍。
停。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