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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這個女人

大黃蜂

這個女人

不,她沒有橫躺在床上,因為他沒有聽見她站起身來:更確切地說,她站著,而他坐著,在那兒靠著窗戶,臉半遮在窗帘里,而並不是風吹得扣環丁鈴鈴地響。兩重皺褶,他尋思道:因為四肢,這女人的衣服越顯皺褶和柔軟,而垂掛的窗帘則越顯垂直和筆挺。
他想著自己,就像想著另外一個人;他在想,如果有事情發生,那麼發生在他身上是怎樣的情形呢,就像在想著一件早已在他身上發生過的事一樣;他有時候在想著一件早已在他身上發生過的事,就像在想著一件將要在他身上發生的事一樣。那時,他的眼睛已經瞎了。
他和這女人有過關係。現在他想走開。有什麼攔著你啦?什麼東西在阻攔他走出去,順著屋檐下的橫樑走上台階呢?他不需要什麼,只需要拿起手杖,拿起來,伸直,根據頭上屋檐的椽木探著路向前走去,探著自己的路。然而,他不能從右九九藏書向左、從下往上離開,他這樣為自己辯解道。尤其像他這樣,什麼都看不見,他補充道。
他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他站起身來,上身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衣,袖子上還有熨燙過的皺褶。他下身穿著一條熨燙得筆直的褲子,站起身時,褲腳落到腳面上。腳上穿著一雙厚鞋,猶如包在水泥里,身上也像凝固了一層水泥一樣:他發現自己坐錯了地方。他莫名奇妙地穿著這身衣服,像被拴住了一樣。他在這兒顯然是多餘的。他想走開。他想從她身邊走開一步。他想繼續往前走。他怎麼那樣激動啊?是因為這身沒有感覺的衣服嗎?或者說,如果他感覺到了,而且感覺彆扭的話,那麼是否因為這身衣服在這一天這個時間,也就是不合適的時間,把他拴在這屋裡呢?
他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身邊。這女人橫躺在床上,身穿https://read.99csw.com寬大的衣服,衣服的褶襇蓋過了膝蓋。她彎著腿,一雙光腳觸到地面上。這女人的頭懸在床的另一邊。她仰面躺著,望著上方的天花板。他想到這情形,就又感到一陣眩暈。從牆這邊看不見她的臉,因為她的頭懸在床沿下面,所以只能看見(是誰?他在想)那繃緊的脖頸和三角形下頜骨。從他的角度看,這女人沒有頭。她點頭時,只見顯露在眼前的一段脖頸和那柔韌的三角骨在動彈。那下巴像拐杖手柄一樣,他在想,不,那脖子本身就是一塊骨頭,下巴就是這塊骨頭的頂部。
他懵懵懂懂,又猛然看見一條布滿焦灰的路,路上有發黑的香蕉皮,上面忽閃著一隻白肚皮小鳥的影子。不,他沒有睡著,或者說,至少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當他還坐在椅子上聽到她問話(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時,不,他沒有聽見誰在問話,而是只聽見九*九*藏*書這些不知從哪兒來的問題本身衝著他。這時,一個聲音刺入那些嘈雜的聲音當中,而他在這種狀態下弄不清楚是什麼聲音。雖然他聽見了這聲音,卻說不清是從哪兒來的。他在想:當時就是那樣。而且他還很開心地想:當時我就坐在那兒,我聽見了,我想,在這個時間里,那響聲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是過去的事了。可是現在(他在想:現在),他想起來了,他當時是坐在床上或者椅子上聽見那聲音的,現在他聽出那是鍾錶報時的聲音,是大廳里鍾錶報時惟一的一聲。他繼續回憶到,響了第一聲之後,那聲音剛把他的手從膝蓋上震下來,深入到他心裏把手從膝蓋上,不,是聲音本身把手從膝蓋上震下來的,當手落下來時,接下來的兩聲則讓他感到一種莫名奇妙的寒冷,似乎又把落下的手浸入沸騰的水中。然而,那種恐懼感集中到已經不屬於他的手指上,而大腦卻是完好九-九-藏-書無損的。現在,這些擊打聲幾乎打在他那顫抖的手上。他把這些響聲稱為一刻鐘的流逝,而手上的恐懼則深深地刺進大腦里。
她的嘴唇乾裂,自從得了嚴重的恐水症以來,就出現了一道道豎直的干皺紋。而現在,她把嘴唇貼在手背上用力摩擦。她彎曲手指,從鼻子旁邊順著臉頰斜著摳出一道深紋。然而,這道深紋在皮膚上剛剛出現,上面就滲出了黑褐色的血跡。當她擦掉臉上的灰塵,或者無論擦掉什麼時,就歪著臉,咧著嘴:為什麼現在去?她歪著臉問道:你為什麼要現在去鎮上?

她也可以彎下身子,望著這個一聲不吭、倔強固執、多少還有些心不在焉的人。她可以望著他,雙手交叉著蜷起腿,抬起膝蓋靠近胸脯,並且把一隻圓圓的膝蓋頭窩在下巴頦下面:他這樣保持著這種經常被描寫的經典姿勢,她可以把臉轉向他,從後面望著那顆在她看來長得畸形的腦九九藏書袋。
他沒有聽見她從床上起來。他也沒有聽見她離開這個地方。突然,她站在他面前,一句話沒說就把他引到外面,緊挨著牆,沿著屋檐,讓他放慢腳步,小心走過喀嚓作響的階梯,穿過走廊,從正在那兒睡覺、嘴裏還氣憤地嘰咕嘰咕的父親旁邊走過,出了大門,老遠就感到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一下子走到陽光下,不過他沒有停步,繼續走去,因為時間在催促他。
這女人像往常那樣在房間里睡覺。她想怎麼睡就怎麼睡。正因為她在睡覺,她擋住了別人的路。另一個人靠牆坐著,想著該怎麼辦。風吹著窗帘,吹得別針碰到窗帘桿叮噹作響,吹得窗帘飄來飄去。窗帘的飄動遮掩得陽光跟著閃閃爍爍,照射到我身上,也照射到這女人身上。她用手臂遮住眼睛,只露出一排牙齒,似乎從嘴裏往外看。她縮起肩膀,向後一沉靠在椅背上:去鎮上?她問道:現在?為什麼現在去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