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大黃蜂 夢

大黃蜂

一天夜裡,我聽見弟弟回來了,躺在院子的柴棚里。我跑到房間里叫醒父親:弟弟躺在那邊的柴棚里。他回來了。我們起來去看看他吧。我正說話時,鄰居們嘀嘀咕咕地說著話推門進來,圍在父親的床左右兩邊,面朝他躬起身。這時,父親正躺著,醒來后便用胳膊肘撐起身子。然後我又聽見人們紛紛議論,說我弟弟得病了。弟弟的病很重,我懇求父親,而父親只是望著我,我就來回走到鄰居身邊,一個一個地懇求他們,抬高嗓門,讓他們行行好,趕緊去看看。我急切地懇求著,大聲勸他們,心裏著急得直搓手:弟弟病著https://read.99csw.com躺在柴棚里,你們來呀,我們出去看看他,把他抬進屋裡吧。可是那些鄰居都戴著黑色的、留著花邊的尖頂帽子,他們撇開我轉過身去,聚到一起,詭異地議論著他們當中的那個人。那人靜靜地躺在乾草袋上,穿著一條破破爛爛的褲子,他「就像豬圈欄板上的裂縫把人們的目光吸引到那些酣睡的豬一樣」,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他那滿是皺紋毫無活力的陰|莖上。我看見他的胸脯乾瘦,沒有汗毛,長著幾顆大大的黑痣。肚臍周圍有一圈污垢,像舊梳子上的污垢一樣。看到這情形,我九九藏書還一直在昏暗的房間里轉著圈兒向男人們祈求。這時,我心中忽然冒出一股無法抑制的怒火和悲傷,不得不轉過臉向別處望去。我看見窗外夜色明亮,一座從未見過的大橋橫貫夜空,橋上有一輛大轎車正在行駛。那大轎車就像一些電器公司為展示商品特製的車一樣。況且,那大轎車比一座村莊還長,比一列長長的貨運列車還長,極目望去,怎麼都望不到頭。後來我又聽人們說,剛才我弟弟在柴棚里不幸死去了。我當時在柴棚里,一眼只能看見扔在鋸末里的斧頭和堆得亂七八糟的木柴。可此時我放眼望去,卻看見車輪似乎read•99csw•com和一個同行的人一起轉動著。或許只是我看見車玻璃後面的雲彩在移動,並從雲彩的移動推斷出車輪在轉動。我看見那又長又寬的玻璃外罩被一排新刨平的紅杉木板沿水平方向從中間分成兩部分,我弟弟在昏暗中躺在木板上,身體挺得直直的,直立著的鞋子從腳後跟起向兩邊分開。可是我現在看到的已經不是我身外的東西了,而且我也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真是如此,或是我在夢鄉里。地方的區別也不可能把我和所看到的東西分開,甚至人能拿摺尺量出來的距離也做不到這一點。這也並不意味著,我得從我原來的地方走到我read.99csw.com看見事情發生的地方,就能克服這種距離,更不用說我再用手指在汽車那沾滿灰塵的鐵皮上畫上標記,來證明我曾經去過那裡,證明我從一處挪到另一處了。我所看到的東西,既不是先用眼睛看見,然後經過大腦判斷後給出一個熟悉的名稱,也不是讓神經感到愉悅或者不愉悅,從中也許產生一種感覺;我所看見的東西,並不是通過眼睛,而是由於那些無生命的東西本身在顫動。此時此刻,我既不覺得它們是異物,也沒有感覺它們和我之間存在距離,因為僅僅由於我看見它們,它們就撕開我的血管,彷彿這種沒有生命的東西,也可以說毫九九藏書不引人注目,在為不用眼睛看它的人而痛苦地顫動著,並且在向看它的人訴說著這種莫名的痛苦;彷彿我心中那可笑的悲傷就是這些東西無法消除永無止境的悲傷,讓鄰居們雙手拍著大腿,大聲笑彎了腰:那黑乎乎的、稜角分明的橡膠輪胎面,胎紋里夾帶著發亮的石子,那碰到玻璃上的昆蟲留下的灰色干污跡,那屋樑上如同在水中一樣緩緩抖動的遮篷,那從霧氣中凸顯出多彩的車尾上翻起的鐵柵欄,那些纏在汽車保險杠和排氣管上,拖過水泥橋面的乾草。躺在我下面床上的那個人被稱之為我的父親,因為他曾經毫不猶豫地在我母親身上把自己排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