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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咖啡館里

大黃蜂

咖啡館里

他喝得醉醺醺的,來到大街上。他自問是否神志清楚。他自己點點頭,完全肯定了這一點。他是從一家餐館里被趕出來的。被趕出來這件事是他這一天的最後一個故事。十一月里,天幾乎全黑了。在某個十一月里,當他尋找弟弟時,天色已經黑了,而弟弟卻淹死了,躺在被單下面。那被單把他的頭部和沾滿泥土的口袋混淆了。天還一直在下雪。直至現在,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如果有人喝醉了酒,他就走來走去,嘮叨自己的故事。一個人的命運就是他的故事,當他喝醉了酒,就會從一個桌子轉到另一個桌子,然後嘮叨個不停。他不一定非要喝酒或者服用別的麻醉劑才會醉倒。有時候,太陽也會讓他心緒煩亂,變得神志不清,但更多情況下是自己無緣無故的疲倦所導致的。當他坐在人們當中時,除了面前這杯黑咖啡,他從不喝別的飲料。他的舌頭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興頭上來,就忍不住走到餐館里每個人面前,站在那兒,胳膊搭在一把空椅子上,然後從上往下向坐著的人嘮叨自己的故事,好像有什麼東西始終在逼迫他這樣做似的。他心裏一邊構思故事,好讓別人聽得明白,一邊用手撕破塑料包裝,把小袋裡的白糖撒到褐色咖啡沫上。白糖晶體一落到咖啡沫上,咖啡就立刻顯出黑色。於是,read.99csw•com只要現在從那空袋子里零零星星抖出糖粒來,每每落到咖啡沫上,這位觀望者也就覺得咖啡是黑色的。也就是說,用不鏽鋼小勺子細心地攪勻咖啡。他並不開口說話。他期待有人走上前來詢問他什麼。他希望和隨便什麼人說話都行。他想說說壁紙的顏色,說說能寫信的紙。他想聽聽自己的嗓音發出聲來講述自己的故事。他還想讓所有其他人都過來,坐在他熟悉的挨著衣架的桌子旁,然後一個接一個給他講述那些讓他們得意的故事。他向餐館女老闆提出一個要求:他讓她端一杯水來;他要求她過來。他有要求,她就應該過來。他說明提出要求的理由是,她是他的親人,所以她有義務,也許這是一條充足的理由。那封信在哪兒呢?他急切地問道。哪封信?我弟弟的信。你喝醉了吧?我想要這封信。你說謊。我弟弟漢斯寫過一封信,寫在布紋紙上,寫在一張牛皮紙碎片上。他寫在一個本子的軟皮上,用的是鉛筆,寫在棉紙上,寫在這張包麵包的軟紙上。你又說謊了。沒有。他寫信時坐在草地上,在池塘邊一片茂密的草地上,在一片池塘草地上。他寫信時,風從上往下吹拂著草叢。他想把草莖的影子描繪到紙上,可是你只能看見一些凌亂彎曲的線條,因為風不停地九-九-藏-書吹著,打亂了那草莖的平靜狀態。你一直在說謊,總是這樣。他為了寫信方便,把紙疊起來,以免鉛筆戳破紙,因為那紙太薄了。他先試著墊在手上寫,因為他想寫的話的確很短。可是後來他坐起來,風把拳頭下面的紙吹皺了,他就在一塊皮革上繼續寫,一塊被雨水浸透的皮革墊在信的背頁上。然後,他伸手把紙夾在皮革上。他沒有抬筆,坐著繼續寫,而風卻把那濕透的紙吹得鼓起來。是的,他是在一隻箱子的皮革上寫的,一個提包的皮革上,在旅行包的皮鑲邊上寫的。鉛筆滑脫弄髒了紙,他便亂畫一氣,寫成自己的話。後來下起了雨,到處都很臟。或者說,一位走過泥濘草地的人用腳尖把水滴甩到了紙上。那是一隻鋼筆,那人用鋼筆寫下他的消息。信里的字母經水滴一泡,泛起了藍色的圓圈。那是在一片茂密的草地上,他獨自思忖道,當時天陰沉沉的。如果有陽光的話,紙很快就會變黃的。風從上往下刮,把草莖和樹葉吹得直打轉,枯萎了。這人頭上的亂髮也被風吹得忽上忽下。他身體後仰,躺在這茂密的深草叢中。這裏,風把草莖吞噬了。他把手伸到彎曲的膝蓋下面,那些只能聽見的草莖陰影在臉上迴旋飛舞著。但是,這不是你的故事;這是另一個人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搞得他暈頭九-九-藏-書轉向,所以還一直模糊不清。他不想再朝妹妹走去的方向回頭了,他想鼓起勇氣,張開嘴,大聲和她說話。可是,她卻急匆匆地跑來跑去,把空啤酒瓶放到櫃檯下面的箱子里。她走向桌子,重新貼好那沾滿水汽的瓶子上滑脫的標籤。當她從一張桌子上拿起煙灰缸和玻璃杯、並用抹布或者圍裙揩拭桌面上的水時,她從被貨架擋住的鏡子里看見自己手拿抹布,在桌面上由里向外緩慢地轉圈,一直抹到桌沿兒畫出一條螺旋線。她專門用托盤給他端來所要的東西,然後站在他的椅子旁聽候他的吩咐,同時還望著身後的鏡子繫上了圍裙。現在,他本可以拉著她的胳膊,請她彎下腰對她說話。他談興正濃,可以向這個親人講講自己的故事。也許他一傾訴,那僵直的舌頭就會靈活起來,隨之他也會激動起來。可是他卻神情麻木,只含糊地說了一句感謝送來飲料。後來(什麼時候?),他要煙抽。當她用拇指打開煙盒,側著身嘮叨起生意時,他開始說話了:眼下生意蕭條,沒有人願意從位子上起來,或者抬起沉悶的嗓門要點什麼。因為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再說,她從他的桌子向外望去,門口和街道似乎都變小了,外面似乎沒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能夠逃過她的眼睛。他歪著頭聽著,她把香煙塞進他的嘴裏,並用打https://read.99csw•com火機給他點火。可是,火也不能讓他多說出一句話來;他只回想起來(或者他被提醒),有一次,一個打火機罩子里冒出一股藍色的鬼火。他心不在焉,常常說漏嘴;他發不出來這個和那個字母的音,或者整個字都讀不出來。他缺少每天閑聊的習慣。如果他過些日子在某個地方由於什麼微不足道的事情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他就會跑來跑去,滿腹猜疑地尋找說話的人。他那種表達思想的特殊方式(他思忖道)妨礙了他的發音。「是的,那封。」他說道。「你這是在瞎想呢。」女老闆一邊說,一邊對著火吸起煙。「他們給了你一封。」他心不在焉,說話顛三倒四。「一封商務信。」女老闆說道。「不,不是真的,絕對不是。」他說道。屋子裡其他人也在私下嘀咕他們說的話。在他的桌子旁,一個這樣說,一個那樣說,另一個又有自己的說法,每個人都說出他必然會說的話和能說給別人的話。謝謝,盲人終於忿忿地朝女老闆說了一句,而她已經回到櫃檯後面,正在滿是泡沫的水池裡沖洗玻璃杯子。誰有殘疾,誰就會用很多時間來說感謝的話。誰要表示感謝,那他總是回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切。他思忖道,因為他的思想離他太遠了,也因為這些思想也從未觸動過他,所以他的思想讓他在這家餐館里感到無聊。不九*九*藏*書過,這裏畢竟還是一個能尋找安慰的地方,他可以在這兒一直待到晚上。要是此刻在家裡的話,他可是孤身一人啊,窗戶也會關得嚴嚴實實的。再說,預告又有公共汽車很快就到。他可以迎上前去,上車去易伯塞方向。他走開,去易伯塞。他回家去。他待在這個適合他的地方。新來的客人瘋狂地衝進餐館,消除了他的內心矛盾。他以為他們是足球運動員。他們又是頓足,又是目空一切,又是相互扯來扯去;他們把椅子從空桌旁拉開,把這個盲人團團圍住。這時,他們就大肆吹噓他們當中的事兒。起先,當他們看見他默默無聲而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兒時,就感到很新奇,於是就上下打量著他。當然,他依舊一聲不吭,卻輕而易舉地頂住了他們的目光。可就在這時,最後一個人拇指勾著上衣,搭在肩膀上,在大街上就大喊大叫著進來了。所有的人都走上前來逼迫這個盲人。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習慣說自己的事。第一個怪聲大叫,第二個不停咳嗽,第三個吹起尖厲的口哨,另一個嘻嘻哈哈笑個不停,把一隻冷玻璃杯貼在臉上,還有最後一個,他讚許地敲敲盲人的肩膀,可是這盲人不論怎樣都站不起來,也無法行走。這時,妹妹上前來幫他:她耐著性子走過來,眼睛盯著鏡子,聽他們所有人講的事情,沒有對哥哥說一句話,就幫他轉身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