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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回家路上

大黃蜂

回家路上

他數著他去過的一個個地方:去的地方太多了,那些地名在他的記憶里都混在一起了。
他在遭受著折磨,而他不是待在木板下遭受著折磨。他沒有出汗,卻感到大汗淋漓,似乎有什麼東西催促著他,不讓他死死地待在這裏,而是讓他動起來,離開這裏。然而,他甘心於自己的無奈,因為他覺著他在思考,或者說,因為他裝出思考的樣子來欺騙自己。可是,這種欺騙也是出於無奈。他心裏一直想著要離開這裏。這並不是讓人關注他的惟一方式。
儘管他很窩囊地坐在奶站底下,但他還是放鬆自己,從容呼吸,來保全自己的臉面。可是呼吸又讓他感到頭暈目眩,身體向後倒去,靠在一根柱子上。他摸著木板上的樹皮,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可是他已經動彈不得了——是因為這個巨大的奶站壓得他身體虛弱,透不過氣來。他百無聊賴地回想起一種兒童遊戲里有許多小站,遊戲就是從睏倦開始的。他想起了幾種手勢,那些顫巍巍的胳膊和腿,上下和水平伸直,來表示遊戲的過程。那些規則他已經忘記了。或者說,他懶得去想那些規則,他知道他什麼都忘不了。
有一次,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的無非一個比喻而已。他弟弟笑起來,那聲音就像抓起一把玉米粒使勁地扔到水泥地上一樣。然後,那一群雞亂鬨哄地跑上去猛吃這些玉米粒。
他做了一場白日夢。他奔跑在一條路上,剛下過雨,路面泥濘。他的腳踩上去很穩當。他竭盡全力快跑,低著頭,雙手在腿邊一前一後地擺動著。不等他的腳印里又灌滿水,腳下的泥團就發出咯嘰咯嘰的聲音。他正在逃跑的路上。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逃跑。他一邊跑,一邊琢磨著迫使他逃跑的原因。他不清楚自己幹了什麼違法的事情。可是,他正跑著,看見弟弟在一片空地後面等著他。他弟弟已經先跑掉了,說特意在那兒等他。他聽之任之,並沒有感到驚奇,依然跑個不停。他甚至跑得更急了。他聽見有議論他的行為和為之表示擔憂的聲音,盤問是怎麼回事。他又聽見人說,他沒有掩飾好自己的蹤跡,結果讓追趕的人發現了,這太馬虎了。他還一直跑著,回頭左右望望,瞥見身後泥沼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這時,他意識到他肯定泄露了弟弟的藏身地,所以一邊跑,一邊擔憂,幾乎要發瘋了。他在路上還聽到,由於他的逃跑,整個國家都騷動了;軍隊已經嚴陣以待,緊急令發布了,像人們說的,已經發出最後通牒了。為了和平,他一定要投降。這讓那個逃跑的人感到很奇怪。直到現在,他都不了解時間和天氣狀況。可是聽見這消息以後,他覺得這兩點太重要了。他一邊吃力地跑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詢問。他得知,雖然地面是陰天,但是雲層上面的視野極好。馬上有人說快到那片空地了。大喇叭里宣布了一條特別報道,可是由於那咔嚓咔嚓的雜音,他不知道是耳朵里還是那機器里的雜音,他也沒有完全聽懂。他只聽懂了句子里的許多問號和結尾的感嘆號,這感嘆號用一聲呼喊就把這些問號扯平了。這就是那片空地:高高的蕨草和茂密叢生的雜草上沾著布谷鳥的唾液,高高挺立的紅松和雲杉越來越低矮,越來越稀疏。他得到消息說,他弟弟將穿過草叢,不停地用手指折斷草莖,從左邊回來。他直起身子,向所指的方向望去。他一輩子都在想,他的目光是一片空白。手裡那尖利的草割破了指頭。有人命令他抬起頭來。他正是那個抬起頭的人,這讓他感到好奇怪。他放眼前方,望著一片廣闊的地方;他還沒怎麼抬頭,就看見了地平線,天空很低,似乎要把這個瞭望的人直接推進草叢裡。然後,他看見小朵雲彩從天邊滾滾而來,一團團雲彩,一簇簇雲彩,一片片雲彩。有人告訴他,天空一片灰白,而雲的顏色是灰黃色。這片地方的草地都被染成了天空的灰白色。他還想知道這轟隆聲是什麼。可是,喇叭里傳來的宣戰聲打斷了他的話。他立刻貓下腰,望著天空,感覺自己在嗅聞、品嘗、觸摸那天空:他聞到正在彌散的汽油味,也嘗到了變質的牛奶味。他感覺自己渾身發燙,像燙手的水一樣。那小小的雲朵布滿整個天空滾滾而來,那是轟炸機。
這個推著自行車的行人想到這些之後,忽然發現別人並沒有在意他。那輛自行車從他的手裡脫開了,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也用不著罵罵咧咧的。
他對自己的預感很惱火,惡狠狠地用腳尖踢腳蹬子;他對自己的雙手罵了一些粗俗下流的話,討厭手把他引到了荒地里,還說一些難聽的話來貶損和辱罵自己家的名字。可是,不管他做什麼,他都沒有喪失理智。他思考問題時面色凝重。他不停地深刻審視自己剛才在哪兒,很信賴自己的經驗。他甚至還說出號碼,而且先說出街道的徽標,以便確認自己的路。當然,遇到別的情況,他就沒有十分把握了:因為那些屬於他的話和概念漸漸用完了;他身體的各個部分所處的地方他並不熟悉:他腳下踩著石頭路面,一隻手扶住自行車把手,另一隻手用棍子敲打著人行道沿。對他來說,這又像一個看得見、但此時被蒙住眼睛的人:他不熟悉路,而且擔心會迷路。當他在路邊向前摸索時,只有自行車是他能靠得住的東西。他感覺彷彿走進了一攤爛泥里,或者在一條河床上向上遊走去。他忽然想起來,為了讓盲人用手指識別地圖,那地圖上的河流是凸出來的,用泥做成線條敷在上面,這樣,手指就可以從河流源頭一直摸索著流入大海。國界線也是用這種細細的線條標明的。當他區分不開河流和國界線時,他的手指常常就相互弄得不知所措。
他心裏一一地列舉那些能夠讓他邁步向前的原則,敦促自己匆匆趕路。他只剩下一小段路了。一路上,他的思緒總是不停地先於腳步。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像死去一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你在晚上就不知道在早晨是否還能醒來。他想起宗教里的一條教誨和教導者美化教誨的情形:從前,一位四個孩子的父親正是坐在這個地方心情愉快地吃著晚餐,可是到了早上,孩子們就可能發現他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晚上,他教訓完孩子們以後,就躺在床上的被窩裡,由於害怕而咬破了被子里的絨毛。他嚇得毛骨悚然,感到頭髮刺痛了頭皮。
這麼說吧,這個從鎮上或是從別處回來的人站在那兒,那兒站著弟弟,手裡拿著掃帚。思考這件事的人,他自己就站在這兒。這兒停著汽車,他當時就躺在裏面。更詳細的情況就隨他去想像吧。他躺在擔架上九_九_藏_書時又昏迷不醒了。人面對一場不幸時的表情大都是相同的:女人一般都驚呆了,男人呢,如果他們正好坐著,就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捂住臉。可是,如果他們站著的話,他們就寧願默默地走向一邊,待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或者在原地一動不動,呆若木雞。只要有昏暗的地方就好,男人可以利用它,把拳頭重重地砸在額頭上。紛紛揚揚的雪花更加劇了他的悲痛。這期間,面對不拘形式的不幸,送交屍體的人的種種客套讓這個男子有時間克制自己的情緒。可是,有些聲音和味道使他異乎尋常的心境更加憂傷,使他面對這個不幸者顯得古怪:母牛嚼草料時牙齒的咯吱聲,女人們禱告時發出的哀泣和顫抖,嘴裏雪的味道和腸子里的酒氣混合在一起,馬廄里那匹馬的嘶叫聲,那些士兵到來時,它就開始撒起尿,又是四處亂濺,又是絲絲作響,又是噼噼啪啪:所有這一切都體現了他痛苦的表情和神態。然而,父親接著再也承受不了他那不得體的、近乎輕鬆的平靜心態了,於是突然朝馬廄里大喊起來,命令這匹馬停止那沒完沒了的撒尿。可是,他自然剛張口說出這話,他自己隨之又這樣說道,我恨不得打自己一個嘴巴。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嘴裏嘟囔了幾句,讓士兵們穿過敞開的房門,走進屋裡;他們抬著擔架,一步並作一步走去,尷尬地聽著他憤怒的吼叫,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父親一邊沒完沒了地磕打著鞋子,一邊指給他們穿過走道進入房間的路。可是對兒子們,不論是那個靠馬廄牆站著的,還是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的,連一句話都沒有說。所以,等大家都進屋以後,這個故事現在就可以結束了。
他一想到自己的處境,便收起那些荒誕無稽的想法。他在哪兒?他要幹什麼?他在譴責自己。十一月這個時分,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現在也看不見眼前的手。由於天熱,他手上的皮膚散發出一股金龜子的味道。他又反駁道,是毛蟲的味道,是新出世的濕漉漉的幼蟲味道。
他要一坐下就起不來了。然而,如果他繼續走下去的話,路就會耗盡他的力量。他寧願走下去,因為只要他停下來,他就會由於重力而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以前,他光著腳走過滿是塵灰的土路。他曾經走過。他已經走過了。他正在走。他父親撐著船穿過了蘆葦叢。他弟弟穿過雪地跑到田野里,然後鑽過牧場的鐵絲網回來了。他弟弟坐著小推車走了。他一頭栽到床上。他全身縮在一起。他滾來滾去。他渾身發抖。他抬起胳膊,似乎要飛起來。他轉著圈。他哀嘆著。他伸開四肢。
他常常感覺自己好像真地可以走在人們當中說這說那。他還常常感覺到自己可憐得像一塊疥癬一樣被許多生物所包圍。他竭盡全力怒吼著向它們衝去,讓它們信服;然而他被卡住了喉嚨,只能嘰嘰咕咕地叫。他明白這一切。有時候,他覺得沒有人注意他,便撓起頭來,把手指塞進耳朵里。然後他聽見自己說話很特別。他很驚訝聽見自己的嗓音。他也可以為此而感到高興。
據說,父親看見兒子時,心裏一陣激動,雙手伸到上衣口袋裡。他受不了一直這樣站著,嘴不說話,手不干事:於是,他伸開手指插|進口袋裡,腦袋不安地搖來晃去,又提了提褲子,好像丟了皮帶似的。他急促而毫無目的地動來動去,想使自己擺脫掉與另一個人那不可企及的遙遠和距離。之所以這樣,後來他喝醉酒時換了另外的說法,他實在不忍心看見兒子站在那裡。要麼是這樣,雖然他們相互沒有人移開目光,但他們似乎也都沒有正眼打量對方。要麼是這樣,父親避開兒子的目光,一個勁兒地在口袋裡翻來翻去,把口袋翻了個底兒朝天,似乎無法感受眼前發生的事情。誰都沒搭理誰。
他弟弟已經說過了。
一個雨夜之後,路上到處躺著死去的蛤蟆。他反覆重複這句話,並用它來堵住別的話。有時候,他懷疑自己腳下踩上一隻蛤蟆,或者只是一堆糞便。節假日里,護路工人都扛著鐵鍬休息去了。到了第二天,把那些幹掉的蛤蟆從路面上鏟掉再扔到小車上挺費事的。夜裡,可以看見蛤蟆在汽車燈光下笨拙地——這也是它們天生的走路方式——連爬帶跳穿過馬路,數不勝數,沒完沒了。一旦它們被軋死在路上,那姿勢就像登山者攀岩壁時的姿勢一樣。在許多畫面里,他的右臂舉過頭頂,手摳在岩縫裡,左臂斜著伸向右臂,給身體找一個能安置的地方。他抬起一條腿,彎曲著貼緊肚子,另一條腿隨意蹬向空中。下面的瀝青路面積滿了雨水,駛近的汽車燈照射在路面上泛著白光,顯得深不可測。岩壁直上直下,公路是水平的。這人還懸在岩壁上。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脖子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動。危急中,他的腳尖把一塊裂開的石頭從岩石上蹬了下來,驚得那些正在棲息的鳥兒尖叫起來,拍打著翅膀從岩洞里飛走了。當下一輛車的燈光照射到他身上時,他就抬起頭,吼出一聲來示意他在幹什麼。
儘管如此,他現在可以舒一口氣了,那不聽使喚的雙腳現在聽話了。只要他願意,就能走路。他對外語一竅不通。他琢磨著想到的那些詞語,就像追蹤自己的影子一樣,簡直不知所云。他自言自語,隨口說出這些詞語,琢磨那熟悉的音調,試圖把握它們。可是,那些音調在他的腦子裡簡直毫無意義,於是他就放棄了。他在心上把這些詞語的消失比作老鼠逃跑。
他加快腳步。
可是,他不認識她。他忽然想起來,他也不認識她丈夫。他怎麼能回答他們的問題呢?他處在一個還沒有經過研究的地區。他身在異鄉。他羞於自己缺少高傲的氣質,又緊張地躲到立柱後面,站起身來,雙腳立地,可惜那雙腳已經不聽使喚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自行車。
他嘗試這樣和那樣的辦法,一想到那輛還不得不推著的自行車,他就沒有了主意。他竭力集中那些混亂的思想。他想不停地說話。他想問是不是有人也和他一樣。他想通過說話打開一個他不了解的話題。他常常固執地去摸一些東西,卻總是抓不住;當他去抓摸時,它們就溜掉了,並且還會自我保護,躲到一堵空牆後面,他既不能透過牆聽到什麼,也不能穿牆而過。然後,這些東西突然把牆推倒,攻擊他,侮辱他:他原先摸到的水並不是水,還有他說過的話既不是對自己說的,也不是對別人說的。可是現在這些東西竟然打動了他,聽命於他,而他雖然制服了它們,卻像一個新生兒一樣無法擺脫它們。
今天,他時常感到眩暈。這時,他https://read.99csw.com露出上排牙齒,伸長脖子,腦袋向前耷拉著,身體癱軟,又不想倒下,竭力睜大眼睛,眼窩裡都能感覺到風在朝下吹;這時,他想到人跌倒時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情形,腦袋嗡嗡作響,伸得長長的,猛地甩到胸前。
平時,那些奶罐都放在木板上。可是現在,這奶站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和自己身心分離了,不知道該坐在木板上呢,還是木板下面交叉的斜撐上。還沒等他決定下來,虛弱的身體就搶在他前頭,使他解脫開那些關節,頭耷拉到胸前,送他坐到了斜撐上。這斜撐是用木材廠廢棄的木板皮做成的,他的手還能摸到稜角上的樹皮。
他想起往事:雪停了以後,呼喊的人會凍壞舌頭的。當時,他從白天到晚上都在荒蕪的雪地里跑來跑去,呼喊著,張望著,尋找下落不明的弟弟。
思緒使他的表情顯得複雜,那兩條宣告獨立的腿相互纏繞,於是,他獨自依靠這輛自行車,使他感到很舒心。一路上,他整個時間都在心裏暗暗地想著弟弟,懊惱地指責著他所乾的壞事。沒過多久,他就再也分辨不清「你的」和「我的」了,雙腳在身下向前邁著步子,手指拽著肩上的旅行袋,嘴唇嘟噥著陌生的話語。他欺騙自己,從今往後,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是個盲人,他假裝自己能看得見。他曾經高傲自大,盛氣凌人,狂妄至極,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現在進退維谷。當他悶悶不樂地扶著那鬆鬆垮垮的自行車把手時,他甚至十分嚴肅地質問自己;然後他又狡黠地嘲弄著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種種不幸,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打算。
他在想,從那些汽車發出的聲音里,他似乎用耳朵可以聽得出這個他要經過的地方。一條小溪架著一座小橋,站在橋欄杆旁,那迎面風和受汽車擠壓而涌動的空氣在橋欄杆之間變得斷斷續續,猶如一台拖拉機爬坡時發出的突突聲。穿過路邊的房屋時,那聲音凝聚在一起,經過洗鍊,然後又被轟然釋放出來。同樣,他繼續想著,穿越峭壁峽谷的流水聲和在寬闊的河床上的流水聲是迥然不同的。
他集中思想,顫抖的手扶在車座上,反覆命令雙腳邁步。可是腳不聽使喚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就鬆手放開車子,好讓他有個借口,彎下腰,假裝在幹什麼。自行車倒地之前的聲音可以稱作沙沙聲,車子輻條還在轉動的聲音叫嗡嗡聲,車子撞在道沿上的聲音叫啪啪聲。
他陷入沉思。他無法從深沉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他忽然想起來,又有一次,他在屋門口的路上老遠就看見母親走著走著停住腳步。母親沿路走過來后停住了腳步。不。後來她才站住了,停在那裡。起初,他站在雕花欄杆後面,望著母親挎著那裝滿草的筐子,邁著笨重的腳步從大老遠走過來。可是後來,她越走越近,彷彿要脫開地平線上那黏糊糊的、要吸住人的粘蠅紙。她從身後那寬闊的地方越來越走近了,此刻腳踏實地,邁著更穩健的步子,身影越來越清晰。這時,晴朗的天空忽然閃出一道雷電。她被雷電擊中了,被雷聲打懵了,被一根繩子猛地拽回去了,這種情形使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頓時,空氣里結了冰,把母親凍僵了。他心裏想著那雷電通常持續的情形,並數來數去。後來,雷電再也沒有碰上母親——她沒有向前伸腿,沒有把筐子擱在膝蓋上歇一歇,筐子反而一點兒也沒有從她那鼓起的肚子上往下滑。她當時正抬起頭,搖晃了一下,也許是想趕走臉上的一隻蒼蠅;她正在做這個怪動作時,突然停住了。他沒有朝她呼喊。他充滿好奇地望著母親站立的姿勢。他感到,似乎有一種恐懼或者驚慌把母親吹得鼓起來了,把全身都塗黑了。母親在那下面多危險哪!她沒有聽見那可怕的聲音嗎?她怎麼能沒有聽到什麼呢?當時那個時代基本上被描寫成一個和平年代,儘管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由於人們常常沒有事干,為一塊麵包都相互嫉妒。儘管如此,正如報道的那樣,人們在沒有法律和法官的情況下生活還過得去,也還能和睦相處。一些人靠冬青櫟樹上流出的蜜汁為生。河裡流淌的水來自那些溺水女人的奶汁。
他暢快地大笑起來,笑得頭腦發暈。

後來,他再也聽不見有人從旁邊走過去或說話了。他從各種跡象感覺到他已經走在回家的路上。由於自行車一側不聽使喚,他無意識拐到了回家的路上。從走廊上,一雙探望的目光會輕而易舉地透過雕花欄杆,朝下落在他的身上。他去哪一座房子呢?他去一座什麼樣的房子呢?他朝著父親的房子走去,因為土地冊里登記的有關數字正式確認了父親作為房產所有者的權利,而兒子問世以後,便擁有走在這條自家的路上、穿過這塊地產的權利。他把身子伏在自行車上,在父親的田地里穿行。房門的鑰匙或許就裝在衣兜里。然而他縮起手指,不去掏兜;如果他把手伸進兜里,就能摸到裏面的鑰匙,它是那個女人在汽車裡遞給他的。他把自己的擔憂埋在心裏;他不讓手指過於魯莽。當他還一直聽不到什麼動靜時,他就開始懷疑自己的聽覺。他搖了搖頭,可周圍的聲音依然如故。他可以暫時彎下身子藏在自行車後面。
誰累了,一旦坐下來,他就會伸展雙腿,好讓血液流動通暢。他這一天也是這樣:在他的房間,在電影院前廳,在電影院放映廳里,他都是伸開雙腿坐著的。可是現在他坐到斜撐上時,要麼忘記了,要麼坐著無法伸展雙腿,他膝蓋高高隆起,下面雙腳呈一個字母形狀,微微撇開。蹬開雙腿,是人睏倦時一個習以為常的姿勢,可是他已經累得連腿都伸不開了。他感到腳底沉重,彷彿牢牢地粘在地上。
他不再胡思亂想了。他越是胡思亂想,就越是鑽牛角,這樣,無論他自言自語,還是和別人說話,都會因為混亂無序而亂了套。
時光把他搞得暈頭轉向。他為保護自己再現出一句格言:過去已經死亡了。
雖然他走對了路的一邊,走對了街道,走對了方向,可他一直以為走錯了路。他尊敬那些向他問好的人,向他們回敬的聲音令他感到輕鬆:當有人問候他時,說明人家認出了他;只要人們還認得出他,那麼他就不可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自以為他的擔憂非常可笑,如果有別的人未注意到他默默無聲地走過去,他就會感到壓抑;他只要感到壓抑,就會嘲笑自己。所以從現在起,他先向別人問好。他聽見腳步聲時,心裏就揣摩著這裏常用來問好的話。然後,他拖著腔問好,就像摘下帽子一樣。有時候,他想問候別人,就揣read•99csw•com摩著話,竟停下腳步,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只擺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舌頭繞不過來那些拼音字母,憋得啞口無言。於是,他無可奈何,只有把力量從胳膊傳到手上,手又用力捏住那刺耳的車鈴。他深感窘迫。他百般勸告自己;他又以為自己走路並不怪異,即使他走路怪異,他也不需要裝模作樣:因為的確有這樣的時候:他一邊想著什麼,一邊把要說的話轉移到了他的腳步上。
這時,他沒有注意到汽車開過來了,離他那麼近,父親好歹也得避開車。車輪子碾過父親和兒子之間的地面。雖然父親平時說話老愛罵罵咧咧,是出了名的,但是他喝醉酒後依然能把話說得有模有樣。他敘說道,當汽車開到他面前時,他突然感到一陣可怕的絕望,這種感覺又在他肚子里產生一種強烈的飢餓感,於是,他從身邊木樁尖上抓起一把雪來充饑,惱怒地用牙去啃雪;打著手勢,醉醺醺的父親為他的故事辯護道,無法解釋一切。
一句話在他的腦海里縈繞,時而持續不斷,時而飄忽不定,因為他時而堅持不懈,時而又猶豫不決地向前走去;在石灰坑裡,存在於石灰坑裡,沙子在石灰坑裡。他正琢磨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然而,他很快就會進入的房間卻加入到那些詞語里,不過不是字面上的,而是那個空間的圖像,牆上掛著一家保險公司的掛歷,他在牆的高處添加上那凝固成凹槽的石灰漿,而畫面上則依然看不到。他很快就會到那兒。他將隨意地坐在關閉嚴實的窗戶前。雖然他知道有幾個去處,但是對他來說只有這一個目標。他會到那兒的。不論他怎樣對自己說,不會有事的,他還是一下子心裏沒了底;他感到陰森可怕,因為事情會像他心裏想像的那樣發生,而他什麼也改變不了。即使他走向別處,他也得先明確自己的目標,並且確定下來;如果他哪兒也不去,他也要事先明確他哪兒也不去:他要預先確定他去哪兒和在哪兒,而且他似乎必須想到:我會到那兒的,而且如果他要去那兒的話,那他似乎始終要去做那些預先考慮的動作,去聽預先聽到的聲音,去想像預先想像過的事情。惟獨不同的是,如果他要去國外,去一個陌生而荒涼的地方,一個他從未見過、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一個既沒有聽人講過、也沒有人描述過的地方。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回家好了,而且心裏明白他將要面對什麼。那兒牆上掛著掛歷。如果他進屋裡關上門,他會被一陣風吹得搖搖晃晃,身體靠在石灰牆上,一把銼刀銼紙板的聲音會讓他不堪忍受。
這座房子處於一片靜謐之中。連雞也不願意干擾這種寧靜。他推著丁丁當當的自行車朝著他估摸那柴棚坐落的方向跑去。把車子靠在木板條上繼續向前跑,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靠著雙手和雙腳,千萬別迷路。這是馬廄牆邊的那口井。他稱之為屋角。在右拐角上有第二道牆,他伸開四肢順牆往前爬。他貼著牆,又貼著打穀場的厚木板向前移動。他手上粘的是白灰。地上有豬鬃和一撮剪下來的女人頭髮。他跌倒了。他可不能忘了那個坑。父親和父親的妻子正在遠處什麼地方忙著幹活。他希望能背靠牆,向他們說他回來了;他想讓他們看見他已經到家了。況且,他靠著牆,不會有人或別的什麼東西向他突然襲擊。
有一次,他在大街上看見一個人從旁邊走過去。
現在他有理由休息了。可是當他一直站著時,他就覺得要趕快坐下來,否則他就無法從站立中解脫出來了。他是一個身體強壯的人;他有勁兒立刻站起來,拖著身體走向奶站,右手像一個徽標一樣搭在左肩上。這時,他把自行車扔到路邊的草地上。
他開始推著車跑起來。
聽不見有什麼動靜。
他失去了知覺。
他心裏在想,熱天里,那些帶翅膀的蝗蟲經常成群結隊地飛過公路。雖然它們那布滿脈絡的翅膀沙沙地一掃而過,不再給他帶來什麼恐懼,可他似乎總是不甘心地在琢磨著,為什麼它們要遵循這種規律呢。忽然,他回想起一片綠草叢生的廢墟上亂鬨哄地聚集著成群的蝗蟲。那些被軋扁在公路上的蝗蟲頭部和那些凸出來的、完好無損的後半身讓他感到極大的憤慨,深深刺痛了他,就像一場捧腹大笑之後肋下疼痛的感覺那樣。一輛小轎車疾駛而過,一陣風驚動了那些蜷曲著的動物,驚動了蝗蟲和那些趴在地上的蛤蟆,吹得它們身體翻騰,卷進了風裡。那些沒有被軋成肉醬粘在路上的蟲子嚇得連滾帶爬,四下逃竄,捲入汽車尾部的氣流中。
他猛地拉動碎石堆里的一隻盒子。這樣,他興頭就來了,身上又來勁兒了。有些人在街上晃悠過去;有幾個看見他坐在奶站下面,便熱情地向他問好;另一些則故意裝作沒有看見他。不過,沒有人走近他,比如風趣地彎下腰,張口詢問一下。許多人利用傍晚時分,趁空氣又變得潔凈,出來消除白天的勞累,讓身體得到恢復。大家都覺得他坐在木板下面挺好;在他們看來,這是他合情合理歇息的地方。他從那越來越大的雜訊中聽出了汽車駛過的隆隆聲。他還聽見一隻狗在叫。他已經習慣這樣了。這是剎車的聲音,那是手搖手柄落下窗戶玻璃的聲音。可能是,可能不是,他竭力猜測著。他身體緊貼立柱,把手放到膝蓋中間,免得被人發現。然而,只有所描寫的那位家庭主婦走過來,用一種嚴厲的嗓門訓斥狗,又用另一種既隨和又熱心的聲調詢問他父母的身體狀況。他還真行,直接告訴她說,他父母很可能比較熟悉這晚上的空氣。於是,她和丈夫一起對沒有見到他們表示遺憾,最後的告別很冷淡。過去,這位主婦總是盡情地表達自己的熱情好意。
他用手抹了抹前額,告誡自己要冷靜。這樣居然挺靈驗的,也讓他感到高興。然後,他向前彎了彎腰,竟然也奏效了,就用手在地上划來划去:他摸來摸去,用手指征服了一個碎石堆,碎石里有一塊光滑的圓形石子,一個被雨水淋壞的盒子從碎石堆里露了出來:他就這樣光復了世界。他摸到的東西和聽到的聲音幫助他征服了這個失落的世界。
在這個空間里,他現在或許無話可說了,都可能變得毫無意義了;他只需要說出字母和音節,或者發出動物的聲音;他只需要平靜地說說無關緊要的事:儘管如此,他的聲音,只要是從他嘴裏發出的,也不管他現在說什麼,都會墜入這個長久精心挖好的陷阱里,它使得聲音變得響亮和重要;他甚至只需要說說,那些遠距離傳送的電線,比如說經過在發電廠修理以後,突然又開始發出嗡嗡聲,儘管這可能和九_九_藏_書他的聽眾毫不相干;他只需要張開嘴說話就行了。他說話的空間是一片空曠地。
他會來到這個房間,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另有一次,天麻麻亮,他走過一片厚厚的白色泥土。他忽然想起那泥土的顏色像水的顏色,時而也像天空的顏色。有時候,天空布滿塵灰,一片灰濛濛的。真要下雨前,零零星星的雨點落到路面的塵土上,便打出一個個小坑點。然而,當密集的雨點落下來,你可以稱得上是下雨的話,那些凹凸不平的圓石頭就會露出臉來閃閃發亮,而路上的塵土看上去依然沒有被雨淋濕。走在這樣的路上,你會感到很愜意。他嚇了一大跳。幸好窗戶開著。他的耳朵感到一陣刺痛。什麼也看不見。他齜牙咧嘴,久久地細聽著周圍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血液流遍他的全身。他堅持著,想證明自己的勇敢。後來,他感到一陣恐懼,牙齒上下打架,咯咯直響。依然什麼都聽不見。他感到呼吸困難。於是,他儘力去聞一聞周圍的氣味,像狗一樣不停地喘息。他簡直要跳起來了,他在想。他想出的那些句子都因為他呼吸困難而顯得別彆扭扭的。他跳起來。他跳進房間里。這裡是安全的地面。這是水池子。這是窗戶,現在已經關上了。那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
另一段故事還沒有結束呢。他還根本沒有開始一步一步地講述關於這座房子的故事。他還一直惦記著為什麼忘了帶鑰匙。他覺得,當時那輛小車和兩個外地男子抬著弟弟的屍體穿過院子來到他跟前時,彷彿頓時天塌地陷了似的,並且使他瞬間從毫無預感的行動中立刻停滯不動了。可是,他現在竭盡全力,要把自己從這種停滯狀態中解脫出來,要把自行車推向前去,這樣就可以把那樣的動作繼續下去。這時,他又覺得,彷彿過了好長時間,他第一次靠著自己的雙腳走路;彷彿他第一次有意識地調動起走路的意志,來完成那樣的動作:他讓自己推著自行車順著小山坡往下跑去,跑到下面的平路上,他不由得自己去踩上那腳蹬子。
雙腳相互交叉在一起;哪條腿是哪條腿;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幹什麼。他說話顛三倒四,彷彿他忘記了怎樣動來動去:彷彿這些東西(他指的是坑裡的沙子和掛歷)息息相關似的。
他咒罵自己的記性總是讓他忘記自己周圍發生的一切;因為現在沒有什麼地圖讓他煩心,何況他在地圖上連一點蒼蠅屎都不是,而是他的腳步讓他感到痛苦;他熟悉它們,卻沒有聽出來,而且稱之為自己的腳步:他的腳步常常把他連同那輛橫著前輪不聽使喚的車子從大路上推到草地里。此外,讓他惱火的是還有那一身乾淨衣服。他習慣於講究穿著乾淨,所以一直注意著身體遠離那生鏽的車框。只要腳踝骨一碰上腳蹬子,他就罵腳蹬子很陰險。還有齒輪上那吧嗒吧嗒直響的鏈條,他罵起來比父親更起勁兒。
根據描述,當時,在他失明的那天晚上,他弟弟又回到了家裡。這是一個星期六。他回想起民間還保留的那種習俗:這一天,你要搶在其他農戶之前掃院子。可是當時下起了雪。這樣的障礙就干擾了習俗。此外,你還可以設想,某個事件讓一家人的擔憂甚於打掃院子。據說弟弟是在漆黑的夜晚回到家裡,而且在外面就把雪從院子里掃了出去。因為在所有住人的房間里都在抱怨著另一個人,也就是淹死的弟弟的死亡,所以沒有一個抱怨的人注意到他回來了。正是父親,他在回來的路上聽見了掃帚沉重的掃地聲。父親從鎮上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向家裡走去。後來,他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他敘述道,他當即就認出了這個失蹤的兒子。此時此刻,這位盲人思來想去,絞盡腦汁,父親怎麼能在黑夜裡認出掃地的弟弟呢。院子里除了白茫茫的雪,到處漆黑一片。女人們都擠在大屋裡,那兒的燈光映照到遠遠的輸電杆上。雖然妹妹房間的燈光照射到父親回來的方向,但是正因為有這點兒光亮,所以光亮下的黑暗就更是漆黑一團了:弟弟清掃的院子就在妹妹那被照亮的窗戶下面,於是,雪落到這種光照的地面上就像掉進水裡一樣,所以眼睛無法穿透,黑洞洞的。弟弟靠著馬廄牆站在那裡。剛下過的雪蓋住了女人們的腳印,父親走路的腳步咯吱咯吱作響。開始,兒子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動作。他想像自己的手抓著掃帚下端。由於兩天來滿面塵灰,他的神情顯得獃滯。兩天來,他無處藏身,躲在灌木叢和沼澤地里睡覺。這個盲人一直在想,這兩個人中誰先看見了對方。就在這時,根據父親和妹妹的描述,一輛軍車拐了個彎,離開公路拐進通往這座房屋的小路。再說,從一位熟悉當地情況的人那雜亂無章的自我敘述和證明中可以確信不疑,那個遭受失明打擊的人當時就住在裏面。那車燈無疑照來照去,掃過院子,越過院牆,照射到窗戶上。所以,那個拿掃帚的男孩被照得眼花繚亂,認不出遠處站著的父親。相反,父親一眼就看齣兒子回來了。實際上,父親也是這樣描述了事情經過。燈光從遠處照過來時,光線很弱,把樹杈的黑影投射到牆上,照不出什麼輪廓來,就像一陣風刮到牆上一樣。起先,牆上這種暗淡模糊的雲霧才是即將到來的影子。後來,當車輪碾過雪地越來越近時,那燈光照在牆上越來越亮,燈光前面的障礙物也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大地投射在石灰牆上。最後,那障礙物的影子超過了障礙物本身。從公路上看,那些樹木還挺立在光束里。可是,車走得越近,那些樹枝就越來越高地逃離開光束了。當汽車從樹枝下面駛過時,牆上樹枝的映像不斷地四面延伸,向上被拉回黑暗裡。只有那擋住燈光的東西被投射到牆上:父親一動未動,身影被照在牆上放大了;可是兒子的映像卻縮小了,還不停地顫抖,因為他緊靠牆站著,甚至就站在馬廄門前,在燈光的顫動下,他和自己的影子被那不斷聚集的燈光貼在了牆上。最後,那燈光吞噬了他的影子,他沒有了影子,緊緊地貼在那裡。
他要讓腳步和那些逃避的詞語的跳躍不定和急促節奏協調一致。
有一次,一隻口袋曾經散發出這樣的味道,他想起來了,要麼是那隻口袋裡冰雪融化的味道,要麼是他淹死的弟弟身上的泥土味。還有那從山坡上滑到沙坑裡的沙子,他當時尋找自己的兄弟時,就以為他們被埋在沙子里,刨沙子的雙手也散發出類似的味道。
不過,他的睏倦並不像他原先以為的那樣,是他身上的一種感覺,只要做一個動作就能消除掉,比如笑一場,而是源於一種離他而去的東西;這是一種匱乏,他思忖著。當read.99csw.com力量拋棄了他時,環境也就拋棄了他。
他斜著身子坐在木板下面,頭頂上那些平時擺放奶罐的木板上抹的灰漿裂成了碎片。他很想背靠在一根支柱上,也許那兒有一個太陽照不著臉的地方。可是,他擔心,如果向後找個靠的地方的話,那他可能完全力不從心了,這樣一來,他的身體就會失去控制,向後癱倒在滿是灰塵的草地上,弄髒這身乾淨的衣服。
他並不為自己虛弱感到憂傷,相反,他竟天真而愚蠢地在想,如果這般虛弱能讓他笑出聲來的話,他希望能大笑一場。
他的眼淚多少次潤濕了眼睛?之前,母親又把筐子稍稍捧起,轉來轉去尋找著什麼,可他卻感受不到。他回想起,母親當時還懷著弟弟。是什麼讓母親在這條寧靜的路上如此心神不安呢?她當時是誰的見證人呢?
他儘力邁著均勻的步子走去,就像他睡前均勻地呼吸那樣,以便能入睡,進入夢鄉。他尋思著,走路的過程也決定著思想過程;如果他邁著均勻的步子走,他會有意識停留在他走路的地方,這樣就不會去想別的事情;如果他踉踉蹌蹌,或者加快腳步,或者自行車沒有停穩,把他一起拽到草地里,那麼他的思想也就失去了和諧。
有一次,一個星期天,他看見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他和父親朝這個方向走,另一個人迎面走來。在這人兩腿中間,小男孩看見那褲子嘩嘩地擺動。他們乘著輕便馬車去鎮上。可是在回來的路上,他看見那個人穿著那擺動的褲子,還一直在那兒的大街上走來走去。他問父親,父親回答了他。這個星期天,這個人馬不停蹄不知疲倦地走過鄉間。現在他在想,這一切都值得和別人說一說:一個人不知疲倦地走過鄉間,穿的褲子在兩腿中間嘩嘩擺動;他還在想,他會不停地說,人們曾在這裏相鄰而居,而且有時悠然散步,他們互相關心。還有,他會說個沒完沒了,要麼說得口乾舌燥,可能什麼都說,比如,說一個人穿著那擺動的褲子一直在鄉間走路。他要用釘子把自己的話死死釘住,好穿過那充耳不聞、麻木無聲的人群。
他究竟怎麼了?他足可以把日子過得安寧平穩,他的生活也有保障。他坐在這個奶站底下死鑽牛角尖,臆想這是命中注定。他能放聲哀嘆什麼呢?明天還是一天。後天也還是一天。為什麼他哭喪著臉坐在奶站底下呢?有什麼讓他惱怒不堪呢?
當他改變他的自言自語時,便暗暗地在想,惟獨涉及他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他想說的話,他認為都是大多數人所說的千篇一律的話。
他想起了另一種遊戲。孩子們站在一個圓圈的各個區域里。這些區域表示國家和省份,當孩子們選擇國家名稱時,都會首選那些大國,似乎這樣能給他們帶來好運。他們輪換著,一個向另一個宣戰。隨後,接受宣戰者必須立刻制止跑出圈外的人。他的喊聲就是一個發出命令的信號。他在自己的區域里趴在地上,腳尖不能伸到外面,然後趴著伸直胳膊去摸別人,而被摸著的人就得被迫求和,按規定割讓一片區域給勝者,否則人家就會採取強硬手段,因為人家不能容忍那種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視國際法規定的國家主權的行為,而且還要鄭重警告,不得干涉國家內政。
於是他說道。
盲人在想,如果誰的習慣總表現在手上,那麼一個意外事件就會妨礙那習慣的進程;這事件會讓他大吃一驚,使他意識到自己那摸來摸去的手指;這些手指,當它們在口袋裡摸不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的什麼時,就像被電擊了一樣,會被這個事件嚇得縮成一團。於是,兩手的動作就變得貪婪和迫不及待,手指瘋狂地亂抓一氣,那鎮定自若的神情頓時魂飛魄散。不過,他又一次抑制住自己的預感。此外,那扇朝著他房間的窗戶敞開著,他可以輕易地繞過房屋,從後面越過柴堆爬進去;他會一邊跑著把自行車靠在柴棚上。然後,他只需要留神窗戶下面那個石灰坑就是了——那些木板可能會滑脫的。當他放下百葉窗以後,那麼對他來說,什麼事都不會再發生了。可是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指。
他極力抵制著這些突發奇想。他自言自語道,一個人從汽車的聲音里就能聽出,他是正穿行在一個房屋林立的地方,還是正走一片曠野上。他僅憑聽覺也能把那些如糧倉、奶站之類的木房子和磚砌的住宅區分開來。城市裡的街道發出的回聲和鄉村不同。如果他不考慮藉助汽車聲音的話,那麼也可以想得到,要麼是由於例外情況——汽車被禁止發出聲音,要麼是為特殊情況而頒布的法律所致,禁止汽車發車聲音,或者在其他情況下汽車沒有可能在公共線路上行駛;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的腳步聲似乎就是這個行人判定的依據。這樣行得通,並且會履行自己的使命,因為天氣寒冷時,聲音會得到很好的傳導,於是,他就可以憑聽覺,從回聲和聲音的範圍來確定自己周圍環境。如果像今天這樣的天氣,那情況就不同了:由於天氣悶熱,他聽到的那些聲音如同在睡夢中一樣。他無法說清那些聲音的名稱。由於他藉著別人走路的聲音還迷失了路,所以他無法說清他走到哪兒了。他走在一條大道上,或者走在一條鄉間小路上,穿過一座城市或者一個鄉村,他走在野外或者封閉的房間里,光著腳或穿著鞋,他走在他認為自己走的路上。為了自己,他越過重重障礙。
他豎起耳朵傾聽周圍的動靜。什麼也看不見。他想把自己藏起來。這片田地是個斜坡,他想道。大地一片寧靜。悶熱了一天之後,晚上會轉涼的。他在想,明天這時候,他就會在別處了。這是石灰坑。他可以爬過柴堆繞過這個坑。這柴堆是分層堆放的,他可以把腳塞進柴縫中。他雙手抓緊向上一躍,跳到油氈上。現在,他完全不需要另一條腿跟著跳上來,不需要膝蓋跪在油氈上,也不需要手抓緊把整個身體拽上來;他的手就快摸到窗檯了。他曾經尋找過失蹤的弟弟。現在,他筋疲力盡地趴在敞開的窗戶前面的柴堆上。選擇這個地方說話太不方便了。而且他還笨手笨腳地趴著。他很惱火自己睏倦無力,因為一旦趴在那變軟的油氈上困了,就會弄髒他的乾淨衣服。他躬起身子。他坐起來。他陷入沉思。「沒有任何跡象。」他歪著頭坐在柴堆上,右手搭在左肩上。他在想,晚上會起風,發出很多聲音,風吹到不同的東西上,發出的聲音也是各不相同的。如果前一天夜裡下了雨,泥幹了以後,路上就會留下行人的腳印。那雨後變乾的泥土呈褐色,跟燒焦了似的。有人光著腳從上面走過去,泥土就會被踩成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