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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感受的時刻 3

真實感受的時刻

3

排水渠中積滿了栗子樹的枯葉!他一字一句地想,彷彿這種字斟句酌的思考能保護他。面前又走來了兩個警察,腰間的白色皮帶后掛著皮手套,褲腳扎在高高的系帶皮靴里。在他看來,相伴通行讓他們顯得很放鬆,兩人連成了一個整體。他只是一個第三者。可是即便他身邊還有一個人,甚至是很多人,迎面走來的人還是會立刻揪出他:就是他!——他嫉妒這兩個警察的面孔。他們的自信在他眼中顯得多麼美妙;他們不需要掩藏秘密,多麼美妙;他們的外表多麼流暢。在危急情況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清楚自己每一步該做什麼。他們已久經世道,不會有預料之外的遭遇,因為他們早早就為一切都制定了次序。試過所有的可能性,能夠防備一切不測。他覺得他們像來自大急流城的美國人一樣,是先驅者——這些人註定會永垂不朽。

他還不想回家。他想像自己如果早早回家,斯蒂芬妮會毫無準備。(今天他還得爭取重見自己的妻女。)如果他早早回家推開門,說不定會撞上她正在做什麼呢?他在綠地大道的報亭——他朋友的店——買了一份報紙,舉在頭頂擋雨,儘可能地放慢腳步,在八區的街道間穿來叉去,絲毫不覺鬱悶。

過了片刻,他發覺,在這一天,他的大腦第一次處於一種完全沉寂的狀態。這一整天,他幾乎沒有一刻不在說話。現在他只傾聽。遊樂場邊的草被風吹倒的聲音……他聆聽著。風停了。他站起來,樹的沙沙聲又響起來,此時他感受到了一種陌生而寧靜的生存感。草立起來,瑟瑟發抖。樹后不斷有車子開往香榭麗舍大街,有時會傳來一陣喇叭聲,摩托車趕汽車時,會發出嗒嗒的尖聲。他有些分心,卻沒有完全走神。


他又從一個警察身邊經過,這次是一個人。雖然是獨自行動,那人也顯得很和諧。或許是制服的原因,科士尼格想。後來他又遇見一個便裝男人,那人的面孔也很悅目。和他相比起來,所有人都很像人類。風吹翻了一個禁止停車的牌子,他又感到了那種死亡徵兆。本來已走過去了,但他還是折回來,重新把路牌豎起來,彷彿這麼做能取消某種效力。接下來,他透過圍牆的一處豁口,看見一條碎石路上立著一排空蕩蕩的崗亭。他再次轉身回來,仔細打量那些崗亭的細節——兩邊的瞭望口,后牆上的小暖氣片——這樣它們才會乖乖充當人類的用品。他甚至數了數暖氣片的數目:剛好六片,這有什麼意義嗎?下一個徵兆是街口的餐廳:如果是餐飲指南里提過的地方,就不會有什麼事,他想。如果不是的話——果然三本手冊里都沒有提到這家!一輛警車開過來,開著警燈和警笛,拐進了另一條街。他走過一家報攤,攤主擔心下雨,正用塑料布蓋住報紙,至少在這個人眼中,他此時應該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這一刻他們擁有了某種共同點。有一捆報紙上竟然斜斜立著一個半空的酒瓶!他想一直走進空間的深處,手上轉著一根手杖,就像……
科士尼格之前無法想像人在這個地方奔跑的樣子——但他竟跑了起來,穿過那種滿盆栽樹的庭院跑向入口。沒有哨聲,也沒有人吆喝他停步。一群穿著黑西裝的人迎面而來,他立刻放緩腳步走起來。他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如果跑步時有人從對面走來,他立刻會停下來一步一步地走,直到那群人過去后才敢繼續跑。現在,那群人已經走過去了——為什麼他不繼續跑呢?——他回憶起了無數情景,無數地點,他在人群前停住腳——無數不同的人——他回憶起,自己那時只能一步一步走。——他還驚訝地發現:之前,整個周邊環境彷彿正在逃離他——他什麼都看不見!——而跑了幾步之後,這片空間又充滿關愛地環繞了他。之前他彷彿是從一切的背面經過,而現在他卻看到了一些向他敞開的細節。——他又跑起來,注意到了碎石路上剛澆過水的盆栽樹下閃亮的小水窪,同時感到一股夢幻般的歸屬感。他在大門前站住了,搖著腦袋,彷彿要否認之前的鬱悶。現在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四處觀望了。進門前,他又戀戀不捨地回了一次頭,怕自己漏看了什麼。和之前相比,整個環境現在變得多麼寬敞!只有以這雙自由的眼睛,他才能發現環境的豐美和無私。綴滿低低雲層的天空此刻彷彿也敞開了胸懷。科士尼格咬牙切齒。——沿著樓梯往上走時,他驚訝地重複了夢中的一次奔跑。在奔跑的過程中,他第一次在一個夢中移動了身體。
作家很胖,比他大幾歲。雖然動作並不顯得笨拙,但他似乎擁有一種摧毀所有手邊用品的能力。比方說,他想擦燃一根火柴,卻點著了整個火柴盒……收起筆記本后,他開始不斷談論自己,彷彿這是對之前的彌補。「我沒什麼特別想說的,」他說,「我對任何人都不再好奇。從前有段時間,如果有人對我說『您是作家——寫寫我吧!』我會想,幹嗎不呢?現在如果有人開口說:『我母親會彈鋼琴……』我會覺得噁心。我發現,和別人的共同點越多,自己對他們認同感就越少。每次聽人說『學習目標:團結一致』,我都想吐。一個女人站在去廁所的樓梯上絮叨自己,我真想問她:你這個小臉婆,有什麼權利說我這個字?在街上看著迎面走來的人,我總是想:千萬個不同的命運——同樣的無聊。有時候我也想了解賣報女的社會拼搏歷程——只是出於嘲弄。在咖啡廳里,一個女人站在櫃檯邊,大聲打電話,我會捂住耳朵,不想聽到她的任何故事。或者『鄰桌』的那些談話,它們有時也能逗我們開開心:但現在我也膩了這種偷聽的體驗!看見一個車隊,我會想:我永遠不會對這些人產生興趣。昨天我在納伊一個企業家的別墅里,他妻子說:『我很喜歡觀察人,比如說他們的手。』還說:『我的葡萄牙保姆今天聲稱心情不好,但我希望擁有一個和諧的環境,畢竟我從來不向別人展示自己的心情。』——我厭惡得無以復加,心想:哦,上帝,現在她開始剖析自我了。今天,我看到了某個不認識的人的訃告,立刻想:這頭豬,終於死了。一次我去拜訪某人,他說:『我家裡灰太重了。』其實我家裡的灰更重,但我就是不說,不想安慰他。」(他停頓了一下,驚訝地說:「這些西紅柿真好吃!」)然後又繼續說:「我不想再觀察任何人。前幾天,我看著街上的人流,問自己:我是不是應該看看他們怎麼工作,或在家裡幹什麼?但我很快就意識到,在那些地方,他們的行為舉止也毫無懸念,和在大街上一模一樣……有人找我來訴苦,我說自己更想看電視里的球賽。遇到一個漂亮女人……我會想:又一個平庸的美女。有時我出於老習慣觀察著某人,然後卻突然醒悟:我怎麼了?我害怕東張西望:到處都有渴望被看到的東西。到處都有人把外套圍在脖子上,在屋前花園裡燒炭。每次見一個人前,我都打算好好研究他——可是一站到他面前,我就想:研究他幹嗎?然後我只能一直鬱悶地盯著那張無聊的臉……我很奇怪,別人是怎麼從星空中看出畫面的。我從來不能九九藏書從繁星中認出星座來。因此我也不懂如何把那些零碎的現象組合成一種表象。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有些哲學家經常使用『調解』、『蘊藏』和『拯救』這些詞彙?在他們看來,要調解的是概念;要拯救的是表象,而且要從那些概念之中來拯救;然後就是這些從概念中拯救出來的表象蘊藏在觀念里。我很了解那些觀念,但在觀念中我並沒有安全感。我並不鄙視觀念,只是鄙視那些以觀念為保護傘的人——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在我面前滿懷安全感。格里高爾,你有類似的感覺嗎?如果你永遠都不醒來的話,難道那樣的關聯就不存在了嗎?」——「哦,」科士尼格說,「我每天都很高興自己還活著,我的好奇心永遠在增長。對你的問題,我似乎也很願意回答『不錯,我也有同感。』——因為我知道,你依賴於這種感覺。但我不能容許把自己做的事情看成毫無意義。」——「很奇怪,」作家說,一邊往杯子里倒滿紅酒,甚至都灑在桌布上了,「如果別人跟我感覺不一樣,我就覺得很痛苦。只有和那些覺得自己每天所作所為都毫無意義的人在一起時,我才有認同感。最近這段時間,我就遇到了很多這樣的人,證實了他們的感覺。在我的統計調查中,我本也希望你屬於其中之一。難道我能坑害你嗎?」——「我險些就上了你的當,」科士尼格說,「後來我發覺,你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一邊專心地、甚至可以說是狡猾地觀察著我。這是我從孩子身上發現的:不管孩子哭得多麼傷心,她同時也在觀察我臉上的每一個細節,眼都不眨一下。我怎麼可能相信你不會再對旁人有好奇心呢,之前你不是在拚命地做筆記嗎?」——「我當時只是突然想起,」作家說,「今天惟一深刻的體驗,是午飯時喝的馬德里湯。也就是說,在我面前,你暫且可以放心。」——「要不然我跟你換一換,」科士尼格說,「在別人面前這樣抱怨,或許能給人一種成功感。」——「首先,這種行為能讓別人覺得輕鬆。」作家說。——這時,斯蒂芬妮忽然問他:「您是什麼星座?」話音剛落,所有人,除了作家的女朋友弗朗索瓦,都開始大笑。——作家笑得連鼻涕都出來了。
在這一刻——他嘴裏正含著一顆桃核——科士尼格在完全清醒的意識中,體驗了一種一般只有在夢裡才會出現的狀態:自己變成了一種可笑的異物,但所有人都認識他,對他了如指掌——就像巢穴里一個供人觀看的動物,為自己感到無窮盡的羞恥,無休止地出盡洋相,在孵化成形的過程中被揪出了正道,變成了一個難以捉摸的怪物,一個半成品的臭皮囊,自然的困惑,一個四不像,整個世界都對它指指點點——如此引人作嘔,以至於他們指點時都得轉過臉去!科士尼格尖叫出來,將桃核吐到作家臉上,開始脫衣服。
科士尼格裝出盯著作家的樣子,實際上他看的是作家面前的托盤,斯蒂芬妮剛才在盤裡燒了一塊法式橙酒薄餅,炙熱的酒精冒起了一個氣泡——泡泡破了。他用餐刀的刀尖抵著額頭,心想:剛才的對話本來是為了讓我覺得自己不引人注目。他忽然想在碟子里找到什麼可以扔的東西。現在我就扔了!他想,但最終只向作家扔了一塊麵包屑。連斯蒂芬妮都沒有笑。很快,他就會讓自己變得不可救藥了!他這才真正地望向作家,滿懷哀求,作家卻移開了目光,不是出於憐憫,而像一個勝券在握的人,對自己的成績不無驕傲,帶著優雅的微笑從已喪失生命意識的犧牲者身邊走開。荒謬感讓科士尼格頭疼欲裂。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複製了作家的面部表情,同樣的微笑,同樣低垂的眼帘——在滿屋的寂靜中,他們以同樣的狡猾表情不斷交換著目光……
「今天我在城裡看見了你,」作家緩緩地說,同時吧唧著回味剛才喝下去的酒,「你變了。平時我每次看你都是一個模樣,但每次我對你的體會都不一樣——這種感覺很好。今天你之所以變了,是因為你一直在絕望地想維持自己平時的模樣。你努力顯得不動聲色,我嚇壞了,彷彿看見了一具行屍走肉。我只是從西裝上才認出你來。你現在這樣死盯著我都是沒有意義的,這樣也騙不了我。剛才斯蒂芬妮拿走你的碟子后,你用手擋在前面,把吃飯時掉落的豆子撿了起來。每喝一口酒,你都會把自己嘴唇和手指留在酒杯上的印記擦掉,剛才你放在桌上的餐巾上露出了擦過嘴的痕迹,你立刻把它翻了過去,——就像之前翻咬過的麵包一樣。你不想別人幫你做任何事,格里高爾。甚至不讓人給你遞鹽瓶——好像你很害怕別人幫你做什麼,害怕他們以此接近你,看穿你。你在隱瞞著什麼吧?」
他沒看見那個醉鬼,此時他很憐憫那人——雖然剛才覺得他很討厭。如果他不是罵罵咧咧的話,我會幫他的,他想。正是因為他要自衛,變得怒氣沖沖,所以他才失去了同情。我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想法?那不是我對從前的自己的憐憫嗎?看著那個受辱的人,我想起的是那個一聲不吭接受屈辱的孩子。——侮辱行為的目擊者:在這樣的侮辱行為中,目擊者也會覺得自己是受害者。——科士尼格悄悄跑起來。他沿著台階走到下一個地鐵站里,很快轉到托卡德羅公園,坐在開往奧特伊的9號線熟悉的車廂里,他才覺得清凈了。

他哪裡都不想去,什麼都不想要。取消一切!「我不相信上帝!」他說,這句話並不代表任何意義。(他以前也經常這麼說過。)








一個軍人肩扛刺刀,站在愛麗舍宮入口處的崗亭里,他發覺自己很想仔細看那個軍人。我現在就這麼做!他想。他仔細觀察刺刀的刀鋒前後搖擺的樣子;那軍人突然盯了他一眼,他立刻移開目光看表。秒針走得多麼歡快!時間的流逝幾乎令人欣慰。科士尼格又開始裝模作樣:環顧左右,彷彿……沒有可以打招呼的熟人,這樣別人就不會以為有人在等他。那邊的清潔工應該可以隨便打量吧?可是在這個地方,似乎連清潔工都在裝模作樣地工作,如果有人盯著他看,肯定不會是沒有危險的路人。


他們笑聲未停,弗朗索瓦就嚴肅地說:「我想談自己的生活,因為我漸漸意識到,自己和同齡人,尤其是同齡的女人們,是多麼相似。其實我經歷的無非完全普遍的東西,但每次我都把它當作特別的東西來經歷。如果回憶起來,在我看來,那些個人的經曆始終都表現為那些同時發生的政治事件的後果。北越人佔領奠邊府的那一天,我的繼父喝醉了酒,強|奸了我。我後來的老公是在巴士上向我搭訕的,搭訕的話題是法國秘密軍隊組織的行刺事件。阿爾及利亞戰爭結束后,我九-九-藏-書們被迫搬家,因為公寓是一個阿爾及利亞農夫的,他的財產被政府沒收了,因此得索回公寓。法國退出北約時,我失去了在一家美國空軍基地的秘書職位。1968年5月,我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同居了……我以前想,是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所以自己的經歷才會被這些公共事件所左右?這些幾乎都是悲慘經歷,其實也都不是。但它們改變了我。如果我在四十歲時得了癌症,或進了瘋人院,或許就知道為什麼了。」——「那些不悲慘的經歷呢,」作家說,「那些也是類似的情況嗎?比如說,你愛上我的經歷?」——「工會讓我每天只用工作半天,但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弗朗索瓦答道,「因此我不厭惡工作,也不用擔心求職,有更多的時間享受美好的感情。」——作家在筆記本里記錄著。他說:「我剛想起來,今天在餐館里,侍者打開酒瓶時把瓶塞放在鼻子下,卻根本沒有去聞。」——「你當時注意到他那雙完全磨平的鞋跟了嗎?」弗朗索瓦問,「我認為,你之所以不想了解別人,是因為你希望看到的那些特殊之處已經被發掘光了。剩下的只有那些毫無新意的日常瑣碎,這些你都看不上眼。」——「我所依賴的是那些人們所注意不到的特殊之處,它們並沒有被挖掘完,」作家答道,同時一邊左手吃飯,右手記錄,連桌子都被撼動了,「剛才這幾分鐘,我又對某人產生了好奇。」弗朗索瓦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臉頰,他突然把一根手指伸進她的耳朵里。「對誰?」科士尼格問,剛才那段時間,他一直沉浸在一種安全感中,幾乎是溫順地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同時還盯著弗朗索瓦颳得乾乾淨淨的腋窩裡的小疙瘩。「對你,親愛的格里高爾。」作家低頭記著筆記,頭都不抬地答道。圓珠筆斷了,於是他又掏出一支繼續寫。這次只有斯蒂芬妮笑了。

此次新聞發布會的主題是新政府政策,參加這種活動,科士尼格的煩悶很快一掃而光。一進到裏面,死亡跡象立刻顯得不可想像。他不需要設想自己的未來,不用擔心不測,只須坐著,和很多人一起,聚精會神地記錄發言,這就是和平。共和國總統站在遙遠的前台,介紹政策大綱,科士尼格心中浮起了一股強勁的希望,他相信一切都會改觀。一個記者問總統某一項政策是不是毫無意義。他答道:「我不容許自己做的事情被視為毫無意義。」科士尼格很喜歡這個回答,把它記了下來。在這個場合,一切說出的話都是為了被記錄下來,這一點就很讓人放心!科士尼格不理解的是,幾個月前大選結束后,牆上的選舉海報被替換成熟悉親切的廣告時,他為什麼會覺得如釋重負。難道選舉海報預示著會發生什麼嗎?為什麼他那時會覺得大選是一場赤|裸裸的鬧劇呢?現在他卻有了一種奇妙的安全感,因為政策是為他所制定的。以別人的言論來思考自己多麼令人愉快:他正在記錄的政策大綱能告訴他,他是怎樣的人,他需要什麼,甚至不缺次序!大綱中沒有定義的他的那部分,則可以忽略不計——那些是因為自身過錯而導致的無法克服的行為方式,是頑固老化的後果。我是被定義的!他想,並感到受寵若驚。被定義的事實終於讓他顯得平庸無奇,包括在自己的眼中。僅僅因為一個愚蠢的夢就不知所措!他算什麼人物,居然認為自己只能在神聖時期尋找生命的意義!告別自說自話的情緒無常吧!思想遊戲太困難了,其他人根本無法應付。如果今天的危機再次發生呢?如果發生的話,只要他還是一個成年人,明白自己分內的事,他就永遠有一個簡單明了的體系,在其中對自己進行重新定義。以這種方法,科士尼格心滿意足地想,真正的我就永遠不會跳出來了!總統那張意味深長的臉……不管多麼糾結複雜的語句,他都能找到一個穩健的結尾。任何意料之外的問題他都能立刻應答,然後閉上嘴,彷彿一切都已說完。科士尼格覺得如釋重負,徹底得到解脫了。他聽著別人的一問一答,相機嗡嗡作響,快拍發出的尖銳聲音,彷彿這些都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音樂。後來,一盞燈碎了。一隻鳥從外面撞到頂上的一塊薄玻璃上,又拍著翅膀飛走了,然後又撞上了另一塊。科士尼格想到自己如何通過自我欺騙來營造安全感,突然一陣恐慌。不能再分心了!這真是生死攸關的問題。風已經停了,一群鴿子在沉寂中飛過庭院,那聲音在他聽來彷彿是一場風暴。總統化了一點鏡頭妝,他在專心致志中撅了撅嘴唇,胸有成竹的他看起來很優雅。科士尼格這才意識到是什麼讓他不安:這個政策大綱並不是只為他制定的,而是針對所有人。就像以前在大學聽講座時一樣,他心不在焉地往窗外望去:白色的窗帷被拉到一邊——那聲音從哪傳來的?啊,下雨了,他開心地想。雨沙沙地落下來,就像一輛沉甸甸的卡車開動起來。愛麗舍宮上空傳來了雷聲,安全感漫過他的全身。
差不多到家了。他又拐了一條岔路,穿過讓-洛蘭大街,這裏每周有三天是集市。廣場空無一人,中心有一口小小的噴泉,水流靜靜地注進盆中。那水線如此圓潤,清澄,科士尼格不禁走近去撩撥。柏油路上落滿了梧桐葉,擁著葉片的路面平時很乾燥,此時卻濕漉漉的。天色越發黑了。平時安插攤位支架的洞眼裡還有一些油膩膩的水跡,映射著微亮的天空。一個人騎著發動機轟隆作響的摩托車拐進了一條小路。在一家餐廳的窗口,科士尼格看見窗帘上映著很多被誇張放大的大衣影子。排水渠里的水已經流幹了,一隻麻雀在幾個殘留的小水窪里一來一去地喝水。科士尼格突然想起之前地鐵通道里的一隻飛來飛去的小鳥。他抬起頭,夜色已深的天空下,無數車燈從遠方穿過凱旋門。然後他垂下雙眼,經過一些被管理員刷得白亮的房基,小狗們每天都會在這裏撒尿。
愛麗舍宮所在的綠地大道雖然從中橫貫巴黎城,走在路上卻看不到一家商鋪,也不見居民公寓的窗口,只有栗子樹和高高的公園圍牆。只有在通往聖奧諾雷街的入口處有一家帶報攤的餐廳。作為通往高速路的併線公路,這條大街的長度和寬度都很有限,但路面筆直且一覽無遺。很少有車停在路邊,連人行道上都沒有,因為路上設著密密的混凝土路障。大街上也不見人影,只有警察在圍牆前走來走去,手背在身後。科士尼格拐到這條路上時,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的護照,彷彿沒有身份證明就不能上這條街……街口的崗亭里站著一個警察,正在用手指轉動一個掛在長繩上的哨子。科士尼格突然想打噴嚏,真不巧。這應該是一種沒有什麼危險的證明,對不對?但他覺得,自己今天的面孔很難讓人忘記。每一個試圖讓自己顯得自然的嘗試,只能更讓他惹人注意。他看見警察的脖子有一個蚊子叮的小包,這時夢裡的一個場景又浮現出來:他的上身布滿了蚊子叮咬的痕迹。他想起來,夢裡的自己是赤|裸裸的,他經常做這樣的夢——但這個夢和以往不同,他的赤|裸是自願的。他第一次很想展示自己的赤|裸,不是對一個人,而是展示給整個社會;他不九_九_藏_書是從他們身邊走過,而是站在所有人面前。

我也需要一種次序,科士尼格想。要次序的話,他首先得建立一種體系。可是他已經沒有體系。可是他要次序做什麼?為了掩蓋他沒有體系的事實。我只會想到那些用不著的東西,他想。
一個女人提著滿滿的購物袋走過廣場,朝著一個明確的方向。嘿,望著我!科士尼格想。沒有人願意看我……很快,她會回到家裡,在乏味的廚房裡把黃得噁心的油倒進熱好的平底鍋里,一點也不會覺得害怕。她把一塊肉放進鍋里時,會爆起一陣難以入耳的、可笑的噼啪聲……然後,就像祈禱中的「阿門」一樣,會掀起一股令人絕望的、難以抗拒的香味。她任憑那味道飄到無辜的路人身邊!科士尼格想像她一手戴著廚用花手套,毫無懸念地走到自己的男人前,那傢伙肯定在起居室(或圖書館)里,手裡舉著一杯開胃酒等她,女人會堅定地向他打個手勢,告訴他飯已做好。(或許她會在他起居室的門上敲四下,兩聲短,兩聲長……)然後男人必然會去取開瓶器……做所有這些事時,她都懷著一種毫無羞恥的自信,科士尼格心想:面對這種徹頭徹尾的單調,她居然沒有找個地洞鑽進去!——他突然開始想像巴黎城各個角落裡同時發生的事件:在遊客集中的聖日耳曼德佩區,盤子里的比薩餅被切開,飢餓的遊客們在無數餐館前猶豫不決地讀菜單;在工人集中的梅尼蒙當區,工人們在真正的工友餐廳享受下班后的啤酒,那家餐廳叫「司機之家」,今天還有一些知識分子也會到那裡去;在外國人集中的美麗城,黑人們三五成群,一些戴著非洲斗篷,露天站著,手上拿著一罐啤酒,沉默不語;在富人集中的奧特伊區,大資本家的後代們在英國裝潢風格的酒吧里,侍者問他們喝法國啤酒還是外國啤酒;——整個城市中,沒人玩的彈子球機正在閃閃發光,有人玩的則叮噹作響,街道上的梧桐樹和栗子樹沙沙作響,地鐵車廂間的車鉤在行車時搖擺不停,戀人們正在對視,在仍未倒閉的溫比快餐店裡,漢堡包里的洋蔥圈已經軟化了——科士尼格依然盯著那束不變的光,眼睛刺痛,他想,所有的這一切,都會經年累月地延續下去,以同樣的不可抗拒性,不可預見性,同樣的無聊,要命的惟一性,正是在這樣的惟一性中,那個為人或許不錯的女人才會用辣醬汁烹制鱷梨來做開胃菜。

巴士里只有他和一個醉醺醺的北非工人。車子開得很快,因為幾乎沒有人在站前等車。巴士猛地拐進了弗里德蘭大道,絲毫沒有減速,那人走到過道中間。司機將車開到路邊,一語不發地打開車門。醉鬼用母語大聲嘟噥著什麼,說話時卻沒有面朝司機。科士尼格假裝望著窗外。車裡三個人彼此都沒有目光接觸。北非人開始大喊大叫。司機關了發動機。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科士尼格想。突然他發覺北非人轉向了他,開始對他說話。他一臉若無其事地望回去,於是北非人沉默了,下了車,車子立刻開動了。司機沒有說話,彷彿他不需要證明什麼。科士尼格看見地上有一攤嘔吐物,旁邊也星星點點地濺了一些,映著頂燈發出的慘白的光,那嘔吐物彷彿是為他準備的。——他在下一站下了車,那裡離奧特伊還很遠。下車時他對司機說:「先生,您不是個好人。」他說這話時還犯了語法錯誤。

孩子還在房間里唱歌,沒有發現科士尼格走了進來。我來這裏幹什麼呢?他心不在焉地想。他來找孩子的舉動,其實是一種並不由衷的表示。我要想著她,這樣才能感受到她。——阿涅絲的歌聲更響了,幾乎在尖叫,然後她安靜下來,發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唇音。科士尼格坐下來,昏暗的房間中,一種寧靜感從床上彌散開來。孩子還在蹬腳……終於睡著了,進入深沉的睡眠前,她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科士尼格站起身來,清醒地浸透在一種完全陌生的憂傷感中。這種憂傷讓他拋開了對外面幾個人的恐懼。他很願意跟他們混在一起。他要全心全意地坐下來,直視他們。「她安靜地睡著了,肯定會一直睡到大清早。」他說,很享受自己也開始說廢話的感覺。彷彿一場經過調解的爭執后,當事者只說那些理所當然的廢話,以此向對方表示自己願意跟他講話。「今天的風真夠大!」他堅定地說。作家的女朋友介面道:「把我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這番應答后,這幾人似乎重新建立了一種共同的信任感。他輕鬆地把餐巾鋪在膝蓋上;斯蒂芬妮問「來點開胃酒嗎?」時,他頗為感動。不管別人說什麼,他都說「我也是」,此刻這就意味著和諧。作家仍在筆記本里寫東西。「你是警察嗎?」科士尼格問。

坐在巴士里他想:直到昨晚為止,我好像從來沒有體驗過什麼,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我之前已為體驗作了定義。就像旅遊傳單一樣,自始只有一項活動代表著「體驗」——「篝火宴會的體驗」。——而在我看來,排水渠里的流水,新鞋油罐里柔滑的表層油脂、剛鋪好的床、一個老人好奇的表情才是體驗——不要再依賴這種對體驗的許諾,他想。


借來的生存感。這一天,生物體不斷排斥這種感覺。生物體只想在排斥中證明自己:如果關閉了這種人為的情感,他就連自身都感覺不到了。它不過是一種空洞感,和整個世界相逆,負重累累,像屍體一樣沉重。排斥是一種厭惡感,對呼入的一切陌生物的厭惡:經過全世界認證的體驗形式只是一個拙劣的騙局!當然,他也可以隨便在這個城市的某處看一部亨弗萊·鮑嘉的電影。現在是夏天,正是上映老電影的季節,這周正在放《蓋世梟雄》。但他也知道,看完電影后,他在下樓梯時或許還會想著鮑嘉和他那令人心跳的濕漉漉的嘴唇,但在街道上走幾步后,他又會失去這個同伴,一無所有,然後他又會問自己,他為什麼還要往前走,往哪裡走?他不想愚弄自己:對他而言,老電影的時代已經過去;沒有任何以金錢輕鬆獲得的產品能滿足他的新狀態,也沒有任何產品研究小組和體系能研製出滿足他需要的產品。他需要什麼?他追求什麼?他追求虛無,他答道:我追求虛無。這樣想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了一種權利,並且要維護這一權利,向所有人。他幹嗎還要偽裝自己?難道他會危害公眾嗎?直到這一刻為止,他今天只有做某事的慾望,卻都沒有真正去做,除了和那個女孩(但他已想不起任何細節了)。他有大吼的慾望,赤身裸體的慾望,齜牙咧嘴的慾望。懦夫,他想。但他同時又害怕起來,怕自己會在下一刻泄露秘密。

他坐在綠地廣場兒童遊樂場旁的一個長椅上,期待某個偶然事件的降臨,好給他一次思考自己的機會,雖然他經https://read•99csw.com常有意識地去思考,卻已不相信自己的思想——那些已不屬於他自己。像往常一樣,巴黎的雨很快就停了,沙地上的水窪在最後一絲夕陽中閃著微光。鴿子們都回到樹叢里了。他坐在攤開的報紙上,直直地看著前方,避免注意力集中在某個特別的地方。地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逼得很近。只有栗樹小巷裡的深色樹葉,後方大皇宮的宮頂和埃菲爾鐵塔的尖頂才不讓人覺得憋悶。太陽落山了,所有的物體彷彿開始從自身發出光芒,而它們之間的暮色卻正在漸漸昏暗。某一刻,這些物體的光芒如此強烈,彷彿它們即將在能量中爆炸。在這種閃爍的光芒中,科士尼格看不見任何細節。另一個體系降臨了。光後來消失了,但那些物體依然透亮,只是不散出光來,它們之間的那種暮色又變成了日光。——這種光拒絕退去。一切都拒絕退去。一個地獄般的萬物界建立了,彷彿將永遠留駐下去。科士尼格覺得這一天似乎會永遠持續下去。慘淡永恆的光芒中,樹木單調的沙沙聲讓他覺得頭疼。這些物體顯得如此牢固,單是看它們一眼,他就會得腦震蕩。他像害怕體罰一樣,在它們面前卑躬屈膝。如果他跑到孩子們的鞦韆前,踢一腳讓它晃動,向後倒下的肯定是他,因為鞦韆就像其他一切物體一樣,是被封鎖、捆死、擰緊的。鞦韆邊有一些小小的沙漏,如果孩子投錢的話,裏面的沙子就會流動起來——今天不會了。科士尼格詛咒這種死亡之光。在這種光中,他變成了自己的幽靈。他厭惡地搖著手。他想抱怨,抱怨這個再次變得空蕩、貧瘠、冰冷、渺小的世界。求求你了,讓天黑下來吧,他心想,腦中轟然作響……

他仔仔細細地解開領帶,然後嚴謹地把褲子沿褲縫折好掛在椅子上。其他人都站了起來。作家觀察著他。弗朗索瓦望向斯蒂芬妮,後者則垂下了頭。赤|裸裸的科士尼格沿著桌子轉圈跑,弗朗索瓦還想笑,他撲向了她。他們疊在一起倒下去。科士尼格盲目地抓起一隻碟子,將剩餘的肉汁抹在自己臉上。期間他不小心碰到了作家的腿。「你別插手!」他說,向他撲過去。他站起來,兩人開始打架,打得很慢,一來一回,死盯著對方,不發一語,像孩子打架一樣,規規矩矩,慢慢吞吞。終於,科士尼格發覺自己有了哭出來的衝動,因為他如釋重負,不用再在萬念俱灰的悲痛中偽裝自己。啊,我哭了,他滿足地想。他從作家面前轉過身,帶著一種巨大的愉悅感對斯蒂芬妮說:「今天下午,我在使館和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一起睡在地上。」——她撇著半張嘴強笑,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要明明白白說出自己話里的惡毒。
總統摘下了眼鏡,說:「我喜歡改變。」這個回答之後,場內靜了片刻,科士尼格擔心那些記者已經沒有問題了。他很快地翻了翻筆記本——他聽到了某種動靜,好像之前鴿群飛過的聲音。他想不出任何問題。總統先生,您願意看到流血嗎?鎂光燈滅了,他還沒來得及利用最後的共同點,和其他人一樣用手去揉雙眼,共和國的總統就消失了。(是第幾共和國來著?科士尼格想。此時數數又派上了用場:他覺得自己也被數了進去,至少能感到自己也是一個當代人。)

他更想和其他人一起進門。難道他是最後一個到的,沒有其他人了嗎?幾點了?(他之前瞥了一眼表,彷彿瞥上一眼就會知道時間似的!)他來對地方了吧?不管怎樣,法國電視台的採訪車停在院子里。科士尼格出示了證件,門衛招招手讓他進去。愛麗舍宮上有一扇角窗晃蕩不停;另一個窗口前走過一個自助餐女侍者,頭戴白色軟帽;一輛黑色雪鐵龍大巴停在一個側門前,司機望著陰沉沉的天空,收起了天線;有人騎著摩托車從後面公園圍牆的小門中離開了:這些景象讓他覺得這棟樓很親切,不拒絕觀看。一個官員對他進行身體搜查,另一人檢查他的公文包。他透過舉起的雙手,看那人小心翼翼地蓋上他的文件包,心想:終於有一件不需要我參与的事了——我只須在一旁觀看。自由的一秒!他想對某人或某事表達感激……搜身的人用雙手拍著他的肩膀,在這一刻,他驚訝地發現,這種令人不快的接觸竟像是一種鼓勵,又一個自由的一秒,那官員摸索著他的胸袋,這一天他體會到的長久而醜陋的痛苦突然化成了一絲甜蜜的、充滿憐憫的憂傷。不要很快就忘了這一刻,科士尼格想。今天晚上六點,我把這種冷冰冰的搜查體會成了一種溫情!


他跟在一個推著購物車穿過米羅梅斯尼爾街的女人身後,很好奇如果自己一直這樣跟下去會發生什麼。周圍非常安靜,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深深地呼吸。他嘆了一口氣。四周傳來的輕微聲響彷彿在維護自身的寧靜:女人的高跟鞋偶爾刮擦地面的聲音,遠方門鈴的嗡嗡聲,幾乎是同時響起的開門聲,集市蘋果攤上的一個蘋果從果堆上滾到街上……科士尼格開始有些興奮,因為他一直都沒有看到那女人的臉。他在一家肉店前等她,購物車被她留在外面,車上掛著一包香芹菜。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店裡瓷磚地面上的鋸木屑吸引住了,經過漫長的一天,那些木屑都結成了塊狀,他抬起眼時,女人剛好拐進了另一條喧鬧的街道。他一直跟著她到香榭麗舍大街,走進了「不二價」大超市。在音樂和「不二價電台」廣告語的陪伴中上下樓梯,他感到很欣慰,他在其中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女人在寵物食品櫃邊買了一罐魚醬,讓店員用棕色紙袋包起來,然後轉過身,此時他幾乎已失去了對她的好奇心。她皺了皺臉,似乎對他毫無興趣。她眼睛看到的並不是他,而是和他類似的人。剛才我還有些憂傷,以為這個女人此刻之後將永遠退出我的人生,科士尼格心想:現在我很開心,因為沒有漏掉什麼。——他心情舒暢,在自動照相機前給自己拍照。由於是彩色照片,閃光燈十分強烈,他覺得臉上很熱,彷彿享受了一次舒適而禮貌的撫摸。——後來,超市關門了,他只好又回到街上。
天黑了,終於只剩下科士尼格一人。他伸開雙腿,手放在長椅背上,心想:我孤獨得多麼奇妙!他真的開始咬牙切齒了。他還想:不僅僅因為必要性——現在我自己也很想以關聯的眼光看待一切。風突然猛烈起來,科士尼格迷失了自己……



然後,他有了一段體驗——在體驗的同時,他希望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在腳下的沙子里,他看見了三個物體:一片栗子樹葉;一面化妝鏡的碎片;一根孩子用的頭繩。它們一直躺在那裡。突然間,這些物品共同構成了奇迹。——「誰說世界已經被發現了?」「世界只是在故作神秘的意義上被發現了,有些人以這種神秘性來對抗別人,維護自己的安定,這種人為的秘密已經不存在了,不會有人再向他們逼供,不管是神聖同盟的秘密還是宇宙的秘密:任何一個高尚的秘密本質上都是黑蜘蛛的秘密,或中國圍巾的秘密——恐嚇的工具。然而這些躺在他面前土地上的神奇物品不是恐嚇。九*九*藏*書它們讓他充滿希望,激動得難以自抑。他用腳跟擦著地面,笑了出來……在它們身上,我發現的不是針對我個人的秘密,而是一種關於秘密的觀念,面對所有人的觀念!」「當名稱在概念的意義上無能為力時,它們就以觀念的手段來表現。」這是他在哪兒讀到的?他不需要秘密,但或許需要秘密的觀念——如果他擁有的只是秘密的觀念時,就不需要再藉助虛假的秘密隱藏他對死亡的恐懼了!想到這裏,科士尼格無比開心,連自己都大吃一驚。他突然覺得自己已被解放了,甚至不想再獨處。他要走到某人面前說:「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有秘密!」沙子中三個奇妙物體的景象令他充滿力量,對一切都產生了一種無助的愛意,但他不想放棄這種感覺,因為此刻它是理性的表現。我有的是未來!他滿懷勝利的喜悅想。栗子樹葉、鏡子碎片和頭繩似乎仍在漸漸合攏——其他的事物也在隨它們一起合攏……直到什麼都剩不下。魔法變出的親切感!「我可以改變自己。」他大聲說。他跺腳,但那的確不是幻覺。他四處看去,眼中已沒有敵對的對象。因為已經從那三個物件中得到了一切,他踢起沙子把它們埋了起來。他想把那片樹葉收起來,留作紀念嗎?不需要紀念,他又扔掉了樹葉。然後他開始咬那塊白麵包。現在我可以允許自己飢餓,他離開時心想:因為我終於有了一個觀念。——他又一次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並不是擁有凌駕在他人之上的能力。
科士尼格站在家門前,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做,以什麼樣的次序做,因此感到很厭惡。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每天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從來都沒有走失在半路上。今天在地鐵里,他幹嗎小心翼翼地攥著家裡的鑰匙呢?我得先在腦中演練一遍待會兒要做的事,他想。首先,他肯定要把文件包放進衣帽間。然後,最好(不要像童話故事里那樣害怕)是孩子先來迎接他,在見其他人之前先給他一層保護。如果孩子不在(已經睡著了),他就得抓緊時間在衣帽間練好一副合適的表情——想想那個花店女孩——,然後去見那些人,不要有任何多餘動作。他沒有什麼期待,也不想見任何人。和他們離得越近,他們的共同點就越少。轉動鑰匙時,他故意轉錯方向,輕咳一聲,他覺得自己彷彿正在走向刻在石頭上的古老象形文字,根本無法讀懂它們。馬上就會有人問他:「你好嗎?」——他連狠狠關門的機會都沒有。他來回活動下巴,放鬆表情,提前微笑,至少給別人一種他還沒有走樣的假象。
到此為止了,科士尼格想,剛吃到嘴裏的桃子變得索然無味。「連法國的水果都這麼難吃。」他大聲說。——「你進門之前,我們一直在談你。」作家說。科士尼格雖然很想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卻並沒有問下去。「我有什麼可談的。」他說。他很不喜歡斯蒂芬妮從一旁投來的目光,卻不想回望她,給她一種權利。現在千萬不要心虛地冷笑!他想著沉睡中的孩子,渴望把頭埋在桌上立刻睡著。走廊里傳來公寓水管里的水流聲,他突然像很久之前那樣,摳自己的指甲蓋,想看上面的小月亮。屋裡突然響起圓珠筆的咔嚓聲,他嚇了一跳。災難降臨了,他想。我的真實面目暴露了。他立刻站起來,把窗帘拉上,以防外面的人看到屋裡發生的事情。此時他想起了斯蒂芬妮以前說過的一句話,那次,阿涅絲和另一個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堆玩具里,她說:「他們玩完了!」我玩完了,他想,眼睛下的一根血管突突地跳,竟讓他覺得很舒服。他還想控制住自己,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回到桌邊坐下,給手錶上發條。他的西裝上一塵不染。終於,那支圓珠筆指向了他,科士尼格不由自主地冷笑出來。
雖然沒有特別留意,但他整個身體都能體會到站點之間的不同距離。像往常一樣,龐佩街站和繆特站之間的距離顯得特別長。到了繆特,他照例會驚訝車才走了一站;車從捷思敏站開往米歇爾-安熱-奧特伊站時,他照例不知不覺地早早站到門邊等著下車,雖然地鐵照例因為拐彎而越開越慢。——終於,藍底白字的「米歇爾-安熱-奧特伊」出現了,他覺得那就像一段漫長艱辛旅程的終點站牌。——很多事情都和平時沒有兩樣,但他已不再留意,只是心不在焉地感受著。他小心翼翼地把用過的車票扔進了垃圾桶,彷彿這個動作關係重大。車票卻沒掉進去……他已經走到圍欄了,又轉回來,撿起車票,把要扔票的手深深地探進垃圾桶,直到碰到了桶底。
他顫抖了。同時,他的表情由於恐懼的自我抑制而變得非常空洞。一個法西斯分子空洞而浮夸的嚴肅,他心想。那官員驚異地盯著他看,科士尼格愚蠢的表情逗得他短促地笑了出來,另一個官員也笑了。
一個女店員獨自坐在貨架幾乎全空的麵包店裡,眼睛瞪著前方。他買了一塊橢圓的白麵包,她心不在焉地招待他,找回零錢,走開時用手擦了擦指甲。他看到后心情很好。他走過一家早就歇業了的彩票站,屋裡的衣架上只掛著一件毛織背心。幾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已坐在一家洗衣店裡,雙手放在胸前,不時笑出聲來。一家餐館的所有桌子都已擺放完畢,卻沒有一個客人,老闆和侍者坐在裏面的角落裡,胳膊攤在桌面上吃飯,喝著沒有標籤的酒瓶里的紅酒。——一輛巴士從他身邊經過,往街道前方駛去,車裡的扶手晃晃悠悠,乘客被雨淋濕的衣服冒出騰騰水汽,蒸得車窗里一片模糊,巴士離開時似乎帶走了他身上的什麼。我會想出辦法的!科士尼格想。巴士門邊寫著「服務正常」。

公寓的通道如此之長,他走到一半就演不下去了,表情變得很空洞,只能重新擠出一張笑臉。他伸手給作家的女朋友,卻抓了個空,只摸到對方的小指頭——於是他只好握了握那隻手指。到他的妻子來吻他左右臉頰時——這是她從法國女人身上學來的——他也沒對準臉。她怎麼又穿著這件襯衫,同樣布料的圍巾,還有這件斜拉扣的外套?同時他問:「阿涅絲呢?」「她想等你,」斯蒂芬妮說,「但等得太困了……」「知道了。」科士尼格無法忍受讓她說完他知道結尾的話。他不自覺地轉著手中的麵包,被咬過的那一面露了出來。作家拿出了一個筆記本,往裡面寫了些什麼,然後微微一笑。斯蒂芬妮為什麼又以那種女主人的姿態坐著:一手抵著臉頰,胳膊肘撐在另一隻手的手心上!「我去看看她是不是還醒著。」為了不讓作家看見自己那張泄露秘密的臉,科士尼格只好說。「別把她弄醒了,如果……」他打斷了斯蒂芬妮,彎腰看她的襯衫,彷彿上面沾了什麼似的。她怎麼那麼多話?
真是刺|激的一天!他無法步行,又跑了起來。他九點鐘必須到家。只有坐計程車才能在那個奧地利作家來前準時到家。後來他又想:我還得體驗什麼,於是在一棵栗子樹前停住了腳步,那棵樹的後方還有一線明亮的天空,他突然覺得很欣賞。我有資格觀看它,他想,久久盯著蕩來蕩去的樹葉。——坐巴士的體驗比計程車豐富。因此他在加布里埃爾大道坐上了從歌劇院直接開往奧特伊門的52路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