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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感受的時刻 2

真實感受的時刻

2

六點左右時,科士尼格走到廣場上,打算參加愛麗舍宮的媒體發布會。突然他停住腳,雙手叉住了腰。他想攻擊整個世界。「現在我讓你見識到了!」他說,「我會征服你的。」他攥緊雙拳,朝榮軍院橋跑去,穿過奧賽碼頭,毫不顧忌路上的車流。他渴望在此時此地就發起抗爭,以某種行為來證明自己。現在他很明白,還有些事可以做,可是在哪裡呢?狂奔時,一些硬幣在口袋裡叮噹作響,他跑得更快了,跑啊跑,被迫害的人們。起碼在短短的一刻間,他有一種無所不能、藐視世界的感覺。世界是強加于他的世界,現在他侵入了世界內部,去改變那些被遺棄的事情。「塞納河,你在這裏啊!」穿過大橋時,他居高臨下地說,「繼續不聲不響地流吧——我終究會知道你的秘密!」然後他想:我正在體驗。他突然覺得很開心,放慢了腳步。阿涅絲經常對他說:你從來不說什麼!這時他倒有話說了:「住口!」最起碼,世界向他臣服了幾分鐘。他還要添油加醋:陡峭的街道突然變平了,所有樓房都矮了一層。這個故事她肯定會喜歡。對她而言,「世界」還是一種空間概念。如果他什麼都不對她說呢?他已經無話可說了。——最少他給自己留了什麼,面對這種無法逃避之物,如果有這樣的記憶,或許更容易去想像它是什麼。我應該高興,他驚訝地想:我是一個能高興的人。這也是我直到今天才意識到的一件事實。他突然很想畫畫:於是他用手指在空中畫大皇宮的玻璃尖頂,剛才他沿著富蘭克林羅斯福大道恰好經過皇宮……
時值七月末,廣場綠地上的兒童遊樂場已空無一人,他走過廣場時,天空已完全被雲層遮住。一陣強勁的冷風吹來,栗子樹沙沙作響,甚至蓋過了香榭麗舍大街上的車流聲。一些小枯枝刷刷落到地上。旋轉木馬場上的馬在夏天都被包在塑料袋裡,用粗繩子捆著。天色已暗,科士尼格獨自一人站在廣場上,塵土飛進了他的鼻孔。風很大,他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簡直無法抑制自己。他跑到加布里埃爾大道巴士站邊的公用電話邊打了一個電話:阿涅絲在家,她自己接的電話,得意洋洋地回答他的問題,一邊咬著糖果……

然後他發現,在同一樓層,隔著幾個房間的旗杆後面,也有一個人站在窗口:一個他不太熟的女孩;她這幾天才開始在資料室工作,頂替休假的人員。她並沒有特別注意科士尼格,正在用一個小咖啡盤為一盆天竺葵澆水。然後她從窗口消失了,不一會兒又端著續了水的盤子https://read•99csw.com回來。他注意到,她將盤子高高地舉過花頂,然後小心翼翼地往下澆注出一條水線。她的嘴唇微微張開,面容顯出一種奇特的蒼老感。他突然心裏一動,懷疑自己是不是偷窺了不該知道的事情。他身體很熱,汗也出來了,卻無法移開雙眼。——她離開窗口后,他心裏希望她再回來。她果然又回來了,甚至比他期待的更快。她是跑著回來的,彷彿很激動,飛快地瞄了他一眼——她澆得愈加小心,連傾倒盤子的動作都慢騰騰的,彷彿在克服某種障礙。她突然又朝他看來,表情卻毫無變化,久久地望著他,毫不迴避,眼神好滄桑,滿含慾望的邪惡和痛苦。他的陽|具硬了,他大吃一驚,向後退了幾步。——很快他又忘記了一切,快步穿過走廊去找她。她面對著他站在房間中。他關上了門。兩三個動作之後,兩人已經在地上纏成一體,又幾個回合后,她睜開雙眼,他卻讓她合上。——下一刻,他們同時向對方發出一陣可怕的大笑。
科士尼格忽然忘了自己到底想證明什麼,對此他感到很開心。他撕掉稿子,然後接著尋找可以撕毀的東西。把一張張的紙揉皺、撕碎、扔掉,這樣的行為讓他心滿意足,彷彿在以此進行某種報復!他把整個辦公室里可以扔掉的東西聚集起來,排成一行,然後一件件地扔掉,大揮臂地扔進廢紙簍,哪怕只是一個輕巧的信封。他撕掉了使館同事從度假地寄來的明信片,然後扔掉。其實,我在這些電影里也能證明相反的觀點,他想。如果是在昨天,他還願意以嚴密的論證逐句證明自己的正確性——現在他寧肯去讀報,享受一個無所作為的下午。他也讀一些占星術文章,同時意識到自己正在趨向平庸。他獨自一人,舒舒服服、正經八百地坐在房間里,頂多望一眼窗外的栗子樹,墨綠的葉片間已閃耀著毛茬茬的青果。今天報紙上的報道很有道理——評論員有個人觀點,他極為欽佩!這些人並不想著自己!他想,覺得很感動。他想把每句話都畫出來。讀到一篇《……的悲慘命運》時,他覺得應該把這位無私的記者視為自己的楷模,這個人的命運無疑也是同樣的悲慘,但他竟置之不顧。——最觸動科士尼格的是笑話。創造一個笑話需要多麼燦爛的情緒啊!在自己的所有遭遇中尋找笑料,太有意義了!所有事情肯定都能被理解成一個笑話!「你聽說過這個嗎,有個人夢見自己成了一個兇手。」——「聽說過,可這有什麼好笑的?」這就是答案嗎?——在他愜意平庸地讀報紙時read.99csw.com,所有人都對死亡不屑一顧,這一點還是讓他很嫉妒。
這幾天,科士尼格正在為外交部寫一份報告,題為《法國電視中的奧地利形象》,副標題「奧地利,一部室內電影」。他是在看了幾部根據阿圖爾·施尼茨勒小說改編的電影之後才有了寫這份報告的念頭。這幾部電影中的人物無一不是在單調的室內活動;所謂的「外界」頂多只是一輛馬車的內車廂。科士尼格在報告中已提到,電影正是以這樣的布景來傳達奧地利形象,布景指的並不是用來裝飾場地的奧地利特色,那些單調的房間本身就是奧地利特色,人物正是在其中經歷外界的一切。無歷史的無人之國,無歷史的小人物:在這些電影中,奧地利特色似乎就體現於此。如果有人激動萬分地走進房間,令他激動的原因必然與國家無關,只和公寓的前廳有關。科士尼格試圖說明,由於電影從不表現國家,也沒有介紹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角度——如歷史——因此片中人物彷彿在作一種朗誦表演(或許他們之前就在前廳里背台詞)——擁抱也是一種記誦,熟記對視的方式,熟記接吻的方式;而電影本身……(他想說什麼?)而由於電影中的角色……(他也會熟記句子嗎?)並不是真正生動的人(什麼意思?),而只是……熟記表演,就像偽裝一種生活……而正如上文所言,科士尼格寫道,當一個國家的特色似乎僅限於單調的裝飾,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體驗層面……因此這些電影將奧地利塑造成一個僅僅只在講述「連載故事」的國家,彷彿這就是真正的生活!(話說回來,哪個國家和體制不把連載故事當作體驗呢?)因此這些電影……
他從人行道拐到馬提尼翁大道的藥店。拐彎的動作——最少在那一瞬間——突然讓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拯救。拐彎的動作讓他擺脫了沮喪的直行動作,就像是一種歇息。他穿過藥店,在人群中繼續前行,在一種不為他所支配的節奏感中停頓、避讓、前進,參与其中,只重複穿越藥店的動作:這時他才能想像自己過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自由自在地跟著藥店的感覺,一切都不再是他的難題。「不錯,我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他大聲說出口,彷彿事關重大https://read.99csw.com。此時他腦中浮現出一段回憶:一群小學生穿著運動褲站成一列,前面是兩個隊長,不斷喊著隊列里孩子的名字,讓他們加入自己的團隊。被叫到名字的人走出隊列,玩得好的孩子很快就被叫走了。隊列里剩下的都是沒人要的,十分尷尬:拜託,叫我的名字吧!倒數第二個孩子也被叫走了,只剩下最後一個,孤零零地被扔在那裡……而在這裏,皺巴巴的紙巾堆在糊滿番茄醬的餐盤上,桌邊坐著年輕的單身女人們,在拉開的手提包上重讀情書:這個混亂的世界中,不再有遊戲讓人成為挑剩的最後一個。科士尼格在書攤買了三本餐飲指南;他想從頭到尾讀完這三本。還有一些能讓我有所依靠的事,他想。


然後他又回到大街上……油膩的藥店,路面上被人踩爛的薯條,充滿折頁的雜誌!他站在交叉路口,看著天上的雲層漸漸積厚。他想回憶起剛才拐彎時的新感受。哪個拐彎?忽然他什麼都回憶不起來;其他的事也都一概想不起來。雖然他能曆數發生的事,卻不能回憶。他記住的只是事實,卻不是感覺。幾年前,嬰兒護士讓他隔著玻璃看孩子,看見那張被孩子自己抓破的臉蛋,當時他難道不是有所心動嗎?他有一種幸福感,真真切切——但那是怎樣的幸福感呢?他回憶不起任何感受,只有曾經幸福的事實。幸福從他身邊擦過,當然,可是即便閉上眼睛,他也無法再重現當時的那種狀態。耐心地吸氣,嘗試。他嘗試……可是空氣走錯了路,他被嗆住了。——他看著一輛空蕩蕩的公車從面前開過,落日的光芒斜斜照在車邊,每扇窗戶上都顯出了密密麻麻的鼻印。真是一個動物,科士尼格想,沒有記憶。他只能數著腳步往前走:一……二……三,彷彿只有通過欺騙自己才能繼續前進。

在巴黎,人不需要抬頭就能經常看到天空:哪怕只是望著前方,天空總會落在道路的盡頭。科士尼格發現天上出現了幾片雲,幾條潔白的雲線一動不動地停在高處,離得極遠的斜下方還有幾片雲,因為距離較近而顯得有些陰暗,這些雲極快地貼著屋頂移動,不斷變幻,讓他目不暇接。為什麼我現在會注意天空呢?他想。其實他並沒有注意天空,只是恰好看見,被帶入其中,沒有多餘想法。他想著天空走了幾步路,只想著天空,以至於後來他想:我想一直沉浸在這種忘我的、充實的瞬間里,不去留意某事,卻也不會遺漏什麼。然而雲朵的景象很快又讓他的情緒糟糕起來。他什麼都不想看。消失https://read•99csw.com吧,一切!他走在人行道的中央,雙手叉腰,很想罵人。滾開,聰明的人們!他要是現在對一個女人大喝一句,她肯定會終生難忘。只要找到那句話,一句沒有人能回答的話!

後來他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早就離開了報紙——他一直在盯著面前的辦公桌:打字機,擺得整整齊齊的鉛筆,手中拔出筆帽的鋼筆。我這麼快就把屋子整理乾淨了!他想。我用這種整潔讓自己篤信一種並不存在的安全感。難道把辦公用品整理完畢,一切就能自動運作了?我就不會再遭遇厄運了?——把這些東西布置成用品,然後自己藏起來,難道他不是這一切的運作者?使用短波收音機能保障他的未來嗎?在門邊放一個文件筐,上面貼上「待發」,就能保證辦公人員即時完成待交的報告和信件嗎?——門外廣場上,一輛車發出尖銳的剎車聲,科士尼格聽見了一隻狗的吼聲,他曾經踩過那隻狗的爪子。轉瞬之間,一切又恢復了正常程序。他還是得開始思索自己。怎麼想?我出生於……,我的父親是……,母親曾……幼年的我有時認為……還有其他思索自己的方式嗎?科士尼格突然想,如果我現在死了,只會留下一片爛攤子!——於是他用拔出筆帽的鋼筆寫遺書,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數字,他都寫得完完整整,儘可能地拖延時間,因為寫字讓他覺得安全。筆尖沙沙地刮著紙面,此時此刻,死亡似乎正在大步離去。他把遺書裝進一個信封,外面寫上「在我辭世后打開」,因為他想逃避「死」這個詞。
再往前走時,他突然想到自己剛才的恐懼。一種感覺;……記住。剛才是怎麼回事?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間忽然凝固,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結構……彷彿變成了第二副骨骼。是,那就是他感到的恐懼。我要重新發現所有的感受!他想。




科士尼格並沒有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特別與眾不同的女人,事後他在對方身上也感到了一種力量和漠然。只不過是互相幫忙。他們坐在兩張椅子上,隔著辦公桌,疑惑地面面相覷。她很嚴肅,對他微笑時也抿著雙唇,之後又很快恢復嚴肅。他也能自如地打量她,並不覺得難受;不怕泄露秘密。他的目光不需要支撐物,他不需要知道她的細節、特點,以便以後認出來。——他泛泛地看著她,沒有發現任何特殊之處。如果在這一刻他對她說「我愛你」,至少在一瞬間,他會知道自己話下的含義。此刻就是此刻,不需要說什麼。在她面前,他不用玩捉迷藏遊戲,再也不用。沒有恐懼,他就能專註於她:他們對彼此沒有秘密,卻向外界隱瞞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在短短的一段時間內,他們共享一切。他們聽任辦公樓里的電話此起彼伏地尖叫,聽任電梯轟然上下,聽任院子里的門鈴嘀嘀作響,聽任一隻蒼蠅在房間里嗡嗡亂撞: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止他們沉浸在寧靜的思想空白狀態中。他看見牆上掛著她手寫的Per Aspera AD ACTA,絲毫不覺得好笑,窗外對面房子牆頭的常春藤上,兩隻鴿子正在咕咕對話,毫無含沙射影的意思。即便剛才有人偷看了他倆的行為,他也無所謂。看就看吧!——他們不需要秘密,或許那個人能從中受到一點啟發?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忽然想到:現在我終於有了一個盟友!這個念頭他並沒有說出口,女人竟點頭了,將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然後落在下唇上,彷彿要取消那層意思。他們又大笑出來,驚訝,幾乎有些自豪。然後他們開始交談,女人說「每當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時……當男人摸我這裏」,他沒有絲毫不快。相反,他對這個女人可有可無的意義讓他覺得很高興。離開房間時,他吻了她的手。——然而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想她時,他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因為沒有任何痕迹讓他記得起自己跟她做|愛的過程。沒有任何細節——既沒有溫暖感,也沒有柔滑鬆軟的感覺——沒有一絲能喚起他回憶的痕迹!——為此他感到有些羞恥。read•99csw•com

上方的香榭麗舍大街盡頭只有一個景觀——凱旋門,站在下面的圓形廣場;目光穿過凱旋門,只能看到西面的天空落在寬街的地平線上。「一直往上走,穿過凱旋門,會看到幾架起重機,孜孜不倦地在市郊的拉德芳斯區蓋新樓。」我在為別人感知!科士尼格想。但這一念頭暫時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他望向外面的榮軍院廣場,毫無特色,對他毫無觸動。他強迫自己觀察什麼,好讓心痛的感覺止住:比方說,他可以觀察那些臨時工棚,是在連接地鐵線路嗎?這些工棚小得可憐,工人們得彎腰弓著身子才能從裏面出來。啊哈,他想。寬大廣場上的闊葉樹的葉子都已變黃,碎裂:如此而已。他還可以觀察東方那輪蒼白的月亮。為什麼不呢?廣場遠處的另一頭,法國航空巴士站的一扇玻璃又反射來刺目的陽光,比昨天早了一些。就這樣吧,科士尼格心想。他把看到的一切一件件口頭數落出來——這樣他才能真正感知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