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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感受的時刻 5

真實感受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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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早上,起碼他能在各種物品中找到安慰:他站在淋浴噴頭下,熱水流到他的肚子上,他再也不想離開;在柔軟的手巾中,他突然聞到了一股醋味,那是很久之前他在別處用來擦洗過的頭髮的。他決定不刮臉。這是一個決定,它讓他鬆了一口氣,但他後來還是刮臉了,併為自己做出了第二個決定而感到驕傲,懷著這樣的驕傲他在屋裡走來走去。

在廚房裡,他在熱牛奶前一直沉浸在一個想像中:他們正在沙漠中,現在他要擦燃的火柴是最後一根。會成功嗎?火柴點著了,他感到一陣輕鬆。然後他又不由自主地有了另一個想像:國家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所有人都不能上街購物,解禁時間難以確定。他緊張地看著幾乎空蕩蕩的冰箱。他給大使打電話請假,說孩子病了。烏鴉嘴,他馬上想到,於是改口說,孩子也沒有生病,只是要去打疫苗。如果她真因為我撒謊而病了呢?他後來想,於是去看孩子。她躺在床上打著哈欠,他認為這是讓他安心的跡象。然而孩子房間里翻倒的玩具箱讓他很警覺。以防萬一,他把玩具箱放好了。接下來他在褲袋裡發現了兩張幾個月前的盧森堡公園的木偶劇場票,於是有了短暫的安全感。不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在孩子房間前疊白床單時,竟嚇了一跳,於是抱著床單走到別處……氣球里的氣一夜之間都漏光了!他急匆匆地重新吹脹氣球。孩子坐在床上吃的香腸肯定不是熏腸!他立刻從她手裡奪走香腸,換了一根蒜腸……他自己吃了一個梨,像一個錦衣玉食的閑人。現在一切該回復平靜了吧?為了提前應對下一個壞兆頭,他撿起地上的一本書,工工整整地塞進書架。後來他在一管以為已用光的牙膏中又擠出了一點,竟有些感動,因為這些物品都在支持他。


他覺得飯菜乾巴巴的。他推開盤子,望著正在用麵包蘸汁的阿涅絲。她俯在桌上忙著吃東西,臉上帶著微笑。最瑣碎的事都能逗笑她,他想。在這一刻,他並不渴望進入同樣的狀態;惟一令他高興的是,她永遠不會像他一樣,感受到如此的恐懼、仇恨和厭惡。


他在又變得明媚的花園裡坐下來,把所有能找到的鞋都刷了一遍。他有穿不完的鞋子!孩子沉默地看著他,他腦中什麼都不想,能想到的念頭都彷彿是一段愜意的小睡……把腳探進被陽光曬得裏面暖暖的鞋中,他感到一陣突兀的幸福。然而他又覺得這種安全感僅僅只是一種情緒,於是很驚恐,同時又不快樂了。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他想。從現在開始,我要在所有事之前都做好計劃,就像做生意一樣。一家餐館的廣告是「新配方」,店裡卻只有一份單一的菜單。在生意場上,人們會在事情停滯之前找到新的方案:他為什麼不為自己制訂一份方案呢?重新營造自己!為此,他首先要做的是耐心觀察其他人,要重新組裝自己,這一點很必要。

貝亞特麗斯說:「啊,是你。」她對阿涅絲很友好,把她帶到兩個孩子的房間里。他要求貝亞特麗斯弄點喝的,彷彿為了向她證明自己有所改變:他想讓別人為他做些什麼!「你知道飲料在哪裡。」她說。他仍然沉浸在計程車里的歡快情緒中,走進廚房,看見貝亞特麗斯早上喝茶用的杯子放在桌上。她一個人坐在那裡,他想,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她的辛酸。他很快回到她身邊,擁抱她,假惺惺地說愛她。她驚異地望著他,然後說:「去洗個澡,你看起來髒兮兮的。」他吹著口哨走進浴室,洗了洗臉。他不會讓別人糊弄他。然後他看見由下到上整齊疊放的腳霜、手霜和牙膏櫃,才終於確切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被拋棄了。三個孩子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模仿著外面的鳥叫聲。
他在屋裡走來走去,撿起東西放到一邊,過一會又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他走一回停一回,然後轉個圈,突然發覺,自己在茫然和沮喪中彷彿跳起了什麼舞蹈!每經過一面鏡子,他就不禁要瞅自己一眼。在一面https://read.99csw.com鏡前厭惡地轉身離開,走到下一面又去看。我真的在跳舞!他想。帶著這種念頭,他才能在那些昏暗的房間中從一個盡頭走到另一個。
他在廚房找到了貝亞特麗斯,她正在往碗里剝豆子。做事時她還在唱歌,唱到一半忘了詞,她連剝豆子的動作都停了,直到重新想起歌詞。她了解他的一切——而他再也無法理解她了。「我今天充滿渴望。」她說,一邊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她跟他講話的語氣很小心,彷彿在打電話,「早上我看見了一條彩虹,然後變得很虛弱。我想去體驗什麼!」不錯,她說得對:和他在一起,她已經「體驗完一切了」,甚至沒有值得一提的體驗。他叫來阿涅絲,離開了唱歌的貝亞特麗斯,悄悄逃走。電梯還停在同一層:夏天的人真少。樓下走廊里的石塊地剛用水管澆濕過,科士尼格似乎突然聞到了家鄉那陰暗的教堂味道。這條街上有一家餐飲指南里提到的餐館,卻關著門,正在年度休假,玻璃內面被刷白了,他看不見店裡的樣子。
他哼哼唱唱,裝作振奮的樣子——這樣另一個房間里的阿涅絲才不會覺得太安靜。她很快叫著要他安靜。他到底要怎樣才能取悅她呢?一次他不小心踢倒了什麼,於是故意大聲呻|吟,誇張疼痛,希望這樣能幫她打發時間。「你要不要一個蘋果?」他問道,那口氣彷彿蘋果是一種觀念。洗蘋果前,他特意走過來給她看一看,藉此跟她搭話,因為他沒有更好的主意。「看,這蘋果多紅啊!」他故作驚訝地說,為了讓她也驚訝。蘋果的紅色能夠告訴她一些什麼,那是他自己無法教給她的。他最害怕的是她問:「現在我該幹什麼?」因為他根本不能給出任何建議。

他在外間碰見了斯蒂芬妮。她穿著灰色的旅行裝,坐在一個石桌邊寫著什麼,字跡很工整。「我等到雷雨停了再走,」她說,「麻煩你待會兒幫我叫輛計程車。」她望著他說,「我的感覺都是同步的——我很幸福,同時我也想自殺,同時我還有心思聽唱片。我只是可憐孩子。」看她那張臉,好像在絕望的情緒中睡了一夜,他想。同時他還想:她走前連碗盤都沒有洗。她那獃滯的動物眼睛和張開的黑鼻孔讓他很吃驚,無法說出話來。「你是不是病了?」她問道,彷彿希望他病了。如果他至少承認這一事實的話,她還能幫上忙。科士尼格還是一言不發,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心裏無意識地想:我該給她買些什麼呢?「叫計程車吧。」她說。計程車的號碼現在也成了讓他欣慰的物品:七個幾乎相同的數字。等待電話中心回復時,他聽著電話里的小夜曲。這時,斯蒂芬妮忽然摔倒了,甚至沒有用手護住自己。他彎下身,拍打她的臉。他希望她就這麼死了。「五分鐘後到。」電話員說。他不禁笑了。斯蒂芬妮還是躺著不動,他把她扶起來,冷漠得連呼吸都感到艱難。他並不希望她走,卻又厭煩她。她坐進計程車時,他想對她說:我希望你還回來。出口時卻說錯了,以「希望你回來」的語氣,他說:「我希望你去死。」太陽又出來了。天空很藍,街上的水幾乎都幹了。只有那些從陰沉的北部開來的汽車頂上還有顫巍巍的雨點。布洛涅森林上彎著一條寬闊而閃亮的彩虹。其他人現在可以著手幹活了!他想。

他想看火車,火車會經過公寓,開往聖拉扎爾車站,從那裡再坐兩個小時就能到海邊了……他站在敞開的窗前等著,火車終於開出了奧特伊車站。經過岔路時,車廂里的燈泡不斷閃爍著。他看著車廂上寬寬的黃帶和車輪下的藍色火花,那景象很親切,彷彿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乘客們撐著胳膊肘坐著,表情放鬆而寧靜,彷彿他們沒有任何糟糕的念頭,起碼在車離開車站那幾百米的時間里……
科士尼格走到石桌邊,看斯蒂芬妮剛寫的紙條。「不要指望我給你的生活賦予意義。」她比我先下手了,他屈辱地想。現在我就不能對她說這句話了。突然,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早已講完的故事中的角色。「這天早https://read•99csw.com上,他比平時醒得早一些。連小鳥們都似乎還在半夢半醒地叫著。今天肯定會很熱……」這是對過去日子的表述。彩虹還在,但他希望它消失。他穿過幽長昏黑的走廊走進孩子的房間,想到手帕放錯了包——本來應該放在左邊的包里,卻放進了右邊的——他覺得很好笑。他竟然無動於衷地繼續活著!





他從外面鎖上了所有三道門,鑰匙每次都轉兩次,就像他每次回家開門一樣,為了贏取時間。鐵道窪地對面一棵梧桐樹的樹蔭下,管理員夫婦坐在一張白漆長椅上,由於大多數住戶夏天都出遊了,樓里沒有什麼工作。他們年紀已經很老了,女人在織毛衣,男人用一隻胳膊挽著她。她身邊的椅子上放著一隻線團,男人腳下有一隻鳥籠,許多金絲雀在裏面跳來跳去。這兩人以後可以證明今天下午在這裏看見過他,他不由自主地想,因此故意隔著街道和他們打招呼——彷彿他以後就需要這兩人做目擊證人。和孩子一起,他覺得自己不會太顯眼。用孩子來獲取一種幸福的平庸!他突然想。街角的餐館已為午餐在桌上鋪好了白色桌布,女店主牽著狗在門外走來走去。科士尼格認真地跟她打招呼:如果出事了,店主也可以為他作證。在餐館的窗戶上,他瞥見了一張昨天經過時還沒有的手寫條:「本店」不再接受支票。他在這裏從沒用過支票,因此第一次覺得自己和店主之間有了一種關係:厚道客戶和店主的關係。其實他並不是厚道客戶。我需要目擊證人,他想,急切地想立刻見到貝亞特麗斯。排水渠里閃光的激流終於又對他產生了影響。




一個半裸的醉鬼在廣場上大吼。看到他的樣子,坐在屋裡的那些穿著衣服、稍微清醒的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一些人開始隔著桌子聊天,也有人向他搭訕。他垂下目光。這是他們的團結方式,他想——他也感受到了這種團結,一種疲憊沉重的疑慮之後出現的虛偽的回歸行為,然後,這將成為不可預見的孤立降臨之前的最後一個集體瞬間。孩子卻是天真的,所有人相視微笑時,她已被那聲吼叫嚇呆了!他第一次感到高興,因為自己只和孩子在一起。
他坐在貝亞特麗斯對面。她一直看著他,卻沒有問一個字。很快她就會去想別的事,他們的關係將永遠結束。這一刻突然決定了全局:再沉默一秒,他在她眼中就會變成一個煩人的陌生人。寂靜中她已經開始深深地呼吸,目光望向了別處……他立刻開始講話,跟她談南斯拉夫海灘上一棵桑樹下的餐館……要在平時,她聽了立刻會做各種各樣的計劃:「我要跟你去這個餐館,下次我們去那個海灘!」今天她只是沉默。他試著談起兩人共同的回憶,她也沒什麼反應。於是他像往常那樣開玩笑,平時她會大笑,今天卻面無表情。她不想遵守兩人默認的遊戲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希望他能有更多的表示?他貼近她坐下,忽然想起了隔壁房間里的孩子,這才自然地用胳膊挽住她——雖然並非出自本意。他撫摸她的乳|房,這才破天荒地有了一點感動,同時他產生了一種很刺|激的想像:在這一刻,他想為自己——只為自己——在新英格蘭發現一個偏遠的地域。她還是無動於衷嗎?不,她正在充滿渴望地看著他,但那渴望並不是對他,而是對她從前和未來的所有情人的渴望。和諧的一刻結束了,兩人的頭猛地貼到一起。
他發什麼神經呢,竟然指望在一家餐館里獲得安全感?他再不可能找到任何逃脫這個世界的場所。已沒有任何有效法則適用於他的狀態。他觀察別人越久,想像力就越萎縮。他和所有人彷彿都是一部電影中的角色,一部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局的電影。(連侍者事先都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他立刻點了別的東西。)或許他從一開始就把他們觀察錯了,待在錯誤的位置,帶著錯誤的態度——不管怎麼說,無論他如何整合自己的感知印象,它們都會與九_九_藏_書他毫不相干地組合成一團習以為常的、精心呵護的混亂。餐巾鋪在膝上是一個騙局!女人們的香水代表著他無意了解的記憶,而薯條——之前他還在腦海里想著「美好的老式薯條!」——只能讓他頭痛。很久以前,如果科士尼格不喜歡別人,他就會想像他們在睡覺,這樣能讓他們顯得可愛一些。現在這些人如此讓他厭惡,即便他想像他們正在抱膝酣睡,也無濟於事。甚至那些讓他備感安慰的「美妙景象」——譬如孩子穿著不合身的大衣服的樣子,看著她,他有一種奇特而充滿希望的想像,一種確信感,知道衣服終究會合身——也越來越短暫了,已經沒有了回味!一個女人從餐館外面經過,對他友好地微笑著——他們彼此沒有威脅。而餐館里那個獨自坐著的女人卻在看他。他的樣子讓她撇了撇嘴,他衝動的表情令她厭惡。她連座位都不願調換,彷彿擔心他會把她的任何一個小動作理解成和他的默契,甚至看成一種性暗示。在看他之前,她一直在無聲地哭泣,鼻子都哭紅了。你很無聊,他想對她說,你和世界一樣無聊。他需要一個白日夢,否則他會立刻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狂吼。如果要玩思想遊戲,我就不應該看那些人。他雖然移開了目光,卻是出於一種本能——就像對一把從天而降的刀子的反應……他們是怎麼堅持住的!他想:然後他們還會懶洋洋地走到街上,掌心攤在身前,而我們之間惟一的紐帶就是,吃飯時大衣領上的頭皮屑越積越多。下午剛剛開始,一切再次顯得如此無望。

他又開始在屋裡四處徘徊。阿涅絲坐著畫畫,一邊吧嗒嗒地吃蛋糕。他突然差點朝她扔了一把刀。他奔到她身邊撫摸她。她推開他,並非出於敵意,而是因為他干擾了她畫畫。他往她臉上潑髒水。如果能給她講一講昨天的故事就好了,告訴她整個世界是怎麼對他言聽計從的!他試著跟她講,但心思卻在別處——甚至不在別處,而是不在任何地方,以至於每句話都有口誤。孩子笑他說錯的詞,並幫他糾正。「快走開!」她說。突然他很擔心會一拳打死她。他走開了,走得遠遠的,對自己做鬼臉。他覺得,因為產生了打阿涅絲的念頭,他已失去了待在她身邊哪怕是一秒的權利。他看見濕漉漉的牆面,覺得它馬上就會脫落。從前,只要一拉上門閂,他在廁所里總能幸福地吁一口氣,今天他在廁所里也不覺得安全。他在裏面坐了一會兒,毫不在意能不能大便,很快又走到屋裡的另一個地方,然後愣住了,不知道自己到那裡做什麼。他想起從前有一次問斯蒂芬妮願不願意去倫敦待幾天,她答道:「我不想一個人坐在倫敦。」現在我也坐在這裏,他想,像一個女人坐在陌生城市的酒店客房裡。孩子阻止了我的思考!或許我能從孩子身上學到一種思考的方法?他感到一種無趣的孤獨。一幅記憶中的景象浮現起來:在一條剛剛灌滿水的田間水渠里,一隻裂成兩半的金龜子在抽搐。科士尼格垂著頭轉著圈子,一直轉。孩子提出了一些理所當然的願望:要他摺紙飛機——要他陪著她玩。但他現在不可能玩,不可能滿足她那些理所當然的願望。所有被他扔掉的東西,她又從廢紙簍里扒出來了……他打報時電話,聽見一個粗暴得令人厭惡的男人聲音,他想像那是一個坐在安樂椅上的胖男人,滿懷鄙視地報著時間。他又開始轉圈,心裏越發沉重,他喊著累,不要孩子打擾他。有沒有人讓他踢一腳?他走著,看著,呼吸著,聽著——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居然還活著。
他不知所措地打量著沉睡的孩子,聞她的氣味。孩子翻了個身,然後嘆口氣醒了,但沒有發現他。她叫了一聲想吃椰子,然後又睡著了。她在一個願望中醒來!他想。孩子睜開了眼,第一眼就望向窗外的遠方。他故意做出一些動靜,孩子看著他,毫無驚訝的樣子。她說,剛才有一片很白的雲飄過去了。他沮喪地看著她床單上的巧克力污跡——難以想像在今天還得換床單。她對他說話時,他特意彎腰靠近她,表示自己在認真聽,實際上卻不斷走神。九九藏書他心不在焉地抱緊了孩子。「不要忘記我。」他不知所云地說。孩子答道,有時她會忘記他。他走開了,望著鏡中的自己。

他想出門。但阿涅絲要待在家裡。他想給她穿衣服,孩子拒絕時,他差點用暴力逼她就範。他用拳頭狠狠地捶自己的腦袋,捶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然後他走到一邊開始撕紙。他想用頭去撞牆,不帶任何信念地撞!
他和孩子在克利希廣場一家餐館里吃飯,裏面用的是布餐巾。他很享受展開餐巾的過程。(因為夏季的食客大多是遊客,因此很多餐廳用的都是紙巾。)他攤開雙腿,充滿期待地觀察著其他桌上的客人。未來似乎暫時得到了保障。阿涅絲大聲地喝著湯。他喂她喝水,在飲料流動的過程中,他才覺得自己離她很近。她只是自顧自地坐著。之所以需要他,是為了可以放心地做自己的事!嘗著嘴裏的酒,科士尼格很想找一個陌生美麗的國度。在那裡,死亡將不再是一件切膚的事情。這一天終於開始了,他想,並感覺到雙眼睜開了,根本不需要他的介入。

在心不在焉的美妙狀態中坐計程車,惟一的感覺就是自己正在穿越空蕩的夏季街道,然後腦中一片空白,牽著好奇得一聲不吭的孩子,背著走進電梯,毫不猶豫地按響門鈴,不用擔心自己的表情。然後像個老顧客一樣,背對著正在打開的門,彷彿除他之外不會有任何人。

閃電和雷聲幾乎是同步進行,因此科士尼格沒有時間考慮那些夢。在早晨的雷雨中,他有了短暫的回家的感覺——宛如身處鄉下夏天某個陰沉的早晨。鄰居的花園裡有一男一女在講話,聲音很小,期間有很長的停頓,彷彿時間又到了傍晚!他們又不是瞎子,科士尼格心想。樓里四處有人在跑動,關上剛剛打開的窗戶,關上唱機和收音機。天開始下起雨,雨聲卻並沒有讓他平靜。雨不是為他而落,而是為了這個陌生國度的其他人。天不再陰沉,他難受得發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這樣一來,他的沮喪和憤懣似乎成了一種懶惰,而在對懶惰的內疚中,他更感沮喪了,同時還失去了之前的理直氣壯。這種對自己深切失意的內疚,如果被解釋成是出於督促勤奮的需要——他心想——那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嗎?難道應該用宗教來解釋嗎?別再想著解釋了。大腦彷彿也自動背棄了他。
他洗了昨晚的碗盤,熨了幾塊手帕,給阿涅絲的一件衣服縫上扣子。然後他感到一陣滿足,走來走去檢查自己的工作。他想起了斯蒂芬妮:她在父母身邊和女子學院長大,第一次和他去飯店吃飯時,得知自己不用吃完所有的飯菜,她對他多麼感激!她感動得熱淚盈眶地望著他……

他想去廚房。去廚房的路上,他突然很急切地想查一個餐館的資料。然後他又徒勞地想查另一家海邊餐館——他曾在那家點了一份自製肉餡餅,吃的時候卻咬到了一粒砂子。他繼續往廚房走,走到門前卻轉了個身,因為飯廳里還放著一個滿滿的煙灰缸。同時他又想起來床還沒有整理,於是他拿著滿滿的煙灰缸去鋪床。在此之前他還想關浴室的燈。往那邊走時,他又瞥見一份報紙,於是撿起來看了很久……然後他走進廚房,打開水一個勁地流,卻不知道為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關上水。

鄰桌坐著一對男女,兩人從坐下到離開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話,中間沒有一秒的反應停頓。他們找到了方案,他想。剛開始時,他很羡慕他們,後來卻覺得兩人的臉好像都做過拉皮。男人每次說完了什麼,女人都會獎勵般地說一句:「哦,我愛你!」兩人都感冒了,卻很享受用鼻音講話的感覺。女人親吻男人的臉頰,他同時還在摳著鼻孔。另一桌正有人給一個孩子照相——只有當孩子做出真正孩子氣的笑臉時,照相的人才按下快門。他們跟孩子講話時,故意不說每句話的最後一個詞,而讓孩子來填。這樣,他們跟孩子說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問題。「餐巾紙放在——」「膝蓋上。」孩子答道。「塞納河流向——」「大海。」孩子答道。「太棒read.99csw•com了!」其他人說。兩個獨自吃飯的男人如此對話:「我最近很順!」另一人說:「這三周我都過得不錯。」店主站在另一張桌邊,正在講一個笑話。他走開時,桌上客人說話的聲音小了很多。一個胖男人獨自坐在一張桌邊,所有侍者都上來和他握手招呼。填支票前,他大幅度地揮著手,以至於夾克的袖子都縮到了上臂上。他伸著舌頭一個個地簽字,然後四處檢查是否還有簽字的欄目。另一對男女正在討論詩歌。男人經常一句話講到一半停一刻,彷彿在思考,然後再不出所料地繼續講下去。鄰桌的人問科士尼格借鹽瓶時,他吃了一驚,彷彿做夢時被驚醒了。「我一直是一個比較感性的人。」他對那個女人說。有個人在看《法國晚報》,看了一小時還在同一頁,一次都沒有翻過——他看的是根據讀者的願望每天連載的小說,報紙的另一面刊登著一個民意調查結果,宣稱在本月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的法國人數量超過了上個月。收銀台的女人正在彎著腰看一張紙,以最大限度的認真複查賬單。一個黑衣侍者在廚房揪一個白衣侍者的耳朵。一個英俊男人從街上逛進店裡,雙唇微張,彷彿他能通曉世界上所有的語言。他揚著一邊的眉毛,鼻毛修剪得乾乾淨淨,咬著下唇。一個姿色平平的女人跟在他身後,臉色僵硬而謹慎,為了維持自己並不可觀的美麗。這些人不知羞恥地展示自己——彷彿所有形容他們的話已說盡,不必再擔心什麼。他們已不再擔憂了,科士尼格想。在這些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面前,他除了想死,竟沒有任何想法。
在這樣的混沌狀態中,他希望能再次體驗各種徵兆。他把吃剩的蘋果扔進一個空鐵桶里。蘋果撞到了桶身,發出一聲極具威脅性的響動。他立刻重新扔了一次,讓蘋果直接落到桶底:那裡不會發出聲音。衣架上掛的一件襯衣慢慢滑下來,他竟沒有抓住!為了彌補,他立刻把孩子揉皺的一幅畫展平,並在上面放了一雙長靴,一隻搖搖欲墜地壓在另一隻上。儲藏室的門開了一條縫,他疾步走上前去關好。他想:以後我會為此笑死。他走進花園,夏天的微風吹拂著他的臉,緩解了他的壓抑。樓上的孩子突然痛苦地大叫了一聲,同時教堂的鐘聲冷靜地響起——頑固的恐怖又一次飄進了他耳中。他開始覺得冷,跑進了屋子,給貝亞特麗斯打電話。「我馬上去找你。」——「如果你願意的話。」她答道,然後猶豫著沒有掛電話,彷彿在等他問:你也願意嗎?但他已經無所顧忌地帶著阿涅絲往門口走去。
走來走去時,他無意識地讀了一封隨便放在一旁的列印信件,讀到最後一行事先印在紙上的「友好地祝福」時,他突然覺得那是針對自己的,受到了一絲鼓舞。他貪婪地重讀了一遍。「祝賀您——您的交易很成功。」他找到了一個女人度假時寄給他的明信片:「昨天晚上我夢見了你,此刻我正在想你。」他讀了最近幾天的所有信件。這些寫給他的信都很溫柔,充滿渴望——這些享受夏天休閑的人們彷彿不僅睡懶覺做美夢,還很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夢。然而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時,他又不開心了。他希望能收到一封陌生人寄來的信。
他和她睡覺,毫無愛意,同時充滿恐懼。她並不掩飾自己的感覺,冷酷地看著他,以至於他都不敢合上雙眼。孩子們在隔壁房間莫名其妙地大笑,笑聲持續了幾分鐘。他徒勞地在腦海里想像著另一個女人,卻想像不出。他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貝亞特麗斯卻早就不再配合他。他終於落進了陷阱,被看穿了。他的陰囊越來越冷。他大張著嘴,舌頭沙沙作響。他撫摸著她胳膊肘上乾枯的皮膚,萬念俱灰,想大吼一聲。衝動時,他胳膊下的一捆報紙正在往下滑……貝亞特麗斯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從他下面翻開身,然後坐起來,梳頭整理髮髻。他絕望地躺著。她離開前幫著他蓋上了被子。一扇窗子拍打著,整個城市喧囂著:世界彷彿凝縮成了一些恐怖的聲音,除此之外都空空如也。外面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他是受害者。為什麼聽不見孩子們的聲音了?孩子的聲音至少還能給他一些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