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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感受的時刻 6

真實感受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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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過後在遊樂場上讀讀書,於是在一家書店裡買了一本亨利·詹姆斯的平裝本小說集。就像那個「當一切肇始」的清晨一樣,他在一棟房子的牆上看到了一塊大理石碑,紀念一位抵抗戰士。那人正是在這裏被德軍槍殺的。紀念碑下放著一根枯萎的枝條,他給孩子講述了三十年前發生的事。那個叫「雅克」的男人被殺時正值七月底,和現在一樣,卡爾波廣場和三年前一樣,還是灰撲撲,同時又面目全非——科士尼格覺得,自己很快就能發現那個細節,那個可以讓其他一切合為一體的細節。
在一條小街上,科士尼格看見了自己幾年前住過的房子。房前還有一棵楓樹,現在剛好長到了他從前公寓的窗口處。片刻間,他感到一陣劇烈的辛酸,為從那之後所虛度的光陰,以及對自己的失望。從那時到現在,他一無所獲,一無所成。一切都維持著混亂的原狀,而那時他毫不恐懼的死亡此刻已逼近了許多。我得做些什麼,他絕望地想,剛有這個念頭,他就自信地對孩子說:「我得開始工作了。我要發明。我需要一份能讓我發明什麼的工作。」阿涅絲聽到的無非是他的聲音,她天真地跳了一下回應他。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對她又產生了好感,不再像之前那樣心不在焉,懷著心驚膽戰的愛意。





往克利希廣場的北邊走,從上坡的科蘭庫爾街穿過蒙馬特墓園,在喧聲漸靜的麥斯特街繼續走一段時間后,會來到一個灰塵遍地、寸草不生的公園。園子的角落裡有一個兒童樂園。科士尼格幾年前在這個區住過,周日https://read•99csw.com的上午偶爾會帶著剛學會站的孩子到這裏玩,讓她坐在沙盤上。公園離克利希廣場不遠,他向公園走去,途中還拐過一條經過聖萬大街的路。他在路上看到的徵兆很少,即便有,也只讓他覺得好笑:一輛被遺棄在路上的購物車裡有一隻長靴;一張巴士車票落在他腳前,每次他彎下腰去撿時,那張票都會往前飄幾步……像多年前一樣,他看見那個會學鳥叫的乞丐還站在同樣的位置,旁邊系著幾條狗,有女人來逗弄時,它們就會拽住她們,最終她們只好乖乖塞給乞丐一個硬幣,以免遭受被狗淋尿的屈辱……科士尼格牽著蹦蹦跳跳的孩子,走在明亮炎熱的街道上,覺得很舒服。他不想去電影院,因為從克里希廣場的海報來看,那些電影都是在室內放映。他一邊走一邊想,這裏的自動機器居然還是壞的,幾乎覺得很好笑:自動洗衣機、自動郵票機都不能用了,連印刷品店外的自動相片複印機也壞了。以前那裡就一直豎著一面「停電」的牌子。天氣太熱,一家麵包房外裝著煎餅的玻璃紙里蒙上了一層油霧。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走到了科士尼格前面。在街上所有的行人中,惟獨那人顯得行色匆匆;緊身夏裝下面,他的肩胛骨大幅度地起伏著。路邊很多台基上擠坐著北非工人,等待午休結束,他們彷彿已經適應了如此狹小的空間。一個非常蒼白的女孩子,圍裙領上掛著姓名牌,閉著雙眼從一家糕點店走到陽光下,嘆著氣垂下頭。另一個女孩手上拿著一杯咖啡,緩緩地走在街上,步子很穩,為了不讓咖啡灑出來。科士尼格站住了,不需要他說什麼,阿涅絲也停九九藏書住了腳步——天氣熱得摧枯拉朽,除了熱再無他物。這時,地鐵讓整個街道顫抖了,地鐵無聲地從街道下方開過,科士尼格也被撼動了,這一刻他感到:就是這個!就是現在這個!——彷彿是一段他已不抱期望的體驗。
阿涅絲跑到孩子們中間,他心滿意足地讀著亨利·詹姆斯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服飾描寫。終於不用讀報紙了。「她穿著一件白色棉布裙,上面有無數皺褶和鑲邊,還系著一個淺藍的蝴蝶結。她沒有戴帽子,手上卻搖著一頂鑲著寬邊的繡花大陽傘:她有一種令人驚嘆愛慕的美貌……」他不斷往下讀,同時感到很開心,因為待會兒要去給自己買東西——他很久沒有這麼做過了。他想像著自己穿一件嶄新的淺色夏裝穿過廣場的樣子。帶著他遭遇的新事物,和他無法遺忘的舊事物,他將經歷一段聞所未聞的故事。
無數事物以這樣的方式顯現出來,厭惡感也不能終結這種陳腐!高大無比的白蠟樹,陰暗無比的廣場……灑下來的陽光太少,年輕的女人們一直朝著僅有的陽光地帶挪動自己的椅子。不時有一個女人站起來,往一個孩子面前的沙地上扔一把塑料鏟,想吸引他過來,孩子卻毫不理睬。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很快又在孩子手上合成了一體……如果孩子不聽話,人們只要在遠處拍手就能制止。這時,在孩子們中間的沙地上踱步的鴿子們都飛了起來。一個正要從爬桿上跳下來的孩子叫媽媽,女人望向他,左手搖搖坐著一個寶寶的嬰兒車,右手則蓋在再次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他望著一個女人數織衣針的針腳,另一個正在給痛哭的孩子吹出眼裡的沙子。呼喚著陌生名字的聲音此起https://read.99csw.com彼伏。蒂茨婭娜!費莉西塔斯!普魯登茨婭!絕望和蒼涼彷彿最後一絲和諧,降臨在此地,降臨在灰撲撲、人頭攢動的廣場上,降臨在身邊放著塑料袋的女人們身上,降臨在八角值班室里一邊打盹一邊待命的公園管理員身上,降臨在用腳跟跺著鐵板的孩子們身上——然後他們會伴著尖銳的摩擦聲從滑板上滑下來,另一些則不耐煩地在下邊的梯子邊跳來跳去——降臨在這種不斷重複、毫無內容的來回勞作上——排水欄的溝槽也被灰塵和沙子堵塞了,這裏散發著香皂的氣味,充斥著孩子們的呼叫,充斥著女人們的呼聲,還有公園管理員的口哨聲,以及水泥旱冰場上旱冰鞋的尖叫。
孩子卻有些變了。幾天前她下地鐵站台階時,還是踉踉蹌蹌,一腳拖一腳地走,現在她很自然地沿著台階跑上了遊樂場,動作節奏一致,總是先邁右腳,再邁左腳。剛開始她只站在場邊東張西望。他們走來的街道幾乎空無一人,而廣場上卻熙熙攘攘地擠著很多小孩和大人。大人們多是法國老婦和年輕的外國女人。科士尼格在一個長椅上坐下,用腳撫摸站著出神的阿涅絲,她沒有回頭看他就笑了,彷彿一直在期待這個撫摸。她的自由自在令她散發著一種驕傲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真實,甚至傳遞給了他。和她一起感知吧!這樣能暫時驅走他的無聊和沮喪。他憑什麼自命不凡地鄙視那些疲倦、怨憤的女人們,身後拖著哭喊的孩子們——他們不時忘我地蹦蹦跳跳——還打他們?其中一個女人,站在煩躁不安地尖叫的孩子面前,正悄悄地伸手欲打,發覺科士尼格正在看她,突然間她的目光放開了,同時變得失望、憤怒九-九-藏-書,彷彿看她的是一個同道人,在他面前她已不需要掩藏。

他一直坐在廣場上,身處人群中,不想未來。他沒有任何期待,只是有過一種想像,希望所有人突然面目全非,開始撕心裂肺地哭泣,同時還為此道歉:他們昨晚沒有睡著,他們受不了暴晒,他們沒有胃口。那時該由誰來告訴他們不用為此羞愧呢?——他抬頭望天,疑惑為什麼一切到現在還沒有變化。阿涅絲平靜下來后,終於開始跟他講話,彷彿對他滿懷信任。她講了一些自己的事,他才發現,原來她有那麼多秘密。她有秘密!他心中浮起了一股強烈的幸福感。她突然很友好地使用了一些平時只有他才會說的語句。在萬千事物中——雲朵、樹影、水窪——她看見了各種形象——這些都是他再也感受不到的……
科士尼格抬起頭,發現孩子不見了。其他的孩子依然在投入地玩耍,彷彿阿涅絲早就不在了,他們已經制定了不包括她在內的新遊戲規則。他跳起來,然後立即坐下,甚至又往下讀了幾行,一個字都沒有漏。塗臟自己的臉,趕快!剪掉頭髮!樹刷刷地響起來。在盛夏時節,他突然感到了一絲陰冷無比的寒冬氣息。他屏住呼吸,試圖不想任何事情,彷彿為了制止什麼。他沉浸在恐慌中,想讓自己為即將降臨的事件做好準備。一個女人盯著他,彷彿了解某種他不知情的事情。誰會第一個告訴他?身後傳來女人的吵嚷,不是笑聲,而是災難臨頭的怒吼。之前這些人是怎麼嬉戲打鬧的!現在一切都嚴峻了。此時此刻,彷彿在一切力所能及的嘗試之後,他決定不再活下去。
他們走在提前降臨的溫暖中,四處已不再有危機。那個女孩子穩噹噹九九藏書地走路並不是出於必要性,而是出於享受。科士尼格不再像從前那樣,為了迎合孩子而下意識地放慢步伐,而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夏風偶爾會吹斷一根枝條,在他的感覺中,那風彷彿是對願望的滿足——維持著希望。一架飛機從高空中飛過,光短暫地變幻了一下,彷彿飛機的影子閃電般地從街上掠了過去。他想對著遠方那些在陽光中閃耀的樹叢大吼:保持現狀!為什麼沒有人跟他搭訕呢?

觀望太久后,連吐氣都疼起來。孩子突然重重撲倒在他身上,他差點兒也一起倒下去,孩子的臉頰軟乎乎的,哭訴著某種撕心裂肺的可怕東西——原來是一隻驚恐的小剛毛狗,被人用包拎著經過。「不能因為這個哭啊。」他說。淚水止住了,孩子臉頰上又放出光來,皮膚也明亮起來……一隻蝴蝶飛到他指尖旁徘徊著不願走,它之所以依附在他身邊,彷彿是為了不被他殺死。他看見一個身著黑衣的葡萄牙老婦人,胳膊上套著一件針織馬甲,外衣下方露出了一截襯裙。雖然心思遊離,她似乎同時在關注著一切,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旁若無人地演示著自己,帶著一種蠢人的優雅,而她的孩子僵硬地在她身下行走,被照管得嚴嚴實實!她身邊的一個孩子向媽媽提出了一個願望,老人笑了,然而並不是出於感動,或許是因為孩子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滿足,而勾起了她的一段平靜的、至少毫無妒意的回憶,想起了一件和她的所見完全相反的故事。看著她的馬甲和露出來的襯裙,科士尼格想起了自己的小農家庭:在那個環境中,人們喜歡自己親戚的所有特點,而對於具有同樣特點的非親人群,他們卻無比厭惡,雖然自己也毫無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