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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感受的時刻 7

真實感受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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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環顧四周,雖然知道已無出路,但這個動作只是出於本能。在不遠的地方,他竟看見了那個胖作家。作家似乎已觀察了他很久,因為他並沒有因為陡峭的山路而氣喘吁吁。他合上了筆記本,放到大衣內口袋裡,彷彿現在已經不需要它了。「我跟了你一天,格里高爾,」他說,「我把自己的觀念藏到各種現象當中,現在已經滿足了。《迷魂記》這部電影的最後,那個女兇手從西班牙的教堂鐘樓上掉下來時,天空並不是藍的,而是在最後的夕陽中烏雲密布。『願上帝寬恕她的靈魂。』修女說,並讓人敲響了鍾。你的孩子和斯蒂芬妮一起在我家,她暫時會在那裡住一陣子。我已不需要你了,祝你一切都好。」作家站了很久,然後做了幾個鬼臉,似乎為了向科士尼格證實他是真切存在的,然後穿過草坪走了,走時不小心還踩壞了一個花壇。「你根本不了解我!」科士尼格在他身後大喊,但作家只是揮揮手,根本沒有回頭。

他找遍了整個廣場,看所有經過車輛的車廂,但這些只不過是必經程序。無法想像之物才有一種更可怕的真實感。他巴不得自己立刻發瘋,似乎那才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在瘋狂中,一切都可以挽回,死人都會復活!人們可以永遠和死人們相伴,不再有死亡的念頭……然而他無法進入瘋癲狀態,只覺得渾身無力。他沉浸在一種恐怖的清醒狀態中,雙手自動地摸索著臉上的所有骨骼,伴著一種莫名的享受。他冷靜而審慎地——管理員以後會這樣形容他——將自己的地址告訴了公園管理員,聲稱自己要去叫警察,然後斜穿過城區,朝東走去。
這一刻,科士尼格為自己的求死和死亡感到羞恥。事已成定局,最後一口呼吸,然後成為屍體。如果世界和他同時完蛋,他還可以忍受自己成為屍體的事實。但他只是自欺欺人,他的身體在面臨死亡時突然開始自命不凡起來。他向前邁了一步,不是想做什麼,而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這隻是一種抵抗方式。——他九-九-藏-書經常感到一種毛骨悚然的羞愧,因為自己還活著,因為自己是一種赤條條、肉乎乎的奇怪生物。這種多餘的感覺阻止了他發出最後一句特別的生存感言,他愣愣站在假山頂上。
後來遮陽傘被撐開了,風漸漸猛烈起來,支架上的傘打著圈轉動。拿到小費的侍者微笑著,他很認真地接受了。他感激那些坐在他身邊卻不觀察他的人。腳邊有水從消防栓中淌出來,鼓著泡沫流進了排水渠,他便久久地盯著水看。他在一份別人沒帶走的報紙上看到一句話:一個歌手成功地唱出了「燦爛的C大調」,為他感到開心,差點大叫出來。他想在桌上到處留下自己的指印。一個坐在他旁邊讀書的人突然摘下了眼鏡。他驀地很害怕那人會離開——但那人只是突然把書推遠了一點,又繼續讀下去:他才感到一陣輕鬆,一陣平靜……
科士尼格不想再為自己追求什麼。一些日常的景象在他面前閃動,彷彿它們只是現象——自然現象——每個細節都展示給他一種無限的豐|滿。他是一個已經脫軌的人,走入了在忘我的精力中四處奔波的人群中。他相信,當他把自己已不再需要的幸福傳遞給他們時,這些人都會改變自己的步伐。他依然在以某種方式活著——和他們一起。這種狀況不是一種情緒,不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短暫氣氛,而是一種他從所有流逝不息的短暫氣氛中獲得的信念,是有所用處的。這時,他想起自己在綠地廣場的沙地上看見的三個物品,那時產生的觀念現在似乎能派上用場了。正是因為他覺得這個世界變得神秘了,它才敞開了自己,你就可以重新贏得這個世界。他走過東站邊一座橋時,看見橋下的鐵軌旁躺著一把黑傘:它不再是某種其他事物的徵兆,而是一個自我存在的事物,為自己而美麗或醜陋,和萬物同時美麗或醜陋。他的目光所及之處總是有所發現,彷彿身在一個撿錢的夢裡,每一次彎腰都能看到閃光的東西。無數細節分散在各處——街面上一隻沾著蛋黃的勺子、高空read.99csw.com的燕群——在一種整體感中震顫著,他不需要任何記憶或夢境來認識它:那是一種讓人隨時可以回家的感覺。



城裡到處都有噴泉,他就著一個小噴泉清澄寧靜的水流洗把臉,彷彿之前真的在臉上塗了什麼。在這個溫暖的日子,連流水也如此溫暖!越接近巴黎東邊的紹蒙丘陵,科士尼格看到的城市就越發生機盎然。他看見一個女孩子用腳跟蹬開摩托車支架,騎著車揚長而去;一個高大的女黑人用頭頂著一個滿滿的塑料包;一輛拖拉機穿過城市,車后落了一地乾草;一個麵包店店員像往日一樣,提著一籃長麵包從一家咖啡館走到另一家;一個胖男人坐在長椅上,身邊放著一大堆皮帶;遙遠的地方,公園柵欄的頂部在某一刻泛出了金色光芒……他能用目光攫住一切。一個女人把錢包夾在下巴下,購物袋夾在膝蓋間,打開一扇門,用腳踢開,這一幕在他眼中代表了一種可能的生活瞬間,這是他事後才窺見的生活。他看見人行橫道上閃光的金屬片,看見樹冠無風自動,彷彿要不斷變幻形狀。他聽見一群鴿子飛過,聲音彷彿人的低笑,電影院里的槍聲和嘶叫聲結束後傳來了影片的劇終聲——輕柔的音樂和一對男女低沉友好的對話。他聞到一家開門的修鞋店飄來的剛上色的鞋的氣味,看見一家理髮店地上堆滿了頭髮,一個冰激凌自動售貨機上插在髒兮兮奶汁里的大勺,一隻沒有尾巴的貓從一戶人家出來,飛快地躥到一輛停靠的汽車底下蹲著不動,他聽見一家馬肉店香腸切割機的轟隆聲,一個即將完工的樓盤各層都傳出了水泥塊的撞擊聲。他看見一家餐館的女店主抱著一束花打開餐館門,為晚上的營業做準備,他大聲說:「真豐富!」今年的第一批葡萄上盤旋著第一批黃蜂;第一批榛果裝在一個木箱子里,旁邊還有皺巴巴的果葉;人行道上留著第一批被吹落到地上又飛開的樹葉的痕迹……夏天的集市規模比平時小了很多。咖啡館里的九九藏書服裝攤位幾乎都是空的!郵局大樓剛被重新粉刷過,人行道路面被挖開了,為了裝新電話線,工人們站在礦井裡,看著一個搖搖晃晃踩著塑料旱冰鞋的孩子笑。一家電影院正在上映動畫片,放的是《大力水手》,這個傢伙只需吃一罐菠菜就足以對抗全世界。他覺得自己很做作,很無恥!他肯定漏看了什麼,錯過了什麼,這些都是補不回來的。他站住了,在所有的口袋裡翻找。一個女人不會在人行道上這樣站著不動,他想。終於他覺得自己不引人注目了。他幾乎是滿足地聞著自己的汗味。無休無止的車流轟鳴聲讓他覺得頭很舒服,他發出了一聲動物般的吼聲。既然已經沒有可以愛的人,我也就不再需要死亡徵兆了!他想。一個人的鑰匙鏈掉到地上。一個優雅的女人滑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沒有像平時那樣移開目光,他觀察那個女人,看她如何羞澀地微笑著站起身來。他雙手背在身後走,彷彿一個無所事事的餐館領班。飄浮的雲層下,起重機正在搖搖晃晃地工作,他懷著一種永恆的安寧感從它們下面穿過。
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輕巧地穿越在疲憊緩行的人群中,併為其他人感到遺憾!他連一絲一毫的牙疼都沒有了!一個男人坐在巴士車站邊,頭低垂著,雙手放在胸前,彷彿正在等待迫害者的到來。他覺得只要隨便搭訕一句,那人就會全盤托出。他真的在那人身邊坐了一會兒,問他在幹什麼。那人望著他,彷彿這樣的問題是對他的侮辱!



他又覺得冷。公園邊的灌木叢後有藍色的衣服在動,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的出生地,他回憶的並不是某個特殊事件,而是一段漫長至極的死寂時期。這段回憶似乎成了一個機遇,他試著打開記憶中的其他圖景。但什麼都沒有發生。他突然覺得自己正身處冬天的斯德哥爾摩,站在一個地鐵站的入口……
能不能在新的姿勢和表情中找到出路呢?比如說,撅起嘴唇,來回搖頭,用手往嘴裏扇氣,像這裏的法國人九-九-藏-書那樣?一點樂趣都沒有……他站在一座假山的高處,眺望黃色夕陽下的巴黎西部。這是一個短暫的白日夢,或許這就是拯救!他摸索身上,看護照在不在身邊。現在只有另一個體系的人才能制止他。他身旁有一個女人,滿臉皺紋,下巴汗毛很重,正在嘖嘖有聲地和一個比她年輕的男人接吻,似乎在告別。科士尼格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奇,一直等在一旁看,想看看那男人擦拭對方的口水。但男人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山下的城市,然後拖著緩慢的步子離開了。
科士尼格東張西望,看周圍還有沒有能夠啟發他思考的事物,或機遇。早早就有人在咖啡館的地下室打乒乓球,他厭惡地聽著那有規律的啪答聲。球終於打飛了……他腦中一片空白,毫無恐懼地離開了,沿著比特-紹蒙公園陡峭的台階往山上走去。
科士尼格想馬上跟人說話,他可以給使館的那個女孩打電話。但只有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別人或許才會相信他!
只有在看見一個女人走過時,科士尼格才有些緊張。小腿肚的線條、膝蓋、大腿和正在萌發的胸部令他充滿渴望,並感到自己的臉色變得非常嚴肅!一次,他透過牛奶杯看見一個女人經過一個巴士站的輪廓,竟盼望她能永遠在牛奶杯後行走。一種痛苦攫住了他,他感到憤怒,因為這些女人都不是為他而生,他再也不會見到她們,他已預知到她們對他可能具有的意義。如果恰好看不清楚她們的臉,他會感到非常失落,彷彿錯過了十分重大的事情。
在死亡的意識中,科士尼格和路上相逢的人們有了同感,而長久以來的無動於衷變成了一種甜美的參與感。那些開車的人們——他們無休無止地奔波在路上,關在鐵盒子里,痛苦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多麼辛苦;這樣生存下去多麼辛苦!貨車的氣閘多麼絕望地一路鳴叫!剎那間,他想到,政治不僅是一種生意,不僅是對荒誕的粗暴掩飾,同時還是一種世界性的地區自治手段,因此政治是一種可以想像的事件,是值得拼搏的。他坦然接納每一個細節,不再覺https://read•99csw•com得一切都是斷裂的。一個女計程車司機拉著一位女乘客;一個男孩拿著玩具衝鋒槍大喊大叫著跑在母親身後……他覺得自己變強大了。他願意和所有人說話,祝福他們。一次他走過一個男人身邊時,還提醒他鞋帶鬆了,那男人向他表示感謝,一點都不驚訝。他看見一個頭戴得克薩斯牛仔帽的人,便上前去問他從哪裡來,彷彿在幫助他。他不再覺得一切都很可笑。看見一個戴紅頭巾的女人下地鐵站的台階,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從前只想著自己。想到自己現在要去死,一種強烈的遺憾攫住了他。他小心地避開每一輛車,不想被撞上。

太陽已偏西,行駛在明亮逼人的大街上的汽車變得輪廓模糊。有人走在他身後,步伐跟他一致,既沒有趕前也沒有落後,但他並沒有回頭。一些人在影院前排隊準備看《賓虛》。他自己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已經是很久之前了——然而到處都在不斷放映它,還在放,又在放!那些第一次看的人和他完全不同,此刻卻又相同。很多人和他迎面走過,胳膊下夾著衣服袋,因為七月底時,大多數洗衣店都會關門,另一些人用籃子裝著疊起的氣墊,從游泳館回家。他坐在一家咖啡館的天台上,館子的遮篷上縫著一塊布,上面寫著「改變方向」:旅遊真美。街上一節已廢棄不用的老電車軌閃著微光,柏油還沒有完全掩蓋鐵軌。對面的一幢樓房裡有一家公寓出售。兩隻狗在咖啡館的桌子下吵架。一個很蒼老的男人將一封航空信扔進郵筒里,然後微笑了……



他經過一個紅色柱子,是用來在緊急情況下叫警察的。在這片蔓延的痛苦荒野中,那深紅色的柱子彷彿是一種真切的慰藉,他毫無必要地記下了這個位置。有人在他身後跑,不,那人並不是為他而跑;有人在吹口哨,為什麼不對他吹呢?!此刻他還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的紊亂:一個女人用報紙包裹的馬鈴薯滾出了一隻,他吃了一驚;一個孩子在山下騎車過一個水坑時,他不由得拐了個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