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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撇子女人

左撇子女人

孩子:「但我能想起來。」他惡毒地嚷著,「我能想起來!我能想起來!」
女人:「孩子跟我在一起,他睡了。」
女人:「您讓司機也進來吧!」
傍晚,女人坐在電視機前,沒有開燈,她通過一個監控頻道看著小區的兒童樂園。她看著無聲的黑白畫面,看見自己的兒子正在一個倒著的樹榦上練平衡走路,那個胖男孩老是掉下來;除了這兩個孩子,樂園裡什麼人也沒有。女人的眼中淚光閃爍。
女人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兩人沿著小巷往上走。
她一個人回來時說:「施泰凡今天不想睡覺。香檳讓他想起了除夕夜。除夕夜他可以一直到半夜不睡覺。」出版商拉著女人在自己身邊坐下,要一起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女人似乎寬容地坐下了。
明亮的中午,女人和弗蘭齊斯卡穿得整整齊齊的,並肩坐在平台的兩個鞦韆椅上。她們看著孩子,孩子們正在砍一棵乾枯的聖誕樹,想用干樹枝點火。
弗蘭齊斯卡問道:「你想怎麼辦呢?一個人?」
女人:「沒有,還是舊的。——你要是給施泰凡寫信,他會高興的。」
她跟別人在過山車上尖叫
弗蘭齊斯卡:「但是我能解釋你為什麼想要一個笨蛋!你父親不也是這樣一個人嗎?上一次他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吃飯,他隔著桌子跟我握手,一下子把手伸到芥末瓶子里了。」
出版商:「我還是什麼都不說了吧,因為您把每個勸告都理解成威脅。只是您要當心,不要像我的很多譯者那樣,最後都變得目光柔弱而憂傷。」
布魯諾:「你還是用『您』來跟我說話吧。」
但是今天在我敞開的房子里:
她毫不驚訝地看著他說:「我正在看報紙,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報紙了。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事。現在是幾月?」
布魯諾用幾乎歡快的聲音回答說:「有些下午,我自己也會突然感到驚奇,自己還存在。另外,我昨天突然發現,我已經不再數跟你分開的日子了。」他笑著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所有人都一個接一個地瘋了。每次輪到某個人瘋的時候,他都明顯開始為自己的生活感到高興,所有我們剩下的人都用不著內疚。——施泰凡問起過我嗎?」
他在睡夢中,但立刻就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弗蘭齊斯卡說:「我理解你當時不能進來和我們在一起。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歷,特別是我從安靜的家走到聚會地點,我會突然之間因為毫無興趣而變得非常疲憊,不想加入到聚會中……」
她在咖啡館里看著日報,嘴裏小聲嘟嘟囔囔著。那個演員走過來站在她面前:「我認出您的汽車了,在外面停車場里。」
到了家,他和孩子坐在地上,孩子從旅行包里掏出給他的禮物:一個指南針,一個色子遊戲。孩子指著屋裡屋外的各種東西問外公它們的顏色。外公經常說錯。孩子說:「你還是色盲啊!」外公:「我只不過是沒學過看顏色。」女人走過來,手裡端著一個銀托盤,上面放著淺藍色的茶具。剛倒出的茶冒著熱氣,父親用茶壺暖著手。他坐在地上時,兜里的硬幣和鑰匙都掉了出來。女人撿起這些東西說:「你現在又把錢亂塞在衣兜里。」父親:「上次你送我的錢包,我回家的路上就丟了。」
她繼續打著字。他從一個飯店帶回的針線包里找出針和線縫扣子。他又看著她。她感覺到了,於是詢問地看著他。他道了歉,然後說:「你真漂亮,瑪麗安娜!」她笑了。
他揮動著手臂在頭頂上轉圈。
他們朝門口走去。出版商:「我會讓您的電話有響起的時候,哪怕是在深冬。」
布魯諾:「你就是這樣讓自己過得好的,一個人,跟你的兒子,在一所溫暖漂亮的別墅里,有花園、車庫和新鮮的空氣!你多大歲數了?很快,你的脖子上就會堆滿皺紋,你臉上的色斑上會長出毛,你的腿會變成青蛙腿那樣細,上面的身體會成為一個鬆鬆垮垮的口袋。你會變得越來越老,但你會說,這沒關係,然後有一天,你會自己上弔而死。你會這樣懵懵懂懂地進入墳墓,就像你懵懵懂懂地生活過一樣。你要怎樣度過死之前的時間?很可能你就這麼呆坐著,啃著自己的手指甲,對不對?」
司機從車裡拿來一個急救箱。
女人說:「我要是說出來了,你會難受的。」同時,她為自己說的話笑了起來。他們長時間互相看著,一開始不太嚴肅,然後變得很緊張、恐懼,最後很冷靜。
布魯諾:「你說『孩子』,你不能對我提他的名字嗎!你總是這麼理智!你們女人們病態的理智!對一切事物和人的殘酷理解!你們這些廢物,從來不會覺得無聊。你們高高興興無所事事地讓時間溜過。你知道你們為什麼一事無成嗎?因為你們從來不會一個人喝醉!你們像高傲的照片一樣,懶洋洋地坐在你們舒適整潔的房子里。你們故作神秘,為一點屁事興奮不已,你們是出色的夥伴,能用你們無聊的人性殺死別人,你們是摧毀一切生命力的機器。你們在地上爬來爬去,到處嗅來嗅去,直到死亡撬開你們的嘴邊。」他朝旁邊啐了一口:「我還沒見過一個永遠改變自己生活的女人。也就是櫥櫃——然後又是老一套。你知道嗎,你現在做的一切,以後你會像翻看發黃的舊報紙一樣翻過,作為你一生中惟一的時間!那時候你就會明白,你只不過是在趕時髦,瑪麗安娜,就像一個冬季的時髦!」
出版商停了一會兒說:「瑪麗安娜,您要開始很長一段時間的孤獨了。」
出版商:「可能使我想到了鈴蘭。」
弗蘭齊斯卡老師邊進校門邊回頭說:「放學后我們在咖啡館見面。我很興奮。」
弗蘭齊斯卡:「一般認為男人才會這麼干。」

在打開的門邊,她問已經穿上大衣的他,是不是開車來的。出版商:「對,但是有司機。他在車裡等著呢。」
父親:「您總是為您說的話感到不好意思。其實這才是尷尬的原因。」
接著,他們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女人說:「你當然可以經常來,比如周末帶施泰凡去動物園。或者是歷史博物館。」
出版商:「您是一個人嗎?」
她在咖啡館跟弗蘭齊斯卡見面;孩子坐在她身邊讀一本漫畫書。弗蘭齊斯卡指著書說:「這本書里的這隻鴨子,是我惟一允許班上孩子看的。我甚至要求他們,讀一讀它憂傷的冒險故事。從這隻總是吃虧的小動物身上,孩子們能了解各種生存形式,比他們在舒適的家裡或者只知道模仿電視的生活環境中了解得更多。」看書的孩子和女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在通往住宅區的長長林蔭路上,她跳了一步;然後突然開始奔跑。回到家,她拉開窗帘,打開唱機,音樂還沒開始,她就舞動起來。孩子穿著睡衣走過來問:「你在幹什麼?」女人說:「我覺得我有點兒不安。」然後又說:「穿衣服,施泰凡。該去上學了。我去給你烤麵包。」她走到過道里的鏡子面前說:「耶穌——耶穌——耶穌。」
他們在門外站了很長時間。一個提著公文箱的男人從他們面前走過,走過去很遠了還不斷回頭看他們。
夜裡,女人坐在窗邊,拉上窗帘,讀書,旁邊擺著一本厚厚的字典。她放下書,又拉開窗帘。一輛汽車正拐進車庫的院子,人行道上,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正牽著狗出門,彷彿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似的,她立刻抬頭看著窗戶,並揮了揮手。
出版商說:「而且酒瓶也空了。」
出版商:「沒有失去的作家。從來就沒有過。」
出版商:「您不願意跟我在一起?我感覺,您沒完沒了地弄孩子,只是為了不必搭理我。您為什麼要玩這個媽媽—孩子的遊戲呢?你是怕我嗎?」
她醒過來,關了燈,走出客廳。她臉上印著毛衣袖子上的圖案。小區里只有路燈還亮著。
在家中的浴室里,她跨進浴缸,孩子也進來了。他們兩人躺下閉上眼睛。孩子說:「我眼前還全是山上的樹木。」浴缸里升騰起水蒸氣。暮色中的住宅區彷彿與它後面山上森林和半明半暗的天空融為一體。孩子在浴缸里吹著口哨,女人盯著他看,表情幾乎是嚴肅的。
她跟別人躺在公園草地上
布魯諾:「我喝咖啡的時候會考慮的。」
孩子沒有反應。然後她抱起他離開。
在兒童房裡,她給略顯吃驚的孩子換上睡衣,想把他抱起來放到床上。孩子不讓,自己躺下了,然後她給孩子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孩子拿了一本書,指著上面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明亮的背景下,是一座高山,一群寒鴉正在盤旋。孩子大聲讀著圖下的文字:「深秋的山裡,如果天氣適宜,高山仍然有吸引力。」孩子問這是什麼意思,她給他解釋說:天氣好的時候,人們仍然可以在深秋季節登山。她朝他俯下身來,他說:「你身上有洋蔥味。」
女售貨員打了一下他伸出的手指說:「孩子在睡覺。」
女人:「我今天跟施泰凡進城去了。他不理解我。銀行大樓、加油站、地鐵站,他覺得這些都好極了。」
夜深了,她還是這個姿勢,已經睡著了。
他們想分手,但又發現,他們朝著同一個方向走。於是,他們默默地一起走著。在停車場前,他們趕上了父親。他們又相互點頭告別,但又繼續一起往前走,因為他們的車幾乎停在一起了。
他們走上一條坡度不大的林中小路,陽光被樹遮擋住,顯得很昏暗。他們離開小路,開始朝一個山坡爬上去。他們路過一個魚池,不過冬天池子里的水都放幹了。他們在林中一個猶太人公墓停住腳步,墓碑的一半都埋在地下。頭頂上空的風在簌簌作響,音頻很高,讓人覺得耳朵疼。這裏的雪潔白,而山下的雪上卻有煤末子;這裏的雪地上不再有狗的蹤跡,而是鹿的腳印。
然後她又說:「你不想坐一會兒嗎?」
弗蘭齊斯卡:「我感覺,你現在覺得這個屋子裡的其他人都是些陌生的噪音。」
白天,她坐在桌邊的打字機前,戴上眼鏡。她把要翻譯的書,按照每天能完成的頁數,分成幾部分,用鉛筆標上計劃的日期:結束的日期將是春季的一天。她一邊翻著字典,一邊用一根針清潔打字機上的一個字母鍵,一邊用抹布擦拭著鍵盤,斷斷續續寫著:「迄今為止,所有男人們都削弱了我。我丈夫對我的評價是:『米謝勒很能幹。』實際上他希望的是,我能在他不感興趣的事情上能幹些:比如孩子、家務、稅務。但是,在我的工作方面,他卻打擊我。他說:『我妻子是個愛做夢的人。』如果做夢意味著自己是什麼樣就什麼樣,那我願意當一個愛做夢的人。」

女人摘下眼鏡,又戴上說:「你回來這麼早。」
女人只是搖搖頭。
女售貨員把頭往後仰著說:「又是漫長的一天!我都感覺不到自己的眼睛了,只是兩個洞,火燒火燎的。現在才不怎麼疼了,我又慢慢能看見東西了。」
他邁著大步走向女人,擁抱她。
女人:「坐在家裡,不知所措。」
在附近一家大型購物中心,她把巨大的商品包裝堆到購物車裡,然後推著購物車從一個商品部到另一個商品部,直到購物車滿得再也堆不下了。她在收款台前排在長隊里。她前面顧客的購物車都跟她的一樣滿。在購物中心前面的停車場上,她推著沉重的購物車走向自己的汽車,購物車的輪子不時歪向一邊。她的東西塞滿了汽車,就連後座上都裝滿了,她看不到後窗外面。到了家,她把這些東西都搬到地下室里,因為所有的柜子和冷藏櫃早就裝滿了。
女人:「我根本想不起來了。」
女人:「最近幾天幾乎沒響過。冬天本來電話就很少。也許春天會多一些。」
女人說:「別嚷嚷,孩子在睡覺。」
女人和布魯諾站在平台上。
女人彷彿在說別人一樣平靜地回答說:「一個人待在家裡,很容易就累了。」
孩子坐在一邊看著她,看她這兒一下那兒一下地忙著。她用刷子清掃孩子坐的那個沙發椅,打了個手勢讓他起來。孩子剛站起來,她就用胳膊肘把他推到一邊,立刻掃起孩子剛坐過的地方,其實那裡根本不臟。孩子往後推了一步,靜靜地站在那裡。突然,她用盡全力把手裡的刷子扔向孩子,但沒有打中,只是打碎了一個玻璃杯。她握緊雙拳走向孩子,孩子只是看著她。
弗蘭齊斯卡:「這樣好多了。」
父親:「行了吧,別談這個了。」
女人:「你有時候也會哭嗎?」
女人:「我突然有了個念頭,」她為這個字眼又笑了起來,「你要離開我;你要留下我一個人。是的,就是這些:走吧,布魯諾。讓我一個人吧。」
布魯諾問:「你還願意住在這裏嗎?」
出版商:「他習慣了。」

司機從錢包里掏出照片,一一給大家看。弗蘭齊斯卡對女售貨員說:「您為什麼不加入一個黨派?」
弗蘭齊斯卡:「這個原因你可以在任何一本心理學概論里找到答案。布魯諾也受不了一個人。他說,每當這時候,他都會犯一些小時候的老毛病。另外,你昨天晚上看沒看電視里關於孤獨者的紀錄片?」
女人:「請你們理解我。」
女人點點頭。
司機四處展示他畫好的畫。
女售貨員輕輕跟著音樂哼唱。然後她躺在地上伸開雙腿。
出版商拍了拍手說:「考試合格!我給您帶來了一本法國女人的回憶錄,裏面有許多這樣的詞。您明天就可以開始翻譯了。」
晚上,她站在家中客廳里那面沒有窗戶的牆邊,在寫字檯上那盞閱讀燈的燈影里。四周寂靜無聲。遠處有狗叫聲。然後電話響了。她讓電話響了幾聲。她輕輕接起電話。出版商用法語說,她的聲音今天很奇怪。
女人:「你還像年輕時候那樣,覺得時間過得很沉重嗎?」
夜裡,她挺直身子坐在打字機前,飛快地打著字。

女人向別人示意去開門,自己繼續對著電話說:「不,我不是一個人。您能聽出來吧。不過您儘管來吧。您來吧!」
她走進教堂,站在旁邊一個角落裡。一排排的長凳之間站著許多人,跟著牧師唱聖歌;中間有人咳嗽。一個孩子坐在大人兩腿之間的地上,吃著自己的大拇指。管風琴發出轟鳴聲。過了一會兒,女人走了出去。
女人擁抱了布魯諾。
女人:「沒有。我不想幸福,最多只是滿意。我害怕幸福。我覺得我腦子裡承受不了幸福。我會徹底瘋掉,或者死掉。或者我會殺人。」
女人開著車,看到男人超過自己。他看著前方。她拐彎了。
出版商和弗蘭齊斯卡在過道里微笑著慢慢擦肩而過。
布魯諾嚷道:「我更情願跟一個鬼魂交談!」
女人和孩子走出寫字樓,走在一條安靜的街道上。冬日下午的陽光很晃眼,他們眯起了眼睛。他們沿著一條允許機動車通行的馬路朝市中心方向走去。街道左右兩側都是銀行大樓,玻璃立面里相互映照出對方的影子。在一個行人紅綠燈前,孩子模仿著燈上人形的動作,停下的樣子,過馬路的樣子。在步行街上,孩子在很多商店櫥窗前停下來,女人在前面很遠的地方等他。她每次都要走回來把孩子拉走。每隔幾步張貼著一份發行量很大的報紙的晚報版廣告,標題都一樣。暮色降臨時,他們走上了一座過河的橋。車輛很多。孩子在說什麼。女人向他打手勢,表示她聽不見,孩子揮了下手。他們在暮色中沿著河走,孩子的節奏跟女人不一樣:他停一下,然後跑幾步到前面去,所以,女人一會兒要等他,一會兒要追他。有一段時間,她走在他身邊,用自己的步伐告訴他走路要流暢,並默默地用手勢催促他。當孩子在離她比較遠的昏暗之處盯著一叢灌木看時,她跺著腳催他走,結果鞋跟斷了。兩個小年輕從她身邊走過,朝著她的臉打了個嗝。她和孩子走進河邊的一個公共廁所,孩子不敢一個人進去,所以她不得不陪著孩子進男廁所。他們把自己鎖在一個小隔間里,女人閉上眼睛,背靠著門。旁邊隔間的隔斷牆上——隔斷牆沒有一直到天花板,突然出現了一個男人的頭,他是跳起來看的;然後他又跳了一次。接著,這個男人獰笑的臉出現在他https://read.99csw.com們的腳邊,因為隔斷牆也沒有接著地面。她跟孩子逃出廁所,飛快地跑了,因為鞋跟斷了,跑起來一瘸一拐的。當他們路過一個低層住宅時,看見屋裡的電視已經打開了,正好有一隻巨大的鳥從畫面的前方飛過。一個老婦在馬路中間臉朝下摔倒了。兩輛車撞在一起,開車的兩個男人衝下來,一個要打另一個,另一個則死死拽住對方。這時幾乎已經是夜裡了,女人和孩子站在市中心,在兩幢銀行大樓之間,一個快餐店旁邊,孩子正在吃一個咸麵包圈。馬路上汽車的聲音很大,彷彿正在發生一場有規律的災難。一個男人走到售貨亭邊,用手捂著心口,請求給他一杯水來吃藥。他蹲下身子,縮成一團。各個教堂的夜晚鐘聲敲響了,一輛消防車駛過,接著是好幾輛閃著藍燈、響著警報的救護車。燈光在女人的臉上閃爍。她額頭上滲出了汗珠,嘴唇乾裂了。
父親:「如果您理解了我的話,請您在您的下一部電影中給我打個手勢。」
他們上了滾梯,到了頂頭時他絆了一下。他一邊繼續走,一邊看著她說:「我現在一定要看看我們兩個在照片上的樣子。這兒有快速自動照相亭嗎?」他們站在自動照相亭前,有個男的正在更換洗相液。父親彎腰看著那些貼在照相亭外面的樣片:樣片上是同一個年輕人的四張相片,照片上的人咧開上嘴唇、露出牙齒笑著。其中一張照片上還有個女孩。父親審視著那個更換洗相液的人,他正關上盒子站起身來。然後,父親驚奇地指著照片對他說:「這是您吧,對不對?」
女人說:「有時候,我真希望,家附近就有一個散發著乳酪臭味的比薩餅店,或者是一個報刊亭。」
弗蘭齊斯卡把空杯子舉到嘴邊,做了個喝水的動作。她放下杯子,來回打量著女人和孩子,漸漸地,她的臉變得柔和了。(有時候,弗蘭齊斯卡會突然沒有任何具體原因而陷入一種無言的感動,這時,她的臉就會因為放鬆而與其他各種各樣的臉有一種相似——彷彿她在這種莫名的感動中發現了自己。)
她說:「要我給您放音樂嗎?」出版商立刻輕輕搖了搖頭,彷彿他知道她要問這個問題。他們沉默著。出版商問:「您的電話從來不響嗎?」
女人:「您讓他等了這麼長時間?」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司機想拉開他們。
女人:「你從弗蘭齊斯卡那裡來?」
父親打了個手勢,然後指著森林上面說:「那後面的山根本看不見了。」
女人:「我要穿上漂亮的衣服。」
明亮的白天,她坐在平台的鞦韆椅上。窗戶里映出她身後杉樹的樹冠。她開始搖晃鞦韆。她舉起胳膊。她穿得很少,膝蓋上也沒有蓋毯子。
他們坐在客廳里喝酒,孩子也跟著喝了一點兒。隆重地碰了一下杯后,女人撫摸著孩子。出版商說:「我本來也是來這附近辦事的。我的一個作者住在附近。他讓我很擔心,是個非常難辦的事。他不寫了,我擔心他再也寫不出來了。當然,出版社會每個月資助他,直到責任期滿。我今天晚上又催他了,至少要寫出本自傳——傳記現在很受歡迎。但他只是擺手;他不再跟任何人說話,只是發出一些聲響。瑪麗安娜,等待他的將是一個可怕的晚年,沒有工作,沒有人陪。」
長時間的安靜之後,女人說:「施泰凡現在肯定睡著了。」然後又說:「要不是您剛成了我的僱主,我可能敢在您面前表現出我累了。」
孩子站在那裡聽著。女人問:「您今天聞到什麼味兒了?」
出版商說:「跟您在一起真好,瑪麗安娜。不,不是好,而是很不同。」
出版商和弗蘭齊斯卡端著斟滿的酒杯,面對面繞著圈走。
晚上,女人和孩子坐在電視機前。終於,孩子跳起來關了電視機。女人迷亂而吃驚地說:「噢,謝謝。」她揉揉眼睛。
他們喝著茶,父親說:「前幾天,我家裡來客人。我一打開門就發現,來人全身都被雨淋濕了,正滴著水。而我剛剛打掃過家裡!我把他讓進屋裡,跟他握手,卻發現,我自己正站在門口的腳墊上拚命蹭我的鞋底,好像我是那個渾身濕透的客人。」他吃吃地笑著。
在住宅區的電話亭邊,有一個信筒,她把信發了出去。她轉過身來的時候,迎面碰上了布魯諾。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然後又四周看了看,看是否有人在看著他們:路上面很遠的地方,有一對夫婦正在樹林里走路,身上背著背包,手裡拿著登山拐杖,燈籠褲挽了起來。布魯諾把女人推進電話亭里,然後突然開始道歉。
他們在黑暗中回到自己家門前。信箱里有一封信。女人看了看地址,遞給孩子。她把鑰匙插|進鎖眼,但並沒有轉動鑰匙。孩子等著,最後說:「我們不進去嗎?」
電話響了,很長時間。終於,孩子走過去接電話,說:「我現在不想說話。」他對女人說:「布魯諾想過來,跟那個女老師。」女人打了個同意的手勢,孩子對著電話說:「好吧,我還不會睡覺的。」
早上,女人和孩子穿著登山的衣服出了門,山不太高。他們穿過街道,走過其他的別墅;在一座正面幾乎沒有窗戶的房子前停下,在一扇棕色的門前,門的左右兩邊各立著一個黑桿路燈,好像守衛著一個巨大的石棺。
女人:「至少讓我陪著你嘛。」

只有螺旋槳在空轉。
門鈴響了:他們兩人都爭著跑去開門。她推了孩子一把,孩子仰面倒在地上。她打開門,卻沒有看到人。然後她往下一看,孩子的那個胖朋友正蹲在門邊壞笑。
——歌德《親和力》
出版商:「也就是說我們見面?」
女人說:「我現在不能說,弗蘭齊斯卡。」
孩子們站在門口。雖然他們沒有動,女人還是察覺到了,她轉過身來。
他們又不說話了。突然,布魯諾把一張照片舉到女人面前,讓她看看清楚,然後用打火機點燃。女人試著忍住笑,把目光轉向一邊;但還是笑了。
布魯諾不僅吃光了自己那份食物,而且還用白麵包把盤子擦得乾乾淨淨。然後,他一邊舉起一杯法國白蘭地,對著燈光欣賞著,一邊說:「我今天需要這樣的服務。一種很安全的感覺!一種永恆的感覺!」服務員靜靜地站在後面。布魯諾繼續說:「在飛機上我看了一本英國小說。裏面有一個場景是,一個服務員通過自己高貴的服務,讓主人公讚歎幾百年來封建服務的成熟美。能成為這種驕傲的、充滿尊重的服務的對象,哪怕只是在喝茶時的短暫時間,對他來說,不僅意味著與自己的和解,而且也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與整個人類的和解。」女人把目光轉向別處。布魯諾叫她,她轉回目光,卻沒有看他。

出版商說:「您被邀請進來喝一杯。」
布魯諾對演員說:「您知道嗎,您坐在我的位子上了?」
出版商:「那我現在也不願意被稱作『出版商』,而是恩斯特。」
出版商:「您吃藥嗎?」
她回身尋找:照片上那個人站在她身後說:「您的照片早就出來了。請您原諒,我未經允許就看了您的照片。」他們交換了照片。父親看了那個男人很久,然後說:「您是演員,對不對?」
我想在地球上一個陌生的地方看見你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床頭柜上有一杯水和一把摺疊刀。外面,有人在拚命敲打百葉窗。她打開摺疊刀,爬起來,穿上睡袍。是布魯諾的聲音:「馬上打開門,要不我就踹門了。快開門,要不我就炸了這房子!」她放下刀,打開燈和平台的門,讓布魯諾進來。他大衣和襯衫都敞著。他們面對面站著,然後穿過過道走進客廳,客廳里亮著燈。他們又面對面地站著。
父親:「我認為,您的錯誤是,您總是把自己的一些事留給自己。作為一個演員,您臉皮太薄了。您想成為像美國電影中那樣的人物,但又從不去冒險爭取。所以您只是裝腔作勢啊。」
女人:「你還是老覺得自己幹壞事被當場抓住了?」
女人彎著腰繼續收拾,問道:「你穿什麼?」
孩子用一架笨重的老款寶麗來給她拍照。照片是從下往上照的,她的目光朝下看著,頭頂著天空,連樹枝都沒照進去。女人好像是吃驚似的大聲說:「孩子們原來是這樣看成年人的!」
女人獨自蹲在廚房裡一個敞開的櫥櫃前,裏面是垃圾桶,她手裡端著孩子用過的餐盤,一隻腳已經踩在垃圾桶的踏板上了,桶蓋翻開。她就這樣弓著身子,用叉子盛起幾片食物放到嘴裏咀嚼,把剩下的食物倒進垃圾桶。她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很長時間。
進入住宅區,他們經過一個亮著燈的電話亭,裏面有人影晃動。然後,他們拐進一條人造的彎彎曲曲的小窄路,這些小路把住宅區分割成一塊一塊的。他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膀。女人開門時,又抬眼向上看去,夜幕下的小路靜靜地躺在昏暗的路燈下,別墅層層疊疊坐落在山坡上。
出版商:「您怎麼知道的?」
女人:「沒有。不過我可以重新開始翻譯工作。我當時離開出版社的時候,出版商就跟我說,原來作為出版社的僱員,我不得不處理外國法律合同,現在離開出版社,我終於可以開始翻譯真正的書了。從那以後,他還經常問我能不能翻譯書。」
他們去市中心布魯諾的辦公室看他。從窗戶往外看,能看到城市的全景。布魯諾跟她和孩子坐在屋角的一張桌子邊,孩子在讀一本書。
弗蘭齊斯卡手裡拿著一張小卡片說:「臨走的時候,你那個出版商把他的地址塞給我了。」她站起身來:「現在連我也想一個人了。」
出版商說:「不久前,我剛跟一個女朋友分手,分手的方式很奇特,所以我想跟您說說。那天夜裡,我們坐計程車。我一隻手摟著她,我們都看著一側的車窗外面,我們感覺很好。您肯定也知道,她是個很年輕的姑娘,剛剛二十歲,我非常喜歡她。我突然看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有個男人走過。當時外面很黑,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我只是看到,那人很年輕。突然,我想像,身邊的女孩看到那個男人會意識到,坐在自己身邊摟著自己的是個老男人,她肯定會在這一刻覺得我噁心!這個想像讓我感到震驚,所以我立刻把手從她肩上拿開。雖然我還繼續跟她坐在車上,一直陪她到她家門口,但是我隨後跟她說,我不想再見她了。我朝她吼叫,讓她消失,我受不了她了,我們之間完了。然後我立刻走了。我敢肯定,她到今天都不知道我為什麼離開她。很可能她看到人行道上的那個男人時什麼都沒想。可能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
白天,她在這個小城的步行區混雜在人群中,手裡提著一個被用得皺巴巴的塑料袋。她前面人群里有布魯諾。她跟著他,他繼續往前走著。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是偶然地回過身來,她立刻說:「我前兩天在前面一家店裡看見一件毛衣挺適合你。」她馬上拉住他的胳膊,一起走進那家服裝店,裏面有個女售貨員坐在一個櫥窗模特前打盹兒,粗糙發紅的雙手放在兩腿間,眉毛像是在平靜的痛苦中皺在一起,嘴角向下垂著。他們兩人進店時,她立刻站起來,碰翻了椅子,被扔在地上的一個衣架絆了一下。
出版商在女售貨員面前跪下,一個挨一個親吻她的手指尖。
女人:「請原諒,今天晚上很偶然,我不是一個人。」
因為在那裡我將看到人群中孤獨的你
她打了個噴嚏,戴上眼鏡,又打了個噴嚏。
然後,布魯諾微笑著說:「我先回飯店去喝杯熱咖啡。今天下午我去取我的東西。」

他遞去手裡的東西:「十年了!您還認得出我嗎?反正,我還記得當時您在出版社告別聚會上的一切細節,瑪麗安娜。我尤其記得您某一隻耳朵後面散發出的鈴蘭香味。」
男人:「我根本不數日子了。」
女人一邊撕下毛衣後面的價格標籤一邊說:「儘快過來看看吧。」她走開了。他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
女人:「可能是因為我正在工作吧。我發現了,我工作的時候聲音會變得不一樣。」
演員走到女人身邊,女人站在窗戶前。
女人站在車庫前的院子里,裘皮大衣敞開著,天色開始漸漸暗下來,積雪開始凍結。人行道上到處散落著聖誕樹被拖走時留下的松針。她一邊打開車庫門,一邊抬頭望著山坡上的住宅區,幾座相互掩映的方盒子形別墅里,已經亮起了燈。住宅區後面是一片混雜的樹林,主要是橡樹、山毛櫸和雲杉,樹林從住宅區後面一直緩緩延伸到山頂,其間沒有村莊或房屋。孩子出現在她那個「單元」——她丈夫把別墅稱為單元——的窗戶前,朝她揮手。
女人毫無惡意,而是關心地說:「頭幾天你可以搬到弗蘭齊斯卡那裡去住。她的那個男同事剛和她分手。」
女人:「您有名字嗎?」演員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把目光轉向一邊,笑了,把桌子上的玻璃杯推來推去。終於,他又看著她說:「我還從沒有追過女人。我找您好幾天了。您的臉非常柔和——彷彿您一直意識到,人是要死的!請原諒我說傻話。」他搖搖頭。「每次我都想立刻收回我說的話!前幾天,我因為渴望您而無法安靜下來。請您別生我的氣。我覺得您是那麼自由,您臉上有一條」——他笑了——「生命的線條!我抑制不住地想您,我身體里的一切都火燒火燎地渴望您。也許您認為,我是因為失業太久過於緊張了?但是您什麼都別說。您必須跟我走。您別讓我一個人。我想要您。我們一直都是迷失了的存在,不是嗎?我在一個電車站看到: 愛你,他會解脫你。當時我立刻就想到了您:不,不是 ,而是我們 將相互解脫。我想全方位跟您在一起,到處感受您,我要在我觸摸到您之前,就用我的手感覺您的體溫逐漸升高!噢,我是多麼渴望您!跟您在一起,現在馬上,非常強烈,直到永遠!」
她把手放到女人的胳膊上。女人說:「我正翻譯的那本書里引用了波德萊爾的一段話,大概意思是:他惟一能理解的政治行動是造反。我突然想到:我惟一能理解的政治行動是持刀殺人。」
他們繼續互相看著。
女人:「我很願意去看看。」
門鈴響了;孩子跑去開門,她恍恍惚惚地站起來。出版商從門縫裡迅速擠了進來。他是個粗壯又有點兒好動的人,五十歲左右,說話時習慣不斷靠近談話對象。這時,他的聲音就會有一點點加重。(反正是他認為要講什麼重要的事了,他只是發揮一下,讓別人感覺到,他不需要顯示自己。包括他與非常熟悉的人在一起時,他也會一開始表現出好像是剛剛被叫醒似的漫不經心,然後,好像才真正醒過來,恢復狀態。他不論在什麼地方,都好像是主人一樣,他的自來熟風格,常常會令人感到驚奇,並且會讓人跟他保持距離。只有遇到一個非常沉默寡言的對象時,他才會有所收斂,才會在他不停的交談中休息片刻。)
女售貨員鬆開出版商,彎下腰來擲色子;又接著跳舞,間或又來跟孩子玩色子。
房門鑰匙放在外衣左手兜里
車子在門口等著。司機坐在昏暗的車裡。女人:「您忘記把那本要翻譯的書給我了。」
突然,他們同時笑起來。
女人站起來,孩子大聲說:「這裏真好。我還不想回家。」
在衣帽間,布魯諾穿上外衣。演員也穿上。他穿無袖毛衣的時候,頭差點兒鑽到胳膊那個口去。
門鈴又響了,司機過去打開門,服裝店的女售貨員微笑著站在門口,漂亮了。

她開始大聲說話:「你們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你們越覺得可以對我指手畫腳,我就離你們越遠。有時候我覺得,人們剛知道別人的某些新情況,其實已經不是這麼回事了。如果以後有人想告訴我,我是什麼樣的—九-九-藏-書—哪怕他是想討好我或者鼓勵我——我一定會禁止他這樣做。」她伸展雙臂:毛衣的腋下有個洞,她把一個手指頭伸了進去。

女人朝停車場走去,弗蘭齊斯卡在她身後大聲說:「瑪麗安娜,可別一個人喝酒啊。」
司機:「哦,我們再待一會兒吧。明天反正您不會再跟我說話了。」
弗蘭齊斯卡:「小說?詩歌?這種東西可能也就20馬克一頁吧,摺合小時工資3馬克。」
她跟別人從地下通道走出來

布魯諾站在孩子旁邊,孩子已經躺在床上了。孩子說:「你們大家都出奇地安靜。」布魯諾還站在那兒,只是把頭歪向一邊,然後關了燈。
他們走在夜裡的街上,朝電話亭方向走去,經過一個個車庫時,常常會聽到汽車防護罩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在電話亭前,父親說:「我得趕緊打個電話。」女人:「你可以在我家裡打。」父親只說了句:「我的女朋友等著呢!」就已經走進電話亭了。他打著電話,隔著棱紋玻璃聽不清他說什麼,只看見他有很多肢體動作。
客廳里,孩子坐在落地燈旁一把寬大椅子里看書。父母進來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看書。布魯諾走到他身邊;但他沒有停止看書。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讓人察覺不到地偷偷笑了一下,然後起身在布魯諾的包里翻找起來。
夜裡,她站在打字機前,讀著自己的翻譯:「『沒人幫助您嗎?』來訪者問。——『沒有,』她回答說,『我夢想的男人,應該愛我的獨立性格。』——『那您會愛他的什麼呢?』——『他的這種愛。』」她聳了聳肩,突然伸出舌頭。
女人:「我在等著你說『但是』。」
出版商:「我也是一個人。今天夜裡天非常晴朗。我一直能看到您住的那個山坡上。」
女人模仿著他的動作,問這是什麼意思。
女人抬頭看著平台,孩子正一手提著書包,在那裡跺掉鞋子上的雪。他從平台的門進來,笑了。女人問他為什麼笑。
布魯諾:「你屬於為數不多的那種人,在你面前,別人用不著害怕。而且,你是那種別人不願意在你面前裝假的女人。」他輕輕拍了孩子一下,孩子走了出去。
弗蘭齊斯卡想張開嘴,但司機說:「請您不要動!」弗蘭齊斯卡又閉上嘴。
弗蘭齊斯卡:「那你就想一輩子這樣一個人?你就不渴望有一個人,一個心靈和肉體都是你朋友的人?」
她們相互看著。然後女人朝孩子們喊道:「孩子們,今天別打架!」——兩個孩子正好像互相生著氣,背朝著對方站著,那個胖孩子好像很難過。

他跟女人穿過過道走向大家。演員迎面走來,布魯諾把手臂搭到妻子肩上,然後又放了下來。
她沿著夜色中的林蔭路,朝住宅區走去,邊走邊做出一些手勢,彷彿在跟自己說話。
他們面對面坐著喝酒。父親打了個手勢。女人說:「說吧。你不就是為這個來的嗎!對吧?」
天氣非常寒冷,篝火上升起的煙霧剛一離開背風處,就立刻散成碎片消失了。他們把隨身帶來的土豆放到火里烤熟了吃,喝著保溫瓶里的熱咖啡。女人轉向孩子,孩子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山下的平原。她輕輕撫摸著孩子的後背,孩子笑著說,好像因為自己離她最近。
出版商:「在車裡。」
她讓他先掛了電話,然後從壁櫥里拿出一條真絲連衣裙。她站在鏡子前試戴一條珍珠項鏈,又立刻摘了下來。她默默地從側面打量著自己。
布魯諾笑了:「訂單又增加了。北歐人吃得已經很差了,那至少應該用我們的瓷器吃吧。下一次,那裡的客戶就會爭相到我們這裏來訂貨了。價格下滑已經止住了。我們也用不著像在危機期間給他們那麼高的折扣了。」他又笑著說:「他們連英語也不說。我們不得不通過翻譯跟他們交談,那是一個有孩子的單身女翻譯,她在這裏上過大學,我覺得是在南方。」
弗蘭齊斯卡:「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比如說,我會在某一天不能說話。我只能寫紙條跟別人交流。或者,我會幾個小時地站在打開的衣櫃前哭泣,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該穿什麼。有一次,我跟男朋友去一個地方,路上,我突然不走了。我站在那兒,他勸說我。那時候,我當然還很年輕……你沒有渴望幸福的要求嗎?跟別人一起?」
女人:「現在輪到我回憶了!你當時把雙手墊在頭下面,彎著一條腿。那是夏天,夜空非常晴朗,沒有月亮,滿天星星。你躺在沙箱里,誰也不理。」
女人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後轉向他,彷彿她現在有了說話的興趣:「有一次,一個女人來我這兒,是位淑女。她跟施泰凡玩兒。突然,施泰凡抓住她的頭髮說:『你有味兒!』那個女人非常吃驚:『是廚房的味兒嗎?』『不是,是香水味兒。』施泰凡回答。——然後,那個淑女鬆了一口氣。」
她坐在打字機前。孩子踮著腳尖走過來,靠在她身上。她用肩膀把孩子頂開,孩子站在她身邊。女人把孩子拉到自己懷裡,突然掐住他的脖子,搖晃他,然後放開他,把目光轉向一邊。
電話聽筒突然放反了

女人說:「所以你這麼冷的天還要穿薄大衣——因為扣子容易解開!」她笑了。孩子說:「別這麼笑。你笑起來像胖尤爾根一樣:他總是努力讓自己笑。你從來沒有真正高興過。只有一次,你為我而高興——那是游泳的時候,我突然不用救生圈就游到了你身邊。那次,你抱住我,真的歡呼起來。」


父親:「哭過一次,對——是在一年前,當時是傍晚,我坐在家裡。哭完后我就去散步了。」
女人:「或者兩杯。」
弗蘭齊斯卡指了指一堵塑料泡沫隔牆后的監視孔,那裡有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正監視著顧客們。超市裡噪音很大,她們只能大聲嚷嚷:「有這麼個活死人,你是不是有安全感啊?」
夜裡,女人坐在桌旁。她哭了,默默地,一動不動。
他們沿著回家的路慢慢往山下走;布魯諾伸手摟著她。然後他跑開,在凍得硬邦邦的草地上翻了個跟頭。
過了一會兒,布魯諾說:「芬蘭總是黑天,不管白天還是夜晚。他們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在其他國家,至少總有些相似的詞語——但是在芬蘭,沒有一個字是國際通用的。我記住的惟一一個詞是啤酒:olut。我在那裡經常喝醉。有一天午後,天剛剛開始有點亮,我在一家自助咖啡館吃了飯,突然開始抓撓桌子。黑暗,鑽進鼻孔里的寒冷,我不能跟任何人交談。有一次我在夜裡聽到狼叫,對我來說,那狼叫聲幾乎是種安慰。或者,偶爾,我小便時發現小便池上有我們公司的縮寫,也能讓我感到很親切!我想告訴你,瑪麗安娜:我在那兒的時候想你,想施泰凡,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這麼多年中,我第一次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相互屬於對方。我突然之間有了一種恐懼感,怕我會因為孤獨而瘋掉,以一種極其痛苦的、沒有任何人體驗過的方式瘋掉。我以前經常跟你說我愛你,但是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我和你是緊緊連在一起的。生生死死。而最奇怪的是,我甚至認為,沒有你們我也可以生活,因為我已經經歷了這一切。」過了一會兒,女人把手放到布魯諾的腿上問:「談判怎麼樣?」

「大家就這樣,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繼續著日常生活,有人反思,有人不反思;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就連一切都處於危險時的極端情況下,大家也繼續這樣生活,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晚上,女人和孩子坐在客廳里玩色子。外面狂風呼嘯,拍打著門窗。有時候,兩人都停下遊戲,靜靜地聽著風聲。
父親:「我認為,您應該學習真正奔跑,真正喊叫,張大嘴。我觀察了,您就連打哈欠時都不敢使勁張開嘴。」父親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男人縮起身子。「您也沒有經過訓練。您失業多長時間了?」
他不吃吃地笑了,而是放開聲音笑著說:「瑪麗安娜,你的結果也會跟我一樣。這是我要提醒你的,說出這句話,我到這兒來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他們三個從樓梯走上來。
出版商在弗蘭齊斯卡面前把手放在胸口,對女售貨員欠了欠身。
坐在她旁邊的司機手動了動,似乎要去抓她的頭髮,但又把手放下了。
在家裡的過道里,女人打開壁櫃,為布魯諾收拾箱子。當她打開一個箱子時,發現孩子蜷縮在裏面。他跳起來,跑了出去。從第二個箱子里跳出來施泰凡的一個朋友,一個胖胖的男孩,他隨著施泰凡跑到平台上去了,兩個孩子把臉貼在門玻璃上,伸出舌頭,冰冷的玻璃立刻讓他們覺得疼了。女人跪在過道里,仔細疊著襯衫,把箱子拖到客廳放好,讓它隨時可以被拿走。門鈴一響,她立刻跑到廚房。布魯諾打開門進來,像個不速之客一樣四處看看。他看到地上的箱子,然後叫女人的名字;他指著箱子冷笑著說:「你是不是把床頭柜上我那張照片也拿掉了?」
女人:「你來之前就想好了這些話,對嗎?你根本不想跟我交談,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
布魯諾:「我們打完這一盤就走。」
過了一會兒她說:「有一次,你就這樣坐在海邊,盯著海浪看了好幾個小時。你還記得嗎?」孩子:「當然。當時天已經暗下來了,但是我還不想走。你們生氣了,因為你們沒法回酒店。你當時穿著一條綠裙子,一件尖擺的襯衫,還有一頂寬邊帽子,你不得不用手緊緊抓住帽子,因為起風了。那個海邊沒有貝殼,只有圓圓的石子。」
過了一會兒,布魯諾說:「今天早上我們倆之間的事,太奇怪了,是不是?而且當時我們兩個都沒喝醉。現在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可笑。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女人立刻回答說:「請您不要跟我訂規劃。」
她跟別人坐在沙地遊樂場邊
弗蘭齊斯卡一邊跳舞一邊笑他。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
男人默默地點點頭,把目光轉向一邊:「但眼下我失業了。」
孩子們看著她,然後開始互相做鬼臉。
父親:「她就是問問,我是不是吃藥了。」
出版商閉著眼睛回答,彷彿他只是在裝睡:「我把這首詩印在明年的出版社日曆上。」他看著喝酒的司機說:「您喝醉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我送您回家。您住在哪兒?」
布魯諾:「你夜裡也開著燈。」他四處看看:「你還重新擺放傢具了。」他拿起幾本書:「你現在看的書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靠近女人:「我給你從遠東帶回來的化妝包,你大概也不用了吧。」女人:「你不脫了大衣嗎?你想喝杯伏特加嗎?」
出版商吸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弗蘭齊斯卡打了一個抗議的手勢,令人驚訝地說:「其實你說得對!」
過了一會兒,出版商看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彷彿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孩子叫她,但她沒有反應,而是好像好奇地也看著他。出版商垂下目光說:「您的襪子脫絲了。」她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孩子又叫她了。她站起身來,但沒有馬上走開。
演員和女人看著父親的背影,互相伸出手來告別,但是因為靜電又縮了回去。
女人伸出胳膊摟著她。
出版商想了一會兒,打開門朝司機招了招手,司機在門口蹭了半天鞋底,才猶猶豫豫地走進來。
女售貨員和弗蘭齊斯卡走進來,用毛巾給他們擦拭。
他長時間地看著她:「這個遊戲還要繼續下去嗎,瑪麗安娜?我反正是不想玩了。」
下午晚些時候,他們到了附近一個露天動物園。那裡有很多遊人,默默地在園子里走動。只有在一個遊樂室里有一些人站著,笑著。太陽下山了,大多數遊客馬上朝出口走去。女人和孩子站在一個籠子前看著。天色變暗了;起風了,動物園裡幾乎只剩他們兩人了。女人坐在一片水泥地邊上,孩子在玩電動車。
在一條比較安靜的通道,她遇到了弗蘭齊斯卡。弗蘭齊斯卡說:「我剛才在麵包櫃檯看到,他們用紙為一個本地女顧客包麵包,而對後面一個南斯拉夫人就直接遞到手裡……平常我都是到我家附近拐角的那家零售店去買東西,哪怕那裡的生菜經常是打蔫兒的,或者像現在這種天氣就凍了。但是,要是一個月都在這裏經歷這樣的不友善態度,那可沒人受得了。」
這時,女人拉了布魯諾一把,他已經走到了馬路上,一輛車正好開過來。
現在剛過中午,他們坐在火邊,看著山下的平原,偶爾會有汽車反射太陽光。孩子手裡拿著指南針。有時候,山下遠處會有一道非常亮的光,過一會兒就消失了:那是許多關著的窗戶中有一扇被打開了。
窗帘是從左邊拉開的
照完相,在等照片的時候,他們在附近閑逛。父親在很多東西前站下來看。當他們又回到照相亭前時,正好有一條照片出來了。女人伸手拿過來,但照片上是一個陌生男人。

任衛東 譯
孩子第三次叫她了,她立刻過去了。
夜裡,她一個人站在廚房,喝光了一杯水。
女人回答道:「你別開始跟我談孩子。」他揮手打她,但是在狹小的電話亭里卻沒有打到她。然後,他做了個手勢,彷彿要用雙手捂住臉,但是又立刻垂下雙手:「弗蘭齊斯卡認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說,你對自己行為方式的歷史條件沒有意識。」他笑了,「你知道她叫你什麼嗎——私人神秘主義者。是的,你是神秘主義者。神秘主義者!見鬼。你有病。我對弗蘭齊斯卡說,讓你挨幾下電擊就能恢復理智了。」
弗蘭齊斯卡:「你考慮過沒有,你們兩個靠什麼生活?」
他們上得越高,光線越明亮。他們的臉都刮破了,上面全是汗水。走了沒多久,他們就到了山頂。他們在一塊大石頭的背風處坐下,用干樹枝點起一堆篝火。
他們沉默著。然後布魯諾笑了。他轉過身,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我是走路來的。我想打垮你。」女人靠近他。他說:「別碰我。請你別碰我。」過了一會兒,他說:「有時候我覺得,你可能只是在跟我做個試驗;現在發生的一切,只是在考驗我。這個想法能讓我稍微平靜些。」過了一會兒:「昨天我在想,要是有個上帝,有時候也挺好。」
門鈴響了,很短,好像門外是熟人。
她和父親還有孩子站在火車站。火車進站時,她說:「爸爸,你來這兒我感覺很好。」她還想繼續說,但結結巴巴說不出來了。父親打著各種手勢,突然對提著旅行包的孩子說:「你知道,我還是分不清顏色。但是你必須知道,還有一些別的事我仍然不做:比如說,我很快就會被人稱作老頭了,但我在家裡從不|穿家居鞋,我為此幾乎感到自豪。」他敏捷而利索地倒退著上了腳踏板,消失在已經開動了的火車裡。孩子說:「他一點兒也不笨手笨腳。」女人說:「他只是一直裝得笨手笨腳。」
他們一動不動地相對而坐。他幾乎有點生氣了。然後他跑出咖啡館。女人繼續坐著,沒有動。
她結束了工作,又做了些修改。父親嘗試著打開一瓶新的葡萄酒,半天都沒成功。她過來幫忙。他去廚房給她拿個杯子。她大聲告訴他杯子放在哪兒。但是,她還是聽到父親在廚房裡翻找了半天,然後沒有聲音了。最後,還是她到廚房去幫他找到了杯子。
晚上,女人和孩子在客廳里吃飯。她已經吃完了,看著孩子出聲地喝湯,吧唧吧唧地吃東西。屋子裡非常安靜;只是偶爾能聽到廚房裡冰箱的工作聲,廚房跟客廳之間有一個遞菜窗口。女人的腳下是電話機。
女人出門站在路上,演員正慢慢往下走。她默默地讓他進屋。
出版商:「您也在勤奮工作嗎,瑪麗安娜?還是您只是閑坐著,看著窗外的荒野?」
女人長時間看著他說:「你刮掉鬍子了。」
女人:「我們再在外面待一會兒吧!」
女人拿著一大包衣服從洗衣店出來,進九_九_藏_書了一家肉店,又在這座小城超市的停車場上把沉重的塑料購物袋堆進他們那輛大眾車的後備廂里。她還有點時間,於是穿過丘陵起伏、視野開闊的公園,走過結了冰的池塘,冰面上有幾隻鴨子在蹣跚行走。她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但是,冬天里的公園長椅上總是坐滿了人。所以,她站下來,注視著天空的雲彩。幾個老人在她身邊停下來,也抬頭看著。
這是一個晴朗的冬季早晨,散開的濃霧裡飄落下雪花樣的東西,很慢,很少。在學校外面,女人遇到了她的女友,弗蘭齊斯卡老師,一個留著金色短髮的健壯女人,她的嗓音極具穿透力,讓人能從眾多的聲音中立刻分辨出來,哪怕她並沒有大聲說話。她幾乎只發表看法,但並不是出於深信不疑,而是出於擔心,擔心交談或許會成為閑話。
我們終將走向對方
晚上,女人在廚房裡準備晚飯,還不時跑到客廳修改她的翻譯稿,孩子自己在念那封信:「親愛的施泰凡!昨天我看見你了,你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當時我正開著車,車很多,我沒法停下來。你用胳膊卡著你那個胖朋友的脖子。」讀到這裏,孩子笑了。「有時候我感覺從來沒有過你。我想馬上見到你……」——孩子一邊讀一遍皺起眉頭——「聞一聞你身上的味兒……」
她打開門。
他們無望地沉默著。
女人只是微笑了一下:「您打開酒瓶吧?」她把花拿進廚房。出版商搖晃著香檳酒瓶子;孩子看著。
女人離開了窗戶。她走在空曠的小城裡。教堂的鍾敲響了。她走過教堂時,裏面傳出了歌聲和管風琴聲。
她坐在卧室的打字機前,沒有打字。房子里很安靜。孩子們從過道走了過來,小聲說著話,吃吃地笑著。突然,女人把打字機推到一邊,打字機掉到地上。
他問她為什麼笑。
女人像是贊同似的垂下頭,過了一會兒回答說:「沒有孩子的話,可能會多一些思考的機會。」
布魯諾:「跟往常一樣不同。」
他很快地對女人說:「您為什麼要替那個男人辯護?」女人撓起孩子的痒痒,好像代替了回答。她親了親孩子的頭,抱起孩子放在腿上,擁抱著他。
過了一會兒,女人說:「你不該這麼做。我現在不需要任何人。在大家看來,這一切都無關緊要。」
她們在一個收款台排隊。弗蘭齊斯卡突然輕輕撫摸女人的胳膊肘。她有些尷尬地說:「我們肯定又站錯隊了。左右兩邊的隊都比我們走得快,就我們這隊不動。我每次都這樣。」
女售貨員在架子上翻找著。女人從她肩膀上看過去,伸手把毛衣拿了過來遞給布魯諾,讓他試試。一個角落的地板上放著一個籃子,裏面傳出嬰兒的哭聲。女售貨員說:「我感冒了,不敢靠近孩子。」女人走過去彎下腰去哄著孩子。布魯諾穿上毛衣,詢問地看著女售貨員,她只是聳了聳肩,使勁擤著鼻涕。女人小聲示意布魯諾就穿著這件毛衣。他想付錢,但她搖搖頭,指了指自己,遞給售貨員一張鈔票。女售貨員指了指空空的收款箱,女人小聲說,她可以明天再過來一趟取找的零錢。「或者您來找我。對,您來找我吧!」她立刻寫下自己的地址。「您是自己帶著這個孩子,對嗎?偶爾在時裝店裡見到一個不是畫成鬼一樣的人,感覺也挺好的。請您原諒我這樣說您,好像我有資格能這樣說似的。」
一輛車廂里燈光明亮的公共汽車在夜色中行駛,只有幾個老女人坐在裏面,車正繞著一個大廣場緩緩行駛,然後消失在黑暗中;空蕩蕩的吊環扶手不停地搖晃。
獨自穿過我的夢想
卻不能把人帶向任何地方
她提著滿滿的購物袋子繼續走。購物袋的提手拉斷了,她只好用一隻手托著。
女售貨員走到窗前的女人身邊說:「我住在閣樓上,也常常站在天窗前,只為了看看雲。每當這時候我都能感覺到,我還活著。」
出版商:「金龜子在飛。」
布魯諾:「我就這樣出門;不是一直這樣嗎?我到飯店的前台借一條領帶就行了。你願意一起走著去嗎?」
過了一會兒,布魯諾問:「現在你知道自己以後要怎麼樣了嗎?」
司機腳下有些蹣跚。他走了幾步,想去一個人面前,然後又想去另一個人那裡,最終還是站在人群之外。
布魯諾點點頭,女人笑了。
從遠處,布魯諾再次回頭沖她大聲說:「別老一個人待著。否則你早晚會孤獨死的。」
孩子:「你跟我玩嗎?」
女人:「你別胡說八道了。」
她閉著眼睛,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然後,每次都用腳後跟轉身,又來來回回地走。她倒退著走,非常快,轉彎,又轉彎。她站在廚房裡,面前的水槽里堆著用過的餐具。她把餐具放進洗碗機,打開配餐柜上的晶體管收音機,收音機里立刻傳出晨間音樂和播音員歡快的聲音。她關掉收音機,彎腰打開洗衣機,取出裏面纏繞在一起的濕床單,平鋪在廚房地上。她用手使勁撓著髮際線,一直撓到皮膚滲血。
孩子:「第二天,布魯諾開玩笑地把你連衣服帶鞋推到海里。你當時穿著一雙棕色的鞋,帶系扣兒的——」
過了一會兒,布魯諾說:「你呢?你得癌症了嗎?」
他返回飯店。她離開了公園。
他們穿過矮樹叢往山上走。周圍傳來鳥叫聲。融化的雪水歡唱著流進一條小溪里。橡樹的樹榦上長出了細細的樹枝,零星的枯樹葉掛在上面,在風中搖擺。樺樹的樹榦掛著一條一條的干樹皮,在風中顫抖。
演員站起來,想換個座位。正在畫像的司機嚴厲地說:「您待在那裡別動!」
布魯諾:「不,是我知道。她跟我說的。」
布魯諾:「反正我一回到這裏,就能長出一口氣。」
出版商把書遞給女人,她問:「您是想試探我嗎?」
女人送走他們,關上房門,回到客廳,弗蘭齊斯卡一個人坐著,揪著自己金色的短髮。女人尋找布魯諾和演員,弗蘭齊斯卡打了個手勢,表示兩人在地下室。音樂結束了,能聽到乒乓球的聲音。弗蘭齊斯卡和女人面對面坐著。狂風吹著平台上的鞦韆椅。
所有人都沉默著;喝酒;又沉默。
父親:「您是放不開還是膽小?」
司機拿來一個便條本,一一給大家畫像。
男人先是笑了笑,朝旁邊看著,然後很快把目光轉過來。
晚上,她走在這個小地方空曠的街道上,彷彿在朝著一個目標走去。在一個巨大的落地窗前,她停了下來。裏面亮著燈,幾個女人坐在一個像教室一樣的房間里,前面有黑板,弗蘭齊斯卡正用粉筆在上面畫一個國民經濟流程圖,聽不見她在說什麼。筆記本都合上了,弗蘭齊斯卡走到她們中間。她說了些什麼,其他人都笑了起來,但不是放聲大笑,而是會心地笑。有兩個女人伸出胳膊相互摟著。一個女人在抽著煙斗。另一個女人替同桌輕輕擦掉臉上什麼東西。弗蘭齊斯卡停止了說話,幾個女人舉起手。弗蘭齊斯卡數了一下,然後又有另外幾個女人舉起手。最後,所有人像鼓掌一樣一起敲桌子。女人們的樣子顯得很平和:好像這不是一個小組,而是每個人出於自己的需要走到一起來了。
第二天,他們在一家購物中心,走過一個大店鋪的女裝部。一個外國女顧客正穿著一件綠色套裝,從試衣間出來照鏡子,一個女售貨員對她說:「這件衣服您穿著合適極了。」父親走過去說:「這不是真話。這件衣服難看極了,根本不適合她穿。」女人趕緊走過來把父親拉走了。
父親:「我剛把厚厚的毛巾裹在頭上,想像著漫漫長夜。」



電話又響了。女人跑過去接起來,立刻說:「是您,對嗎?您的聲音聽起來很近。您就在拐角的電話亭里,我聽出來了!」
吃飯時,孩子說:「學校里又有新鮮事了。我們班現在只要四分鐘就能脫了大衣和鞋子,換上拖鞋和學校的大褂。校長今天計時了,用一個真正的秒錶。這個學年開始時,我們還是十分鐘呢!校長說,到學年結束,我們肯定能輕鬆地把紀錄縮短到三分鐘。要不是胖尤爾根半天解不開大衣扣子,我們本來今天就能這麼快的。後來他哭了一上午。休息的時候,他還藏到大衣里,還尿褲子了。你知道我們要怎麼達到三分鐘嗎?我們會在樓梯間就開始跑,一邊跑一邊脫衣服!」
他們都坐在客廳,偶爾說幾句話。他們似乎越來越對別人沒有什麼要求,只是這樣待著。
他們到了小區最上邊,再往前就是森林了。天上飄著小小的雪花,落在乾枯的橡樹葉上,發出沙沙聲,在凍住的狗尿上慢慢堆積起來。
弗蘭齊斯卡:「你一個人生活過嗎?」
布魯諾:「你說這些就是為了讓我無力反抗。」
她跟別人擠在一個市場攤位前
男人笑了,又朝旁邊看去。
他從大衣兜里掏出一瓶香檳酒來說,汽車裡還有幾瓶。
他們站在空曠的站台上——下一列火車要一個多小時后才進站——轉身看著小城後面緩慢升起的山坡。女人說:「明天我們去爬山吧。我還從來沒上去過呢。」孩子點點頭。女人說:「那我們不能磨蹭。現在天還是很短。帶上指南針。」
布魯諾擺了一下手:「一個星期前就颳了。——你換新窗帘了。」
他繼續盯著:「你的鞋也沒擦。不過至少您是金髮。也許您還是藍眼睛?」他繼續盯著演員,突然放鬆下來。女人靜靜地站在一邊。
夜裡,她坐在別墅客廳的桌邊,把一張紙裝到打字機上。她靜靜地坐在打字機前。過了一會兒,她把雙臂伸到打字機上,把頭放在手臂上。
男人看著女人,但女人沒有干預。
女人停下來,搖了搖頭。已經跑到前面去的布魯諾詢問地看著她。她說:「沒什麼,沒什麼!」然後又搖了搖頭。她長時間看著布魯諾,彷彿她的注視有助於思考。之後,他走近她,她把目光轉向公園裡的樹木,樹木掛滿白霜,在晨風中搖動。


女人:「布魯諾,你看上去非常難過。」
女人回來后,坐到了出版商對面自己的老位子上。她說:「我不喜歡這個房子曲里拐彎的設計,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總是要拐個直角彎,而且總是向左拐。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討厭拐彎;反正它就是讓我很煩。」出版商說:「那您就把它寫下來,瑪麗安娜。否則,有一天就突然沒有您了。」
女人:「我不知道。只是你會離開我,留下我一個人。」他們沉默著。
她坐在客廳里,腿平放在另一張椅子上,看著司機放在這裏的那些畫。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捋起毛衣袖子。她自己微笑了,搖晃著色子杯。她把身子靠在椅子背上,除了腳指頭渾身一動不動。她這樣靜靜地坐了很長時間,她的瞳孔因為血液不斷流動而越來越大,越來越黑。她突然跳起來,拿來一支鉛筆和一張紙,開始畫畫:先是她放在椅子上的雙腳,然後是後面的房間,窗戶、在夜裡不斷變化的星空——每件物品的所有細節。她畫得並不連貫,而是顫顫巍巍,很不熟練,不過偶爾會有一些幾乎一筆畫成的線條。幾個小時過去了,她把紙放到一邊。她長時間地看著紙,然後繼續畫。
演員長時間地看著她,直到她也盯著他看。突然,她說:「有一次,我住醫院,我看到一個極其悲傷、病重的老婦撫摸著站在她身邊的女護士,不過只是撫摸拇指的指甲,只是拇指的指甲。」
女人低下頭。然後孩子生氣地說:「我也難過,不光是你會難過。」
他們看著,吃著。女人笑了起來,搖了搖頭。然後她說道:「好多年以前,我看過一位美國畫家的畫,十四幅畫是一個系列,據說畫的是基督耶穌受難的過程——你知道的,就是耶穌在橄欖山上流血,被鞭打,等等。那些畫面都由黑白色塊組成,畫面下部是白色的,上面是縱橫交錯的黑色線條。倒數第二個場景是『耶穌被從十字架上放下來』,畫面幾乎是黑的,後面一個場景,也就是最後一個——耶穌被埋葬到墳墓里,又突然變成全白的。而最奇特的是:我沿著這些畫慢慢走過,當我站在最後一幅畫前——就是那幅全白的——時,我突然在一個瞬間覺得視網膜上還遺留著前面那幅幾乎全黑的畫,然後又只有白色的了。」
超市外面拴著幾條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弗蘭齊斯卡挽著女人的胳膊說:「明天晚上來參加我們的聚會吧。其他人都盼著你來。現在那裡有一種感覺,就是腦子裡都明白了,但生活卻還是另一回事。我們需要有個能在世界的前進中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的人。簡單說吧,一個有點兒胡思亂想的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看了看表,女人立刻轉身向正跟弗蘭齊斯卡跳舞的出版商說:「她得回家照顧孩子了。」

所有人在客廳里或坐或站,喝著酒。孩子還在玩色子。音樂。出版商盯著自己眼前,然後走到別人面前。他突然看上去很高興,給司機又倒了一杯酒。
女人說:「Choux de Bruxelles。」
他送他們兩人去門口。在門口,他在女人耳邊說了句什麼。她看著他,然後搖搖頭。布魯諾過了一會兒說:「瑪麗安娜,事情還沒有解決。」他讓他們出了門。一個人的時候,他揮拳打在自己臉上。
弗蘭齊斯卡久久地看著她。「我希望,你能儘快加入到我們中間來。你會看到:我們是一個團體,我們中間的每個人都神采奕奕!我們不是交換菜譜!你根本不知道,女人之間有多少美妙的可能。」

過了一會兒,布魯諾不停點著頭,抬起雙臂問道:「是永遠嗎?」
他們來到附近一家飯店,一個羅圈腿服務員領他們走進餐廳,布魯諾邊走邊整理那條剛借來的領帶。餐廳天花板很高,給人置身宮殿的感覺,裝飾得富麗堂皇,但客人很少。服務員殷勤地幫他們在椅子上坐好。他們同時打開白色的餐巾;他們笑了起來。
女人推開孩子說:「也許您說得有道理。」然後她對孩子說:「去睡覺吧。」
過了一會兒,弗蘭齊斯卡說:「關門吧。你會著涼的。」她沿著小巷慢慢往上走,一步一步,頭向前垂著,一隻手背在後面,好像拖著一輛滿滿的手推車。

夜裡,女人一個坐在客廳里聽著音樂,翻來覆去同一張唱片:《左撇子女人》
女售貨員推開司機,跟弗蘭齊斯卡跳舞。
演員對她說,他在找她。
女人:「他挺適合超市。超市挺適合我。至少今天是這樣。」
父親繼續吃吃笑著用手擋著嘴說:「最難堪的就是躺在停屍床上的時候張著嘴。」
我看見她獨自站在報刊窗前
布魯諾走出電話亭,扔掉燒著了的照片。她也跟了出來。他朝四周看了看,平靜地說:「那我呢?你覺得我不存在嗎?你覺得,所有人中只有你是有生命的?我也活著,瑪麗安娜。我活著!」
布魯諾和弗蘭齊斯卡從門口進來。
她跟別人在一個遊藝廳笑著
女人問:「爸爸,你滿意嗎?」父親搖了搖頭,然後,彷彿光有手勢還不夠似的,又補充說:「不。」
女人:「我覺得每頁15馬克。」
天剛亮,女人就醒了。她朝開著一條縫的窗戶望去,窗帘沒有拉上,冬天的霧氣鑽了進來。塔樓鍾的指針發出嘎嘎的聲音。她對睡在旁邊的布魯諾說:「我想回家。」
孩子:「你現在給我們做點什麼吃嗎?」
女售貨員沉默著,突然擁抱弗蘭齊斯卡。弗蘭齊斯卡掙脫開,眼睛看著女人說:「孤獨會讓人感到最冰冷、最噁心的疼痛,那是空虛的疼痛。那麼就需要有人來教給他,不能這麼墮落。」

女人:「我願意在白天見到您。」
女人:「我也不想。我站起來只是因為太美了。」
布魯諾:「好了,現在說吧。」
就剩他們兩人在餐廳里,每張桌子上都點著蠟燭。旁邊的聖誕樹上,無聲無息地落下松針。牆上的掛毯是狩獵的場景,上面光影搖曳。女人長久地看著布魯諾。雖然她很嚴肅,但她的臉閃閃發光,讓人感覺https://read.99csw•com不到她的嚴肅。

當女人又搖搖頭時,弗蘭齊斯卡說:「我一個人生活過。而我蔑視孤獨。如果我一個人的話,我也蔑視我自己。另外,布魯諾會暫時住在我那裡——假如你,我估計,今天晚上不想要他回去的話。我還不能相信這一切。儘管如此,我還是很興奮,瑪麗安娜,而且很奇怪,我為你感到驕傲。」
客廳里,女人和布魯諾整理著孩子白天遊戲時亂扔在地上的東西,布魯諾直起身來說:「我耳朵里還有飛機的嗡嗡聲。我們去好好吃頓飯吧。我覺得今天晚上的時間都是我自己的——好像有什麼魔力。請你穿上那條低胸連衣裙,好嗎?」

孩子:「今天又取消了兩節課。」
女人說:「我有了個奇異的想法;其實不是,而是一種——念頭。但是我不想說。我們回家吧,布魯諾,趕快。我要送施泰凡上學。」她想繼續走,但布魯諾攔住了她:「你要是不說出來,多難受啊。」
後來,她打字時,聽到隔壁房間傳來唱片的聲音:是配音演員的聲音,在模仿孩子和精靈說話。她起身穿過過道走進孩子的房間,看見一張唱片在一架小唱片機上轉著,一個人都沒有。她關掉唱機。這時,兩個孩子喊叫著從窗帘後面衝出來,好像要嚇唬女人。女人也確實被嚇了一跳,因為兩個孩子互相換了衣服。
孩子在大人們中間,坐在地上玩。布魯諾蹲在他身邊,看著他。
父親笑了:「你是想問,我是不是會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繼續寫作,對嗎?」他轉身朝著她說:「我覺得,我肯定是在某個時候開始朝著錯誤的方向生活了——我不是把責任推到戰爭或者其他外部事物上。現在,我有時候會覺得寫作是個借口,」他吃吃地笑著,「有時候當然也不是。我太孤獨了,常常在晚上睡覺前,都沒有一個人可以想念,因為我白天就是一個人。如果連一個可想的人都沒有的話,那還怎麼寫作呢?另外,我跟那個女的在一起,主要是想在萬一猝死的時候,能及時被發現,不會讓屍體躺那麼長時間。」他又吃吃地笑了。
女人:「你跟布魯諾在一起怎麼樣?」
女人:「最近所有人都這麼威脅我。」她轉頭向站在旁邊的司機說:「您呢,您也威脅我嗎?」司機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弗蘭齊斯卡跟出版商交換了眼色,然後,出版商說,他在戰爭中曾經遇到過一次海難。
他一手拿著花,一手拿著一瓶香檳酒。
女人沒有回答。
他朝司機招了招手,司機馬上把書送了過來。
女人:「這是什麼意思?」
布魯諾拿起箱子:「明天又開始上班了,挺好。——你還從沒有一個人生活過。」
弗蘭齊斯卡:「不,別開玩笑:還有別人嗎?」
她指了指自己的杯子,出版商端起來說:「我現在想用您的杯子喝,瑪麗安娜。」然後他聞了聞她的頭髮:「我喜歡,您的頭髮只是頭髮的味道。這不是嗅覺,而是立刻會變成一種感覺。我也喜歡您走路的樣子:那不是一種特別的姿勢,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您只是自然地走著,這樣真好。」
於是,女人移到卧室窗邊的桌子上去工作,抬頭就能看到雲杉。孩子和他的胖朋友出現在門口:「外面太冷了。我們又不能去尤爾根家,他們家正在打掃衛生呢。」
她打開兒童房的門,孩子正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布魯諾笨手笨腳幫他剪的腳指甲在被子里刮著床單。
出版商轉身對孩子說:「現在我給你把桌子上的酒瓶塞變走。」孩子盯著桌上的瓶塞。出版商一隻手指著空氣說:「它飛了。」但孩子仍然不錯眼珠地盯著瓶塞,於是,出版商只能放下胳膊。
在這個小地方的電影院里,兩個孩子互相推搡,銀幕上正放映一部動畫片,發出巨大的聲響。她打著盹兒,突然又醒了。然後,她把頭靠在孩子的肩膀上,孩子張著嘴看著電影。她睡著了,頭靠著孩子的肩膀,直到電影結束。
他說:「我知道您是一個人,瑪麗安娜。一個出版商必須具有能從字裡行間讀出些什麼的能力。」

她獃獃地坐在客廳里,孩子和他的胖朋友大聲唱著歌從椅子上往墊子上蹦:「屎跳到尿上,尿跳到屎上,屎跳到痰上……」他們邊唱邊發出尖叫,笑得直不起腰來。然後,他們相互耳語了幾句,指指點點地看著女人,又開始笑。他們不停地笑,女人毫無反應。
出版商站在門外,立刻對開門的孩子說:「小夥子,眼睛都睜不開了,看完兒童節目還不去睡覺?」
他非常嚴肅地對女人說:「我們又沒有在白天見面!」
父親又開始打手勢,他擺了下手說:「我們不出去走走嗎?」他朝不同的方向指了指,然後說:「你小的時候,從來不願意跟我一起去散步。只要我一說出『散步』這個詞,你就不樂意了。但是如果是『傍晚散步』,你立刻就會同意。」
她跟別人在一家洗衣店坐著
到達機場時,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女人在進入境外到達大廳之前,抬頭看到燈光已經打到了旗杆上掛著的各種旗幟,上面的天空還顯露出一些亮點。她站在人群中等待著;她的臉充滿了期待,但很放鬆;坦然而心無旁騖。廣播通知來自赫爾辛基的航班已經降落,乘客們陸續出現在海關安檢口後面,布魯諾也在人群中,手裡提著一個箱子和一個免稅店的手提袋;一臉倦色。他跟她年紀一樣大,總是穿著雙排扣的灰色細條紋西服,不打領帶。他的眼睛是深棕色,顏色深得幾乎看不到瞳孔,所以,他可以長時間地盯著別人看,而被看的人不會察覺到。小時候,他曾經夢遊;長大了以後,他也經常說夢話。
女人:「弗蘭齊斯卡。你總是這樣說別人。但是到最後,都是別人離開你。」
過了一會兒,孩子說:「可能是因為沙箱里很安靜吧。」
布魯諾在自己吟詩:
而你將在千萬人中看到我
女人:「最近一段時間施泰凡晚上不願意一個人待著。」
她立刻開始重新擺放傢具;孩子幫助她。兩個人站在不同的角落,打量著變化了的房間。外面下起了大雨,冬季的雨,像冰雹一樣砸在堅硬的地上。孩子推著一個地毯刷來回來去清掃地毯。女人光著腳在平台上用舊報紙擦玻璃。她把去污劑噴洒在地毯上。她把報紙和舊書扔到一個垃圾袋裡,旁邊已經放著幾個滿滿的、紮緊了口的袋子。她用一塊抹布擦門口的信箱;在客廳里站在一個梯子上,擰下舊的燈泡,換上一盞新的,比原來的亮多了。
他喝茶的時候嗆了一下。
女人說:「爸爸,你今天晚上在布魯諾的房間睡吧。」
晨曦中的小區,路燈剛剛熄滅。女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寫字檯邊。
夜裡,女人一個人站在過道里看書。她頭頂上的天窗,在積雪下發出輕微的聲音。她開始讀出聲來:「Au pays de l』idéal:J』attends d』un home qu』il m』aime pour ce que je suis et pour ce que je deviendrai.」她試著翻譯:「在理想國:我期待遇到一個男人,他愛我,愛我現在的樣子和我將會成為的樣子。」她聳聳肩。
他們停下來,並排站在那兒小便,背朝著她。繼續往前走,誰也不想走在右邊,所以他們不斷交換著位置。
他們往外走時,女售貨員掏出一面小化妝鏡打量自己。她取出一管鼻塞膏放在鼻子下面,然後往嘴唇上塗。
「我們生活在地球的哪個部分?」
她對他們說:「你們聽著,也許你們不覺得我是在工作,但我確實在工作。所以,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不被打擾。因為我工作的時候不能想別的,這跟做飯不一樣。」
女人:「我只記得裏面有一段,採訪者對一個人說:『請您談一件關於孤獨的事!』而被問到的人只是沉默不語地坐著。」
弗蘭齊斯卡:「順便告訴你,他今天下午坐火車來。我是發電報請他來的。他希望你們去車站接他。」
女人看到笑了。
弗蘭齊斯卡對孩子說:「我有名字。以後再提起我,不要像剛才在電話里那樣說『那個女老師』。」
她先坐進汽車,給他打開副駕駛的車門。他還在外面站著,兩眼看著前方。他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然後捏住鼻子,使勁呼氣讓空氣從耳朵里出來,好像長途飛行把他的耳朵堵塞了。

是朝相反的方向削的皮
布魯諾:「現在別說這個。」
在接機大廳里,眾目睽睽之下,他把頭靠在女人的肩膀上,彷彿他必須立刻在女人的裘皮大衣里休息一下。她接過他手裡的箱子和手提袋,現在他可以擁抱她了。他們長時間擁抱著;布魯諾身上有些許酒味。
女人笑了,正在玩的孩子轉身看著她,彷彿這笑聲在他母親身上是不尋常的。
女人繼續打字,孩子靠近她坐下來。孩子異乎尋常地安靜。女人停下來,抬起頭來說:「你餓了,對嗎?」孩子搖搖頭。女人:「我做事情打擾你嗎?」孩子自己笑了笑。
男人一手握拳打在另一個手掌上。父親也做了一下這個動作:「就是這樣!」他轉身走了,又回頭大聲說:「您還沒被發現呢!我希望能在一部接一部電影里看著您慢慢老去。」
布魯諾打量著他,然後說:「您是她男朋友?」然後說,「您跟我妻子睡覺,對嗎?至少您有這個念頭,對不對?」

女人:「我今天跟往常不同嗎?」
女人:「我們不是有個共同賬戶嘛。還是你已經把它凍結了?」
演員慢慢站起來。然後,他猶豫不決地,朝布魯諾走過來。
他們停住腳步,看著山下平地上的燈火。他們腳下一幢房子里,有人開始彈鋼琴,《致愛麗絲》
孩子:「我還從沒見過你戴眼鏡。」
他們朝山上走去,旁邊是沉睡中的住宅區,偶爾能聽到抽水馬桶的聲音。
他把兩個男人的手放在一起,然後往後退去,示意他們兩人保持這個姿勢,然後開始畫畫。布魯諾和演員臉部抽搐了一下,司機大聲說:「不要笑!」
司機使勁點著頭,看著出版商。出版商抬起雙臂說:「我不反對。」

女人:「您怎麼會想到金龜子呢?」
布魯諾在浴室里給孩子剪腳指甲。
他們打得很認真,女人抱緊雙臂——因為地下室很冷——看著他們。
她把女人拉到自己身邊擁抱著。然後,她敲了敲孩子的膝蓋問道:「那個顯擺自己有錢的人是怎麼對待他的窮親戚的?」孩子正專心致志看書,沒有回答她,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然後,女人回答說:「施泰凡總是想成為富人,因為他說,富人是好人。」
他站起身了,她陪他走到門口。他拿著自己的大衣,低垂著頭,挺直身子。突然,她拿過他手裡的大衣說:「我們再喝一杯吧。我現在突然感覺,我們每一分鐘都會錯過一些永遠不會再來的東西。您知道,死亡。請您原諒我說這個詞。反正這個詞現在讓我很傷心。我希望您別誤解我。廚房裡還有一瓶勃艮第紅酒。它酒勁很大,喝完了能睡個好覺。」
他們站著,看著下面的車庫,塑料袋在四處飛舞。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路上走著,這回沒牽著狗,大衣下面穿著長長的晚禮服,伸出雙臂抬頭朝他們打招呼,彷彿她對一切了如指掌。他們倆一起朝她揮手回應。
他們手挽手穿過平台門走進客廳,正在喝酒的司機指著他們大聲說:「真的,還是有愛情的!」
女人問:「你還在寫作嗎?」

他像在辦公室那樣緊緊盯著演員:「您肯定是那種人,開著一輛破舊的小車,後座上扔著那些政治裸體雜誌。」
鉛筆放在記事本的左邊
演員在她對面坐下:「二月。」
他們都在客廳。出版商跟女售貨員跳舞。司機從車裡拿進來好幾瓶香檳酒。然後,他一個接一個跟所有人碰杯。
他們一起往外看著,外面狂風大作,天空群星璀璨,星星後面的天空反射著星光。過了一會兒,他說:「有一些星座距離我們很遠,所以光線很弱,只能作為夜空的背景光。我想現在跟您一起在別的地方。」
停了一會兒,弗蘭齊斯卡說:「明天能來還是來吧。我們不像平常那些女人聚在餐館里嘰嘰喳喳。」
女人站起來,從那扇狹小的橫窗看出去,遠處有幾棵雲杉樹,一動不動。樹下有好幾排獨立的車庫,外表很相似,都是四方形的,都有著像別墅一樣的平頂,車庫前都有進出車的通道,有個孩子正在沒有雪的人行道上拉著雪橇。樹後面很遠處,地勢平緩的地方,是城市最邊緣的住宅區,一架飛機正從那裡拔地而起。孩子走過來問女人在看什麼,女人已經完全陷入沉思,但並沒有發獃,而是漫不經心地站在那裡。女人什麼也沒有聽見,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孩子搖晃著她嚷道:「醒醒!」女人回過神來,把手放在孩子肩上。孩子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張著嘴,獃獃地看著。過了一會兒,他搖晃著身子說:「我現在也瞎看起來了,像你一樣!」兩個人都笑了起來,笑得停不下來。當他們終於平靜下來時,其中一個立刻又開始笑,另一個也跟著笑起來。最後,他們笑得抱在一起倒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女人坐在客廳,在一台打字機上打字。她出聲地讀著剛打出的句子:「現在,我終於可以答應您翻譯法語書的要求。請您告知您的條件。目前,我更願意翻譯通俗的專業書籍。我常常回想起在出版社的工作。(她自言自語地補充說:『當時我經常因為打字引發腱鞘炎。』)期待您的回電。」
女人彷彿是要讓售貨員平靜下來似的慢慢說:「我上個星期在櫥窗里看見一件灰色的男式羊絨衫。」
外面,女人對布魯諾說:「你還活著。」
女人說:「冬天容易有靜電。」
她打開門口的信箱,裏面塞滿了廣告宣傳單;沒有任何手寫品,就是有,也是廣告里模仿的手寫體。她把這些紙揉成一團撕掉。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做家務,一會兒停下來,一會兒回身,一會兒彎腰,路過時順便擦掉一塊污跡,或者撿起地上的一個米粒扔到廚房垃圾桶里。她坐下,又站起來,走幾步,又坐下來。她拿起靠在牆角的一個紙卷,把紙散開,然後又卷上,最後又放回去,在原來位置旁邊一點兒的地方。
布魯諾笑了,女人也跟著笑了。
出版商慢慢地問:「哪個是您的杯子?」
她跟別人從一幢辦公高樓出來
女人回來了,就站在他對面。他抬起頭看著她。她把一隻手放在他額頭上,然後在他對面坐下。他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親吻著。他們長時間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出版商說:「您現在要幹什麼呢?」
還是你想給我一個暗號?
他們開車駛向坐落在坡上的小城,他們的別墅區就在那裡。車上,女人一邊伸手打開收音機一邊問:「想聽音樂嗎?」他搖搖頭。這時天已經黑透了,路旁的高層寫字樓里,幾乎所有燈都熄滅了,而四周山坡上的住宅區里卻燈光閃爍。

女人朝窗外看去,花園裡的樹冠在風中一個勁地搖擺。
弗蘭齊斯卡對女人說:「我們以為會在這裏見到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他問她施泰凡在哪兒。她指了指落地窗那邊,兩個孩子正不出聲地做著鬼臉。
她陪他走到街上。他們並肩走著,到了電話亭。突然,布魯諾停下來,卧倒在地上,臉朝下。她蹲在她身邊。
他們握了握手。
寒冷的上午,女人坐在平台的鞦韆椅上,一動不動。孩子站在她旁邊,看著自己嘴裏呼出的白氣。女人看著遠方。她身後的玻璃窗上映射出雲杉的影子。
父親回答說:「我反正明天就走。」
布魯諾一邊往外走一邊搖著頭說:「你什麼也別擔心……你還記得嗎,我們之間曾經那麼親密,這跟我們是男人女人沒有關係,但肯定跟我們曾經是夫妻有關。」女人在他身後關上門,站在那裡。她聽到汽車開走的聲音。然後她走到門邊的衣帽架旁,把臉埋在掛著的衣服中間。read.99csw.com
然後,他們繼續玩,鈴聲又響了。這回是門鈴。
他們穿過一片林中空地,旁邊有鹿群擠在一起。不深的積雪裡有枯萎的草尖露出來,在風中搖曳。
布魯諾:「我只是想靠近些看看你的大衣。好像掉了顆扣子。」
女售貨員戴上眼鏡。
女人:「你覺得?」
他們沿著小區的另一邊下山。父親突然停了下來,豎起食指。女人邊走邊轉身對他說:「爸爸,你突然想起什麼事時,別老停下來。我小時候就特別煩你這點。」
女人大聲說:「當然。當然。——但是我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就算我跟他永遠在一起,我也絕對不想認識他。我只有一個要求,」她好像在笑自己似的說,「我只希望他笨手笨腳,是個笨蛋;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打斷自己說:「弗蘭齊斯卡,我這樣說話像個沒長大的人。」
女人:「你的女朋友,她說什麼?」
布魯諾一動不動地坐著;只是喝酒。
布魯諾推開房門時平靜地說:「今天晚上,我覺得我希望的一切都實現了。彷彿我能把自己從一個幸運的地方變到另一個幸運的地方,中間就沒有停頓。瑪麗安娜,我現在能感覺到一種魔力。我需要你。我很幸福。我身體里的一切都發出幸福的嗡嗡聲。」他向她微笑著。他們進了房間,立刻打開所有的燈,包括前庭和浴室的燈。
布魯諾對孩子說:「施泰凡,我現在讓你看看,我是怎麼嚇唬進我辦公室的人的。」他抓住女人的胳膊,微笑著看著孩子,表演道:「首先,我把我的受害者和他的椅子擠到一個非常狹窄的角落,讓他覺得自己很無力。我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說話。如果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他突然用耳語般的聲音說,「我就會用特別小的聲音說話,讓他以為自己已經耳背了。穿什麼鞋,也是很重要的,要穿這種皺膠底的鞋,比如我腳上的這雙,這是權力之鞋。而且必須擦得鋥亮!你必須要能散發出一種神秘的氣息。而最重要的是一張有威懾力的臉。」他在女人面前坐下,開始緊緊盯著看。同時,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彎回小臂,把手指握成拳,但沒有全部握回來:大拇指還豎著,好像要戳人一樣。他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邊把嘴撇向一邊,並保持著這個姿勢說:「我讓人從美國帶來一種特殊的藥膏:我把這種藥膏抹在眼睛周圍,就可以不眨眼睛;或者塗在嘴周圍,嘴就可以不抽|動。」他真的把一種藥膏抹在眼睛周圍:「這就是我權利的注視。我希望,它能很快讓我當上公司董事。」他繼續一動不動地盯著看,女人和孩子也看著他。
布魯諾已經穿好大衣了。演員跟著布魯諾走出來說,他是開車來的。
弗蘭齊斯卡:「女售貨員和她的嬰兒!你和你的孩子!明天又要上學!其實孩子挺讓我煩的。有時候我從他們臉上看得出來,他們想殺了我,用他們的聲音和動作。他們亂喊亂叫,到處亂跑,讓人窒息、頭暈。有孩子有什麼好?」
出版商:「也可能那些東西真的有一種新的美,只不過我們還不能看到。我也喜歡城市。從出版社的平台上,我能一直看到機場,看到飛機的起降,而聽不到它們的聲音。那是一幅非常柔美的畫面,能讓我內心深處感到振奮。」
那人站在照片旁邊:他現在已經老多了,幾乎禿頂了,笑得也不一樣了。他只是點點頭。父親又打聽那個女孩,但那人只是打了個好像是往身後扔東西的手勢,然後走開了。
上課鈴聲正好響了。弗蘭齊斯卡拍了一下孩子的肩膀,算是打招呼,然後,等孩子進了校門后對女人說:「我都知道了。布魯諾馬上就給我打了電話。我和他說:你的瑪麗安娜終於清醒了——你也這麼認為嗎?你是認真的嗎?」
孩子:「這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布魯諾:「我今天晚上不能玩。」他扔了幾下色子,說:「真的,我今天晚上不能玩!」
出版商一個人,神情疲憊。他的頭垂向一邊。他立刻坐直身子,接著笑了,彷彿是笑自己,然後又允許自己放鬆身體,後背稍微彎曲一些。
他們就這樣站著,每個人做著自己的小動作,過了很長時間,布魯諾問她怎麼樣。
女人推著購物車穿過超市狹窄的通道。這種通道窄到只能通過一輛購物車,如果有人從對面走來,就必須拐到另外一條通道去。一個工作人員正把空購物車推到一起,空空的購物車咣當咣當地響著,還有收款機嘎啦嘎啦的聲音,空瓶回收處的搖鈴聲。同時,超市的音樂震耳欲聾,間或插播當日、本周和本月的優惠信息。女人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越來越平靜地看著周圍。她的眼睛開始發亮。
女人從廚房走過來,手裡拿著一個銀托盤,上面有一杯伏特加,但父子兩人已經不在客廳了。她到房間里去找,這些房間在過道兩邊,像是過道延伸出來的枝杈。當她打開浴室門時,看到布魯諾坐在浴缸的邊緣,一動不動地看著孩子,孩子已經換上睡衣,正在刷牙。孩子把袖子卷得高高的,免得被水弄濕,他仔細地把牙膏管邊上的牙膏舔乾淨——兒童牙膏是草莓味的,然後踮起腳尖把牙膏放回架子上。布魯諾接過托盤上的酒杯,問道:「你不喝嗎?你今天晚上還有什麼事要做嗎?
旁邊的(削了一半的)蘋果
服務員回來了,用一種彷彿匆匆趕回來的聲音說:「這是塔樓房間的鑰匙。國家領導人在那裡面住過的;但願這不會影響您。」布魯諾揮了下手,服務員誠懇地補充道:「祝您有一個美好的夜晚。但願塔樓的鍾不會打擾您,因為那個巨大的指針每分鐘都會嘎嘎響。」
終於,演員說:「我們現在互相看著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我前半生的障礙,就像門檻,一道接一道的門檻,威脅著我對您的注意,同時,只有我一直看著您的時候,我才體驗到,這些障礙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只有您還在。現在我愛您。我愛您。」
出版商靠著弗蘭齊斯卡的椅子在打盹,睡著了。弗蘭齊斯卡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拉著司機的手跳舞,臉貼著臉。
出版商走過來對弗蘭齊斯卡說:「那我們也互相擁抱吧!」說著已經用雙臂擁住了她。
布魯諾把正在繼續擺著架勢的演員身後的椅子挪走,演員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人:「你有沒有設想,人能夠怎樣生活呢?」
你暴露了自己,左撇子女人!
但是有一次
「許多部分中的一個。」
他們看著,吃著喝著。孩子試著吹口哨,但因為太冷吹不出聲來。女人說:「我們走之前照張相吧。」
她跟別人在一家快餐店吃飯
布魯諾:「這兒允許抽煙吧?」他坐了下來。她站著。

女人:「他們家不是昨天就打掃衛生了嗎?」孩子聳了聳肩;女人重新開始工作。
她回答說,她只是突然想到,他是這幾天來惟一跟她交談的成年人。
他們朝門口走去,司機在他們身後跌跌撞撞,手裡的車鑰匙叮叮噹噹直響,出版商從他手裡拿過鑰匙。
他說:「您知道,我只是這麼說說而已,沒什麼別的意思。」
女人和孩子在小城的終點站等著。火車進站后,一個戴眼鏡的蒼白老人在一扇車窗后揮手,那是她父親。很多年以前,他曾是個著名作家,現在只是用複寫紙謄寫一些隨筆和幽默故事給報社投稿。下車的時候,他打不開車廂門,女人從外面打開門,幫他下到站台上。他們相互打量著,然後都高興地笑了。父親聳起肩膀,向四周看了看,抹了一下嘴唇說,他的手摸過火車,現在都是金屬味兒。
布魯諾和演員在浴室里一起洗臉。
我透過窗戶看見她獨自下象棋
當他把手伸向她時,她往後縮了一下。他只是說:「瑪麗安娜。」女人:「請原諒。」
父親打了幾個手勢說:「現在這個生活在另外一個城市。」
但是有一次
女人:「那你還記得嗎,有一天傍晚你靜靜地躺在門前的沙箱里?」
女人來到地下室,布魯諾和演員在那裡。布魯諾問:「就剩下我們了嗎?」
然而我看見她
女人很令人驚訝地激動地說:「您其實根本不了解他。也許他有時候感到很快樂呢。」
旁邊的茶杯手柄朝左
她問施泰凡,要不要陪他上床睡覺。孩子回答說:「我不是一直自己睡覺嗎。」
兩人都被別人撞了一下,女人說:「我在這裏還感覺挺好。」
女人回到房裡。她關上門,上了鎖。她把杯子和酒瓶拿到廚房,倒乾淨煙灰缸,沖洗。她把客廳里的椅子都放回原位,打開窗戶通風。
演員從窗前回頭看著布魯諾,布魯諾問這是不是一首優美的詩。
女人問:「您這回又是從那個失去的作家那兒來嗎?」
女人回答:「不知道。有一個瞬間,我似乎清楚地看到了我未來的生活,這讓我感到不寒而慄。」
女人:「是的。不,其實沒有。」
女人:「是紫甘藍味兒。這種味道幾天都散不掉。但是孩子們喜歡吃。——我去拿兩個汽酒杯子。」出版商大聲說:「不是汽酒!是香檳!」很快,他換了一種語氣說:「順便問一下,法語里紫甘藍怎麼說?」
女人:「你開始回憶都讓我有點兒害怕了,怕我有什麼不好的事以後被你記住。」
司機小聲重複了一遍他的看法。
孩子問,現在可不可以看電視。女人回答說:「我們不是要去機場接布魯諾嗎。」不過,孩子已經打開了電視機,坐下看了起來。女人俯下身來對他說:「我該怎麼跟你爸爸解釋呢?他已經出國好幾個星期……」看著電視的孩子什麼也不聽。女人大聲叫他,用雙手在嘴邊攏成喇叭形,好像他們是在室外什麼地方。但是孩子只是盯著電視看。她把手擋在他眼前,孩子把頭側向一邊,大張著嘴繼續看。
女人:「弗蘭齊斯卡還認為什麼?」
白天,她去外面,在平坦、開闊、冰凍的戶外,她走在一條筆直的路上。她一直走,一直向前走。直到天黑了,她仍然這樣走著。
房門打開了,弗蘭齊斯卡穿上大衣,說:「我有我的間諜,告訴我你自己跟自己說話。」
(1976年)
夜裡,女人躺在床上,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寂靜無聲;她跑到窗邊,打開窗戶;但是寂靜只是竊竊私語。她手上拿著自己的被子,走進孩子的卧室,躺在他床邊的地板上。

女人問他是不是明天要去辦公室。
布魯諾盯著面前發了一會兒呆說:「好。我出了很多汗。」
布魯諾問:「你需要錢嗎?」然後掏出幾張鈔票。
布魯諾:「當然沒有。不過請你還是拿著吧,哪怕你不需要。」他把錢遞到她面前,最後她還是收下了,兩個人都感到輕鬆了。臨走,他讓她問候施泰凡,她點點頭說,她很快會去他辦公室找他。
他看著孩子:「弗蘭齊斯卡說,施泰凡最近明顯變得沉默寡言。而且他不洗澡了。弗蘭齊斯卡認為,這意味著……」
孩子寫完了,開始讀他的作文:「《我想像的美好生活》,我希望,天氣不冷也不熱。應該一直吹著溫暖的風,有時候刮狂風,行人不得不蹲下來。汽車應該消失。所有房子都是紅色的。灌木是金色的。人們什麼都知道了,不需要再學習。大家都住在島上。街上的汽車都開著門,誰累了,就可以進去休息。而且,人們根本就不會再感到累。那些汽車誰的也不是。晚上,大家都不睡覺。人們在哪兒覺得累了,就在哪兒睡。從來不下雨。所有朋友中,各樣的有四個,那些不認識的人都消失掉。所有不認識的東西都消失掉。」
父親:「噢,比以往都沉重。每天我都會有一次停在時間里不動。比如現在:天黑已經好幾個小時了,可我還在想,夜才剛剛開始。」
他喝乾了杯子里的酒。他們沉默地看著窗外,正好那個老婦帶著狗走過,並且馬上朝上面打了個招呼;她打著一把傘。
女人:「我知道。我非常喜歡自言自語,所以我會做得有些過。」
弗蘭齊斯卡:「布魯諾是那種似乎只適合快樂的人。所以他現在完全不知所措。就像演戲一樣!他快煩死我了。我會把他轟出去的。」
女人:「還是去年那個女的嗎?」
他們沿著森林外面繼續走。女人又是抬起頭來,讓雪花飄落在臉上。她朝森林里看去,裏面悄無聲息,只有雪花輕輕飄落。在稀疏的樹木後面,遠處有個人工水塘,水面閃閃發亮,有細細的小溪流進水塘,發出清亮的水聲。
布魯諾說:「我們今天晚上住這個飯店。施泰凡知道我們在哪裡。我把這飯店的電話號碼放在他床邊上了。」女人低下頭,布魯諾揮手叫來服務員。服務員躬下身來。布魯諾說:「我今天晚上需要一個房間。我太太和我要睡覺,馬上,您明白嗎?」服務員看了看他們兩人,帶著並不詭秘、而是顯得很理解的微笑說:「現在有個展覽會正在舉辦,但我會去問一下。」在門邊,他又回身說:「我馬上回來。」
晚上,女人在客廳寫字;父親拿著一瓶葡萄酒,坐在離她很遠的地方,看著她。然後,他走到她身邊。她抬起頭看了一眼,繼續打字。他朝她彎下身來說:「我剛發現,你這件衣服上少了一粒扣子。」她脫下衣服遞給他。
在去地下車庫的電梯里,他仔細看著她,而她也在打量著他。
他揮了揮手,站起身來對孩子說:「我們下星期天去暖房看食肉植物。或者去天文館!我們去看穹頂上演示的南十字星座,就像夜空一樣——好像我們真的就在南海邊。」
她站在鏡子前說:「你沒有暴露自己。不會再有人貶低你了!」
她三十歲了,住在一片坐落於一個小山南坡的別墅區里,正好在城市的霧靄之上。她的眼睛,即使是在不看著人的時候,有時也會閃閃發亮,但面部表情不會發生變化。在一個冬日的下午,她坐在向外伸出去的房間的窗前,用電動縫紉機幹活,黃色的光線從窗外射進來,照在她身上。身邊是她八歲的兒子,正在寫學校布置的作文。這間房子的一側全部是玻璃,面對著一個長滿青草的平台,邊上是鄰居房子的一堵牆。孩子坐在一張漆成棕色的桌子旁,俯身在作業本上,用一支鋼筆在寫著,舌頭伸在外面。有時候,他停下筆,看一會兒窗外,然後又更快地繼續寫;或者,他朝母親看去,母親雖然沒有面朝著他,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於是也轉過頭來看他。女人嫁給了一家歐洲著名瓷器公司本地分公司的銷售經理,他去斯堪的納維亞出差好幾個星期了,今天晚上應該回來。這個家庭並不富有,但生活得還算舒適,住的別墅是租的,因為男人隨時會被派到其他地方。
他們微笑著,女人說:「天冷了,是吧?」
晚上,房間里燈光明亮,棕色的桌子上鋪了白色的桌布,擺好了兩個人的餐具。桌子中間點燃了一根粗壯的黃色蜂蠟蠟燭,能聽到蠟燭融化的聲音。孩子疊好餐巾,放到盤子上。在輕柔的宴會音樂聲中(「單元里的宴會音樂」,這曾經是布魯諾的表達方式),他們面對面坐下。當他們同時打開餐巾時,女人愣住了,孩子問她是不是又抑鬱了。女人長時間地搖頭,否認了,同時感到驚訝。她揭開鍋蓋。
回到家裡,女人站在鏡子前,長時間地看著自己的眼睛。她並不是在觀察眼睛,彷彿這是一種能安靜地反思自己的可能性。
女人:「為什麼不今天晚上就開始呢?」
女人:「我穿上漂亮衣服是為了繼續工作。我突然來興緻了。」
胖孩子解脫般地笑了,兩人開始慢慢朝對方走去,儘管還都低著頭。
她看著西邊的天際,最下邊還有一道黃色。天幕前,掉光了葉子的樹枝顯得尤其光禿禿的。突然,風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捲來乾枯的落葉掃過水泥地面,彷彿來自另外一個季節。
女人:「有時候——是為了不睡著。」
他們站在客廳的窗戶前,喝著紅酒。窗帘沒有拉上;他們看著窗外的花園,外面正下著雪。
痛苦就像螺旋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