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8 低賤的字和一頁完整的性愛生產圖示 大道之始的兩個象形字

8 低賤的字和一頁完整的性愛生產圖示

日本大阪,有一道我很喜歡的路,是聯通當地兩大交通樞紐梅田和難波的寬敞幹道御堂筋,旅日女歌手歐陽菲菲所唱的《雨中的御堂筋》說的便是這條道路。你若取道填海所造成的關西空港,轉嶄新又比較划算快速的南海電鐵(在日本,有其他選擇時盡量別坐又昂貴又沒效率的日本國鐵JR,這是有強大經濟學理論支撐的),通常你下車的終點大站就是御堂筋南端的難波,由此開始兩排高大美麗的銀杏直直伸向北邊天際——秋天選對季節時一天乾乾淨淨的金色,卻是由一小片一小片玲瓏小扇子狀的葉子參差疏疊而成,比印象畫派秀拉的點繪法要自然不造作;其實初春葉子剛出芽成形時也非常好,新綠得透明而疏朗,抬頭照見天光雲影人世悠悠,你站在路旁吃六五円大骨頭熬制的庶民風金龍拉麵,人生很容易就滿足。
很難想像這樣溫柔長相的銀杏樹,卻是植物中獰猛無比的樹,它會分泌化學物質攻擊鄰近樹種,而且沒有天敵,從恐龍時代一路存活到現代。
在御堂筋平直如矢又寬廣的人行道上,你偶爾低頭會看見這個城市的專用地磚,一定有一片是甲骨文或金文模樣的古漢字,正是這個字。這字後來演化成為「不」字和「丕」字兩個,其中「不」字被假借走了,成為掌權說最後一句話者如父母、老師、政府以及漂亮女生最愛用的一個字;「丕」字還好,儘管並不活躍(大致只存活于成語之中,意思並未順利移植到現代白話文來),但仍存留了「大」的肯定美好意思,我猜,就因為這個意思,才連綴上大阪市,遂被借用為這個城市的代表符號。
但這個字最原初應該就是個象形字,摹寫的是花的雌蕊受完粉膨大起來,原先誘蟲用的美麗花瓣功成身退,為節省營養已萎去的模樣,也就是植物辦完一切手續、專心製造下一代的模樣。是個和性有關的字。
和此字最接近最相干的還有另一個甲骨字,一樣是膨大起來的子房,有時還細心添加內部種子成為透視圖模樣,,也有人指出這其實就是女陰,這個字是「帝」,轉注成為一個至高無上的文字。
儘管,在不久前很長一段時日之中,所謂初民的生殖崇拜被弄得很誇張,抱此論述的人疑神疑鬼,形態的聯想已到隨時隨地觸景生情的令人厭煩地步(只要高興樂意,有哪些形狀躲得開陽|具和女陰的附會呢?),但初民對生殖一事的正面凝視基本上是信而有徵的,這不奇怪,某種意義而言,這是無可替代的生物本能。
甲骨文,如是我聞地為這個留下完足的記錄。

大道之始的兩個象形字

知道語言文字的貴賤色彩、階級色彩是派生的,真正的原始根源在於人生活著的社會分割出貴賤、區隔成階級,如此,語言文字的考查便有可能再多出一個積極性的指示用途了,我們倒過頭來有機會從語言文字使用和禁忌的幅度及其內容,警覺出,印證出,甚或嘗試丈量出這個社會的這方面真相來。
褲子都不行了,更何況屎尿之物。
今天,這兩個字就連小學生幼稚園生都認得,也是我們每天必須進行的行為,但有趣的是,不論是口說的語言抑或手寫的文字,絕大多數的現代人,一年之中可能難能使用個兩次,而且,似乎教育程度愈高、愈有教養或身份地位的人愈少用。你記得你上回寫過說過這兩個字是什麼時候?哪樣光景呢?
用《聖經》的宗教語言來說,這叫「分別為聖」,要先分別,才能顯現出崇高神聖出來。分別的方式一向采上下兩條路線合擊並進,上面一條路是積極性的追求,「做一般人不能做的事」,是一種誇富宴式的分別方式;下面一條路則是消極性的禁忌,「不做一般人能做的事」,是一種棄絕生活底層、掙開生物性必要行為的方式。
九_九_藏_書
你說這太荒謬嗎?一點也不荒謬,著名語言學家陳原在他《語言與社會生活》一書中,還說到一個更荒唐的歷史實例。陳原說,幾百年前的英語是不大說「褲子」(trouser)這個字的,因為上流社會那些虛偽的人認為不雅,會令人想入非非,所以非得講不可時便成了:「我買了一條不能夠描寫的東西(indescribables)。」或「他穿了一條絕不可提及的東西(one-must-not-mention-'ems)。」
造字的初民沒這麼扭捏躲閃,這上頭他們不僅寫實,甚至是自然主義的:,就是個「尿」字(當然,極端的女權主義者可能不樂意如此的男性父權造字觀點),,就是個「屎」字。九*九*藏*書
便,是「方便」的簡稱簡寫,依舒適程度之別又粗分大小兩種,但其實完全沒觸及此一行為和具體物件本身,而是一種隔空抓藥式的客套話。那糞呢?這是甲骨文中已然存在的字,是個非常精緻耐心的行為寫生圖,,左手持畚箕或籃子類的東西,右手所拿的是清掃工具,也就是掃帚,小點可能是冒出的氣味,也可能是猶待掃起的碎屑之物。因此,正確來講應該是清理清掃的意思(這個原初的意思到後代的文言還存在),也和我們今日習稱的物件不相干,我們今天從線條變異后的楷體「糞(糞)」去看圖說話,可能會產生又有米(概念分類或材料來源)又有田(運作之簡陋場所)的錯誤聯想,純屬巧合。
好,我們就奉莊子之名從糞便談起。
這樣的「做」與「不https://read.99csw.com做」,落在文字語言的實踐之上,便成了「使用你無法使用的語言文字」和「不使用你僅能使用的語言文字」——語言文字,在禁忌型的分別方式尤其要緊,畢竟,你能吃別人吃不起的食物,住別人住不起的房子,浪費人家浪費不起的財貨,這都不難,但你不真的能改變自己和一般人相同的生物結構,不做吃喝拉撒之事,於是,你只能用語言用文字去加以遮蓋。
這裏,我們先不從生殖,繞個路,用較素樸的角度來查看初民如何看待生物性的必要行為,在人為文化未予以著色以前,這可以是非常坦然的,殊無不潔可言——更何況,我們還有大哲人莊子理論支撐,莊子說,大道並不總顯現在最高的地方,相反地,你得往下看,看螞蟻,看糞便,這叫「每下愈況」,意思是大道在愈低下處愈明白,「況」正是明白的意思。後來,這個成語被錯用為「每況愈下」成為貶意,用來形容台灣今天的政經情勢發展及其處境和相應的政府能力,這種錯讀錯用是文字(以及語言)發展途中常見的,我們不妨用看待生物基因突變的方式來看它,它也是造成語言文字變異漫渙的來源之一,不盡然是壞事。https://read.99csw.com
像我們讀舊俄的一干偉大小說,特別是以法俄戰爭為書寫背景的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總不斷被對話中大量出現的法語打斷(翻譯者為保留原味,通常採取原法文加註釋的方式呈現,讓不懂法文的人得翻前顧后非常煩)。我們曉得,這是彼時歐化的帝俄上流社會區隔開一般平民農奴的時尚,但值此拿破崙揮軍入侵、面臨亡國危機的時刻,還如此遍在地、肆無忌憚地滿口「敵人」的語言,由此我們窺見的階段分割意識及實質程度,還是非常駭人的。
又比方說今天的台灣,在一些只供高官巨賈出入的排他性俱樂部(排他,正是非常重要的分割方式之一),裏面使用的高貴語言往往是至今不衰的英文和慢慢當令起來的日文。我一位外語能力差不多是零蛋的朋友,某回因偶然機緣誤入其中一晚,回來信誓旦旦地跟我講,整整三小時的時間,他沒聽到任何一句他聽得懂的話——由此,我們也可察覺出台灣今天的政商結構有多強固難以撼動。
我們說,從每日必要的生物性行為,到語言文字的高度隱晦,改變的當然不是行為的消失乃至於生物結構的變化(生物學者說我們和萬年之前的克魯馬農人的生物相異性不到百分https://read.99csw.com之一),而是人的意識出現了計較,而這個意識改變的關鍵大體上又根源於人類社會的變化——怎麼樣的變化呢?簡單說,就是芸芸眾生之中,有一小部分的人地位身份忽然高貴神聖了起來。高貴神聖的理由一開始可能是有真實依據的,包括人的勇敢和天賦能力,能在狩獵和爭戰之中得勝,包括人的智慧和特異功能,能聆聽啟示教導一般人,但一來勇氣和智慧不是人眼可見之物,需要再找某些更顯露于外、更能一眼就看出高貴低賤差別的清楚特徵,二來如馬克斯·韋伯所指出的,尤其當第一代奇魅型高貴之人把由此掙來的支配權力和地位傳交給第二代時,勇氣和智慧云云往往是最無法實質轉移的東西,遂不得不成為家長式的支配,對這些一生出來就高貴但內在貧乏零蛋的二代之人而言,外表可見形態的不同於一般凡民便成為更迫切的需要了,因此,住的房子得長得不一樣,穿的衣服得長得不一樣,行為舉止都得不同於常人,最終就連語言文字的使用都要刻意分割開來,中國的《禮記》,便是這麼一部意圖分辨細膩差別的大全之書。
語言文字於是生出了貴賤,生出了階級,這並不是語言文字的初始本質,這是它長大后交友不慎才染上的惡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