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1 簡化的字 其實每時每刻在進行

11 簡化的字

上頭這三個字基本上是同一個字,差別首先只在使用它們的時間不相同,到目前為止,中間那個「塵」字我們和它相處最久,但也許最後那個內地簡化的「塵」字會後來居上也說不定——我們應該可以講這是「塵」字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其次,它們的差別在於我們一目了然的筆畫問題:過去高達三十九畫,現在是十五,而未來只有六——這使我想起小學時的一則笑話,說兩個搗蛋的小小孩被老師罰寫自己姓名一百遍,其中一個馬上「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老師說:「他都很勇敢不哭,你哭什麼?」哭小孩悲從中來說:「可是他叫丁一,我叫歐陽宏耀。」是的,人生而不平等,包括姓名筆畫在內。
最該嚎啕大哭的那個「」字我在甲骨文中沒找到,但我幾乎敢勇於斷言這絕對是當時就造好的字,只有那個時代的人才會把字給造成這副鬼樣子,這麼難寫,以及,這麼漂亮。
只有那個時代的人,有疏闊的時間刻度,閑著也是閑著,一輩子難能寫大字幾個,才可以好整以暇地用一整幅畫,只為傳達這一個字的意思——我們說過,這自由不羈的鹿,是彼時人們美麗的象徵,三頭大鹿這樣同時受驚撒腿奔跑起來,這樣震撼而且生動的畫面,若說要傳達的是「飛塵(塵)蔽天」的壯麗意思便也罷了,但如果搞了半天,要我們看的只是懸浮在空中的微粒狀小塵埃,說整幅畫的視覺焦點就在這裏,這實在有點太扯了。
這裏,讓我大胆來權充那種繪畫技藝周全,但沒名氣可能也沒足夠原創性的某某畫家,幫忙修復《最後的晚餐》或某一幅被神經病瘋子潑油漆或用刀割裂的名畫一般,也把這個遺失的甲骨字給重建回來,應該大致是這個模樣吧,——我想,這是一幅記憶之畫,而且猜測應該出自於某一位敏感且有運動家氣度的失敗獵人之手。狩獵追逐(逐,,獵者腳步緊緊跟在一隻野豬之後,當然,正如我們講過的,追趕的獵物可代換為象和鹿等其他獸類)那說時遲那時快的電光時刻,是不可能暫時停格下來畫好再繼續追捕;而如果追捕成功,從人性來說,胸中的畫面又會被豐收的極樂景象給update掉。因此,便只有最終眼睜睜看著三頭美麗大鹿絕塵而去,這個景象才駐留下來,魂縈夢系,而且非告訴別人,甚至想辦法有圖為證,否則那幾天就難吃難喝難睡了。
在我們小時候鄉下,每個人都有幾條差點釣到、甚至拉出水面看到它樣子才脫鉤掉回河裡去的魚,這些令人扼腕的魚據悉總是最大的,每個釣魚的人心版中都拓印著好幾條這種傳說中的魚。
但對於後來並沒參与創造的,只跟著依樣畫葫蘆的文字使用者卻不是這麼回事,他們所能分享的不是昔時的美好圖像,卻是咬牙切齒的書寫麻煩,甚或嚎啕大哭的書寫懲罰,看來這最好解決一下——反正不管是飛塵蔽天的壯麗景象,或僅僅是名詞指稱的顆粒狀小塵土,單一隻鹿沒命跑起來難道塵土就不飛揚,為什麼非要搞個三鹿成群不可?這裏,理性得勝,感情退縮回幽黯洞窟之中,於是,一隻鹿的「塵」字遂正式取而代之。
再然後,時間飛也似的來到一九四九年,內地遂全面性地簡化文字。這回,還是不怎麼好寫的「塵」字也沒能躲過,這隻倖存了上千年的鹿遂成為簡單會意的字「塵」,小小的泥巴粒子。

其實每時每刻在進行

面對這個逐步擴大,但尚未構成辨識性困擾的文字差異現況,以戰勝國之姿君臨天下的秦,當然非要做點事不可,於是他們當然以秦的文字為主,要大家向中看齊——後來我們把小篆看成秦相李斯的純發明,並以此整體構成秦始皇貶古重今、把傳統一傢伙打爛丟棄的革命形象,至少就文字這面來說不全然是事實,我們可以相信主事的李斯有某種程度的判斷和調整自主空間,加進某些自己的發現創造是可思議的,參酌某些其他各國的文字演化造型或靈感也是可思議https://read.99csw•com的,畢竟李斯是個有相當實力的書家(彼時文字學者和書家應該是二而一的、不分割的),他親筆的泰山刻石小篆,那可真的是漂亮得不得了的字。
包括我們印象里最有統治自覺的、最使用政治強力的秦朝「書同文」文字改革,也是整理的性質大過於創新——秦的小篆改革,之所以比較特別,主要是多了一種歷史的偶然原因,那就是西周的武裝殖民擴張政策(諸侯分封),到幾百年後的春秋戰國割據分立,使得原先雖不嚴謹,但基本上同屬一支的文字,隔離性地各自線條化數百年之久,因此,到得戰國後期,已明顯看得出各國的差異了,比方同一個https://read•99csw•com「馬」字,我們今天可看到的景況便是——
但無論如何,這不是全然由上而下、行於社會的實況和需求之先的改革,更不是意識形態主導的改革。秦的文字改革絕對有現實的迫切需要,而這需要的確是以文字自身為主體的。
然而嚴格來說,這些大階段的文字簡化分割,基本上都是追認性質、整理性質的,文字的簡化,是先在使用過程中自然且連續性地發生,到差不多已轉變完成,才由政治、社會的掌權者予以正式確認,必要時https://read.99csw.com,並頒行新字體的標準版本,來一次必要的統一。
「塵」字的一字三折,套句名小說家張大春的用語,只是「一個字在時間中的奇遇」,以此作為文字簡化的樣板,其實文字簡化絕非這樣千年一次的時間跳躍行為,毋寧是綿密的、隨時隨地發生的,概念上比較接近連續而不是暴沖;此外,作為文字一員的「塵」字也不是什麼得天獨厚的文字簡化選民,而是和其他所有文字夥伴並肩走上一去不返的歷史簡化之路,最多只是大家運道不同遭遇不同,簡化得並不均勻而已。
因此,「」→「塵」→「」無疑是個太過簡易的方程式,至少至少,我們其實應該把它強化成大致這個樣子:https://read.99csw.com
「實像」→「曲線構成」→「垂直/水平構成」,這和荷蘭知名抽象畫家蒙德里安的演進方式完全一樣,他的「樹」、「教堂」、「風車」和「海浪/防波堤」系列無不如此。
如此一來,我們便看到中國文字的幾個簡化大階段了,其中是兩周的大篆,圖像開始向線條演化了;再來是戰國到秦代的小篆,線條開始均勻起來,條理化起來,好像線條已找到自身的美學形態,隔離了實像;再來是秦漢之後的隸書,曲線基本上已拉直成橫線和直線,出現所謂「蠶頭燕尾」書寫方式的偏扁形字體;而「塵」則是魏晉之後的真書,也就是楷書,更就是台灣地區持續使用中國文字的我們,到目前為止所認準的「塵」字正體。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