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2 死去的字 二十八個有關馬的文字

12 死去的字

這個字是我從許進雄先生的書里看來的,我手中其他的甲骨文資料和書籍里都沒有,大概是因為已無法辨識而予以省略——其實這樣子的字非常多,在為數五千的甲骨文中,我們可辨識的據說才一千多。
也就是說,這些都是已然死去的字,成為朽骨和殘骸,佔到甲骨文三分之二的數量,這樣的比例我們通常會稱之為「絕大多數」,可用來做民主社會最困難的決定,包括修改憲法,還有罷免總統副總統。
然而,這種方式死去的甲骨字是什麼意思?像我們這個頭戴飾著流蘇穗子大面具之人的字,我們是不曉得它叫什麼,要怎麼轉換為現存使用的文字,並且不知道如何在往後的實際書寫表述時再用它,但我們並不是真的對它一無所知,這個栩栩如生的造型,三千年後不經任何介紹和我們乍然相遇,誰都還是多少看得出它大概是什麼,想傳達些什麼——這大概是個巫者或者舞者(這兩者極可能非常重疊,在當時),于祭祀儀式或樂舞時刻(這也極可能是同一件事),戴上面具,粉墨登場。
氣宇軒昂,氣概逼人,死後還是這麼美麗生動。

二十八個有關馬的文字

駮(同「駁」[駁],音bó),毛色青白相雜的馬。
女兒所珍愛的這份二十八個馬旁之字的單子像什麼?通體來看,我覺得很像一份汽車年鑒或型錄之類,想想,在遙遠遙遠的將來,如果人類使用更進步的交通工具繼而令汽車從地球上完全絕跡,我們今天所熟知的賓士、富豪、BMW、捷豹、蓮花、野馬、愛快羅密歐、保時捷、法拉利、雷諾、奧斯丁、福斯、凱迪拉克、紳寶等等,擺在一起不就是未來某人手中一張這樣眼花繚亂又莫名其妙的清單嗎?他們也一定極不可思議,在我們這個世代,很多才四五歲的幼稚園小男生光看外形就分得清是上述哪種車子(我好幾個朋友的兒子都有此等能力,奇怪是小女孩很少有),一些年輕人更是哪個年份、哪種型號、性能如何、馬力大小、有何種配備連同價格都隨時可以背給你聽,就像我們今天不可思議幹嗎把馬的花色分這麼細一樣。
騏(騏,音qí),青黑色,紋路如棋盤的馬。
騵(音yuán),赤毛白腹的馬。
語言的派生本質,也使得某個新事物或新概念發生時,我們便得鑄造出新的語言才得以表述它(儘管新語言的鑄造,如列維斯特勞斯的修補匠概念,總是用的老材料),而新語言在開始時往往是暫用的、粗糙的、不經濟的描述性稱謂,因為語言此時還不確定這個新事物或新概念的真正存活能力,是否這隻是個立即消滅的、無須鄭重其事予以命名的一時現象。這是一段新事物新概念和語言的討價還價時間,根源於語言的節約本質(因此,語言的範疇總略小於實存的事物和概念範疇)。等語言確認了此一新事物或新概念的確是個健康的胎兒,大致可養活生長下去並成為社會的一分子,語言便會正式登錄它,給予正式的、安定的名字,甚至精確經濟地凝結成一詞一字的表達方式,這才算真真正正地納入到穩定的語言疆界之中。
女兒如獲至寶地完成了一張表,感覺很像是得到一串五彩繽紛卻又無用的玻璃珠鏈子——
失去效能,通常源自於我們生活實況的變化,某些舊事物某些昔日的概念因此從歷史九九藏書退場,於是,和這些事物這些概念密實相連共生的某一部分文字遂跟著退場死去。
駂(音bǎo),黑白雜毛的馬。
駽(音xuān),青黑色的馬。
駓(音pī),毛色黃白相雜的馬。
駰(音yīn),淺黑雜白的馬。
為什麼馬的毛色需要這麼精密而且這麼經濟方式(皆以一字完成)的再分割,因為馬很重要,或者說很昂貴很有價值,而且綿亘很長一段時日——這種始終介於馴服和不馴服之間、鬃毛飛揚、聰明與野性淋漓兼具的美麗動物(多像個夢寐難求的情人!),主要使用於交通(尤其遠程的)和軍事,而我們曉得,從春秋以降,華北一地生活的暴烈融合以及權力爭逐,乃至於漢代以後的持續北進西進,馬的重要性一路往上攀升,養馬育馬馴馬成為最早的策略性工業和國防軍事工業,是權力取得和維護的倚仗,甚至最終還意識形態化為某種權力和國族榮光的象徵(比方漢武帝便可以為幾匹傳說中的好馬出動二十萬大軍去搶奪)。我們看冷戰時期的美蘇軍備競爭,儘管飛機、坦克、彈道飛彈、核兵器距離一般人家計甚為遙遠不相干,平日不能協助耕地開路,災難發生也無法用來造橋救人,但掌權的人仍眼也不眨地砸下大錢,慷慨得不得了。
驄(驄,音cōng),青白雜毛的馬。
我們前面講到過一種文字的死亡狀況,如一度死去的古埃及文字,如到今天還全無一絲生命跡象可言的古愛琴海線形文字A(線型文字B這個系統,一如古埃及文字,幸運而漂亮地救活過來了),以及鐫刻於數千枚圖章之上,距今約五千年的銅器時代印度文字等等。
駱(音luò),白身黑鬣的馬。
驤(驤,音xiāng),后右足白色的馬。
馵(音zhù,亦作「」)膝以上為白色的馬。
嚴格來說,二十八種馬中,倒有個兩三匹因為歷史的其他偶然因素活了下來,比方說,黑白相間的「騅」read•99csw.com,這是因為有悲劇英雄人物項羽騎一匹如此花色的忠心耿耿駿馬,這才讓它掙扎存活于歷史書和戲曲戲劇之中;又比方說,黃色有白斑的「驃」,大概因為神駿武勇的關係,遂被轉注為強悍有氣魄的意思而繼續存在;此外,還有白身黑鬣的「駱」,它則叛離馬的王國,躲到另一種動物身上去,駱駝,成為今天二十八種「馬」字中最健在、辨識性最高的一個。
舉實例可能好說清楚一些——我女兒從小就愛馬成痴,如今才剛上高一,騎馬的年齡倒也積累到四五歲了,小時候有回我和她心血來潮,翻翻《辭源》找了有關馬的字,猜我們找到什麼?
文字因社會習俗之生而生,也會因社會習俗之死而死,這是很公平的。
從文字鑄造成本的角度來看,「實存世界/語言世界/文字世界」的相對大小比例是起變化的、非固定的,大致上我們可以這麼說,愈在早期,造字的成本、書寫的成本、資訊傳遞和取得的成本等等愈大,文字世界的總體範疇相對地也就愈小,因此,它就更審慎、更節約、更耐心等待新事物和新概念的存活能力和影響力,不到這些事物或概念已深植人心,並在日常生活中廣泛地被認知被應用,並不輕易造出字來因應,於是,文字的社會習俗印證意義遂更強大更清晰,證據力更值得信賴,之於歷史考證乃至於考古學意義重大。
習俗來習俗去,事物來事物去,概念來概念去,現實的一切毫不間歇地變動不居,因此文字的死亡便不僅不可避免,而且還是持續的、頻繁的死亡,如此數千年時光死下來,真正的文字死亡總數量其實龐大無比,我們翻歷代的辭書,比方說較近的《康熙字典》《辭源》,稍遠的《說文解字》,乃至於所能找到最最古老的甲骨文編纂,很容易發現,我們所抄出來這二十八個有關馬之毛色的字只是文字屍體所堆成的冰山一角而已,大部分的文字已然死去,或說至少也死過了一次,只是通過假借或通過轉注得以借屍還魂的方式存在(如我們提過,漂亮貓頭鷹的「舊〔舊〕」,麥子的「來〔來〕」,打蛇的「改read.99csw.com」,蛇咬人的「它」,扒子宮接生的「冥」,敲死無用老人的「微」,在十字路口東張西望的「德」,跪在路旁進行祭拜的「御」等等等等,這倒真的不是開玩笑的用法,是真的如訃聞所說的族繁不及備載);也有像被封存在琥珀中的蟲屍一般,失去意義,亦完全不再使用,只凍結于地名、人名等專有名詞之中,比方說那個鼓聲振動的有趣「彭」字就是這樣。
駠(同「騮」,音liú),赤色黑髦尾的馬。
這現象有點像尋常家庭里有某個成員開始交友戀愛到結婚的過程牽動和變化,新成員開始於「那個嬌小個子的、眼睛大大的」的不確定描述性稱謂,到「那個台塑龍德廠當會計的」,到「我家老大的女朋友」,到開始出現名字的「劉麗真」,到正式成為老婆的「麗真」或媳婦的「阿真」,這是一個新成員進入到一個既有家庭的常見延遲現象。
驈(音yù),胯間有白毛的黑馬。
騢(音xiá),赤白雜色馬。
驖(音tiě),黑色馬。
總共二十八個字,標示出二十八種毛色各異的馬,或更正確地說,二十七種,其中「駠」和「騮」應該是同義異形之字;或者我們也可懷疑同是純黑的「驖」和「驪」究竟是否相同的黑色,但無論如何夠精細了,而且皆以一個單字就完成說明;今天,我們看專門製作百科、圖鑑的英國DK所編纂的寰宇式搜羅《馬圖鑑》(由台灣貓頭鷹出版公司取得授權印行,這是我女兒另一本不離手的寶書),其精密科學式的毛色分類亦不過是「灰、蚤點、帕洛米諾、栗、紅栗、肝色般的深栗、藍花、紅花、黑、騮、淺騮、亮騮、黃褐、騮棕、棕、灰斑、斜斑」十七種而已;至於我們一般生活口語中,大概黑馬、褐馬、花馬、灰馬、白馬(其實並沒有真正的白馬,除非是白化症的基因有問題之馬,否則最多只到淺灰的地步,這也是我女兒教我的)就這幾種最大剌剌的通用顏色分類。
驊(驊,音huá),赤色駿馬。
驪(驪,音lí),黑色的馬。
俄國的絕頂聰明文學評論家巴赫金說得很好,在他一篇談托爾斯泰小說的九_九_藏_書文章中,他講:「語言是社會習俗的印記。」——的確是這樣子沒錯,語言因應著社會的實際需求而生,它不可能憑空存在,也不可能提前存在。比方說「巧克力」(或朱古力)或「雷達」,在語言的另一端,一定聯結著已先一步實存的某個事物或某個概念,因此,它是事物或概念的印證,是蹤跡和腳印,思維的偵探由這裏便可追出來背後那具體存在的東西。
騅(騅,音zhuī),黑白相間的馬。
駹(音máng),面額白色的馬。
名小說家阿城給了我們另一個實證——阿城「文革」期間下放過內蒙,他說,養馬養了成千上萬年的蒙古人跟你講哪匹馬時,外地人根本就弄不清他們指的是眼前眾多馬群中的哪一匹,這正是不同生活形態之下的不同語言焦點凝視現象,逼使他們得用更簡捷的語言、更精密準確的分割單位,好在最短的時間內辨識出更細微的差異。對捕馬養馬萬年之久,馬就等於是財富、等於是生存之倚仗的蒙古人而言,因語言而導致的失誤是最划不來的,也是生活中付不起的昂貴代價,太多的時候,根本沒那個美國時間讓你比方說「有沒有?就那匹黑的,剛剛跑第三的,現在被紅的擋住了,又出來了,額頭有白毛的,不是不是,是矮一點那匹,你說的那匹尾巴顏色比較淺,我講的是——」等你們雙方溝通完成,這群野馬老早跑到賀蘭山去了。
驃(驃,音piào),黃色有白斑的馬。
騂(音xīng),赤色馬。
騮(騮,音liú),黑鬣黑尾的紅馬。
騩(音guī),淺黑色的馬。
這類拼音文字的死法是集體地死去,滅絕地死去,一切訊息戛然中止,一絲也不再透露,只留下大片的文字廢墟,構成一個美麗、誘人,卻詭譎不已的謎樣畫面,你知道其中必然有完整合理的訊息,一頁歷史,一段禱辭,一則神話傳說,或竟只是平凡的日常瑣事乃至於物價和貨物品名的備忘記載。當它們用另一種文字來更替時,都可能是我們很熟悉的,一看就懂的,但現在它們卻永遠被封存起來,禁錮于奇特的符號之內,像地底的特洛伊,像火山灰厚厚覆蓋的龐九*九*藏*書貝古城,甚至像從安地列斯冰冷山頂蒸發而去的瑪雅王國,或傳說中沉入海底再不會浮現的亞特蘭提斯。
但這裏我們要說的這種文字死亡,沒這麼戲劇性,不是這種某文字國族的集體沉睡或神秘覆亡,而是個別的、經常性的死亡——概念上,我們並非完全看不懂它,只是因為它失去了效能,不再活絡於我們的口語書寫之中,毋寧就像蜂王完成交配之後的無用雄蜂,被驅趕出蜂巢,只能一隻只死去。
騟(音yú),紫色馬。
相較於語言,文字的鑄造成本更高,鑄造過程更費事,因此,文字更慳吝也更要耐心等待,而文字的範疇也更遠小於語言的範疇(有語言而未成文字的現象比比皆是)——理論上,不管是以字母拼音的其他文字系統或中國形聲造字的出現,文字皆已獲取了立即性記錄語言的能耐,然而,在實際的操作領域之中,要將飄浮在空氣中借音波傳遞的語言,正式凍結成固態的文字,討價還價的時間總得更長,也就是說,文字會等到語言王國中的新成員安定地存活一段時日,自身強壯到一定程度,才能進一步升等到文字的較嚴苛領域之中,就像你得年滿十八歲它才相信你可上戰場或年滿二十歲才有是非判斷力投票選舉一般。
這正是這二十八匹美麗的馬的死亡方式。社會的現實產生了變化,交通工具有了新的發明,戰爭殺人的器械和方式日日更新且更形強大,現實的馬從現實世界除役下來,文字的馬便也得跟著一併在文字的國度里死去——當然,它們皆未消失,而且還好端端保有鼎盛時代的聲音和意思,我們若想知道也只要回頭找《辭源》就全都有了,因此,它們毋寧更像閣樓上,床底下無用的、招塵的、古老不再好玩的舊玩具,安上電池或再旋緊發條可能都還會動,但昔日玩它們的小孩已長大了,有了新玩具了,如同西洋老民歌Puff中那隻曾陪小小孩在幻想中揚威七海、但最終被遺留洞窟之中淚如雨下的龍。
騜(音huáng),黃白色馬。
驔(音diàn),黃脊的黑馬。
騧(音guā),身黃嘴黑的馬。
驒(音tuó或tān),毛色呈鱗狀斑紋的青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