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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書與冊——一間本雅明的、不整理的房間 宛如野放牛羊的書

0、書與冊
——一間本雅明的、不整理的房間

「書」和「冊」,如今都是名詞了,指的同樣的東西,通過思索、書寫、編輯、印製,到裝訂完成,然後我們花兩三百塊錢購得,便合法擁有了它。當然,取得的方式不限定購買,也可能來自贈與,如果來自書寫者本人,通常在扉頁那兒會附帶著簽名和一兩句謙遜但不必太當真的話;如果是來自買書花錢的長輩或友人,則往往添加了某種看不見的期盼或要求,使得這本書沉重起來,彷彿是個非實踐不可的義務,閱讀此書也變得意有所指了。還有,比方像我個人這樣浸泡在出版這沒出息的行業超過二十年的人,便生出了另一種「取得/擁有」的特殊方式,本質上接近某種特權(一種微不足道到「國稅局」都不屑一顧的可笑特權),形式則介於贈與和盜竊之間,通常我們就直接稱之為「拿」,「那本新書你拿到了沒有?」「有空哪天到我們出版社來我拿給你。」……於是,便順流而下還有另一種較天地不容的取得方式,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偷了,純技藝性的,其來歷幾乎和書冊的歷史等長,也因為盜竊的標的物是書,遂讓它成為所有同類行為中最高貴最不好譴責入罪的一種,這就是書的動人力量。
其實,原來「書」的意思是書寫,動詞的,從甲骨文的原形看是一手執毛筆正待蘸墨汁的生動模樣,也正是我們前述「思索、書寫、編輯、印製,到裝訂完成」此一製造過程的濃縮描繪;其產出物才是「冊」,甲骨文清楚顯示它就是竹簡,紙張發明出來之前中國人的獨特記錄記憶形式,曾經有諸多了不起的人都靠此物來學習、取得知識並再加工增值傳遞給他人。比方說莊子講北方大海里的大魚鯤和大海上的大鳥鵬之間的變身神話;講智慧永不具備特定形狀的流體本質和時時被容器暫時決定其外表樣式的分類洞見;講至今仍讓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驚異並津津傳頌的「莊周/蝴蝶」美麗寓言,便都曾經裝載在這些素樸簡易的熏干竹片之上綁好成「冊」,一路輾轉穿透時間和空間到二十世紀的阿根廷和義大利。因此,竹子曾經是上千年時間里中國最聰明的植物,是智慧的守護神,嚴重參与過最重要的智慧鑄造和傳布大事,儘管現在它又靜靜復歸成最原初那種修長、細弱、清涼、碧翠如煙的漂亮模樣。
有趣的是,從普遍的製造流程來看,「書」先於「冊」,有製作的「書」才能有閱讀的「冊」,然而,從個別人的一生實踐行為來看,「冊」卻往往先於「書」,我們得從「冊」中貪婪學習並將別人辛勞所得的思維戰果據為己有,到某一個特殊時刻,如蓄積的水漫過堤岸,奮而提起毛筆沾好墨汁,大書特書——「書」與「冊」的這個弔詭先後順序,我們把鏡頭拉遠來看,圖像就清楚地呈現出來,它是個鏈子狀的構造,你的「冊」接榫了前個人的「書」,你的「書」又串連了后個人的「冊」,由此綿綿地貫穿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這裏,我們把今天其實都已成名詞、已成可替換同一物指稱的「書」與「冊」既分割又並列,則是想組合出另一幅美好的圖像,如傳說中瓦爾特·本雅明的書房模樣!——你看,楷字的「書」像不像一摞橫放疊起的書呢?「冊」字則是直立陳列的,像書架上乖乖排好的書。有恣意橫擺,有直立積塵,有正在閱讀著順手置放乃至於一扔的書,有先買下來等待時日才開啟的書,更有看完用完復歸沉睡的書,這參差出一個動態的、進行中的自由而邋遢的閱讀生態模樣出來,把我們只白紙黑字讀過、無緣親臨其中的本雅明書房真實成像出來。

宛如野放牛羊的書

當然,本雅明的這番論述,我想,我們絕無意因此指稱那些有良好居家生活習慣的人就不會是好讀者。事實上,如果你恰好是那種處|女座型的、總保持書架清爽有秩序的好人如小說家朱天文(朱天文是個好讀者),你大可把本雅明的話當隱喻來讀。最多,也許每隔一段時日,當你想換換書房氣氛或想勞動筋骨出出汗時,可考慮把你的書改改排列方式,讓它們彼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下,不一樣的書籍圖像,也許會捎來不同的閱讀靈感或閱讀心情也說不定。至少,可讓閱讀不那麼理所當然,不那麼早有結論。
瓦爾特·本雅明的書(用「藏書」二字好像不妥),誰都曉得,和他大半輩子的寒磣經濟處境很不同,很多還是名貴的珍本珍版,從拍賣場里敗家子般跟有錢人比舉手來的。他一生珍視書,https://read.99csw.com已完全到戀物癖的地步,又是人類所知最好的讀書人(該不該用「之一」呢?),卻不是一般所謂的珍惜典藏,而是任憑它們堆疊散落,像野放的牛羊。於此,本雅明有一套狀似懶漢的動人哲學陳述,他以為這正是對書的解放,把它們從「有用」的市場秩序分離出來,置於人的關懷之下,讓書回復自由,回復自身的豐厚、渾圓和完整。由此,本雅明接上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市場讓人削減成勞動力、讓人單維度工具化的著名控訴,只是,事情到本雅明身上就會這麼詩意,這麼舒服。
畢竟,這裏我們談的是「閱讀的故事」,關懷的只是閱讀,其他的,等哪天我們談「打掃的故事」時再好好來研究來討論。
這裏,且讓我們庸俗地、實物性地解釋一下九_九_藏_書本雅明。寫《閱讀史》的加拿大人曼古埃爾曾試舉這麼個例子:「我們若是把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遊記》存檔在『小說類』的條目之下,那麼它就是一本幽默的冒險小說;若是將它放在『社會學』的條目之下,則變成一部對十八世紀英國的挖苦研究;如果將它放在『兒童文學類』的條目之下,則是一部關於侏儒和巨人和會說話的馬的有趣寓言;假使放在『異想類』的條目之下,則變成科幻小說的先驅;若是放在『旅行類』的條目之下,則是西方旅遊文學的典範之一。」——曼古埃爾的結語是(很明顯他那一刻心裏一定想著本雅明),所有的分類都是割裂的、排他的,專橫對待完整的書和完整的閱讀活動,強迫好奇的讀者、機警的讀者去把書給拯救出來。
這裏,我們其實還可read.99csw.com以為《格列佛遊記》再多考慮一個分類試試——如果我們把此書不小心劃歸到「生物學」的條目之下,那我們又會得到什麼?著名的生物學者兼頂尖的專欄作家古爾德極可能這麼告訴我們,這將成為一部完完全全是胡思亂想的一本書。因為生物的大小尺寸絕不是任意的,更不能只是外表的單純放大縮小而已,外表大小的變化,直接牽動了生物內部整個結構的重新全面調整,更嚴重牽動了生命本身和周遭環境生態的綿密配合。於此,古爾德舉了一堆我們一般人都可以聽懂的有趣虛擬實例。比方說,由於體積的增加速度遠大於表面積以及單純長度的增加速度(體積三次方而表面積只二次方,長度更只一次方),因此,格列佛碰到的巨人除非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物,否則它將脆弱到不堪一擊。「我read•99csw•com們絕不能再比現在高出兩倍,否則只要輕輕跌一跤,鐵定頭殼開花。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一頭撞在地上所產生的動能,將比現在大十六倍到三十二倍,而且我們雙腳早就無法支撐膨脹了八倍的體重。」至於格列佛所遇見的袖珍小人,他們勢必得活在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的世界,受不同力學支配的古怪世界。「一個像螞蟻大小的人可能可以穿上衣服,但表面附著力將使他脫不下來。還有,這個螞蟻般的小人根本不可能在洗澡時淋浴,因為水的表面張力會限制水滴形成的大小,對螞蟻小人來說,每顆噴出來的水滴就像一個個大石頭一樣。即使這個小人終於把身體弄濕了,但若他還想用浴巾擦乾身體,那可就糟了,因為他的身體會永遠黏在浴巾上面拔不下來。此外,他不但不能倒水,也不能點火(因為一個穩定的火源read.99csw.com至少有好幾厘米)。或許他可以把金子打成很薄很薄的金箔來做書本,但表面附著力將使得他沒辦法翻動這本書的任何一頁。」
這個玩笑或說「錯誤」的分類,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分類的破壞或者解放,而我們也都看到了,只要有諸如古爾德這樣精彩的知識、想像力和腦子,即便是荒謬一至於斯的分類,同樣可以聯結到或說跳躍到演化史和生命的奧秘,通往一個意想不到的、極其豐饒美麗的思維世界,如此,我們怎麼捨得不想方設法破壞那種單調的、惟一正確的專橫分類,甚至試著破壞一下我們書房的窗明几淨,好把書冊,當然也連同我們自己,一併給解放出來呢?
不想收拾書房便也罷了,幹嗎要把話講到這種地步呢?但這樣的小題大做有時會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類一些最動人的發見,常常便從神經質的小題大做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