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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本書在哪裡?——有關閱讀的開始及其代價 第一本書的犯錯代價

4、第一本書在哪裡?
——有關閱讀的開始及其代價

我一生的遭遇似乎是鬼使神差。
《迷宮中的將軍》書中,這句話並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想出來寫出來的,而是真的出自玻利瓦爾本人的手筆,取之於一八二三年八月四日他給桑坦德的信。這句話也沒在小說內出現,儘管小說中通過記憶和回溯是這樣來看玻利瓦爾盡可以比附成宗教天啟的輝煌一生沒錯(小說里寫到,玻利瓦爾送給他沒上成床卻讓他躲過一次暗殺的英國外交官美麗女兒米蘭達·林達薩一枚圓形頸飾,所附的短箋只寫一句話:「我命里註定要過戲劇般的生活。」)。加西亞·馬爾克斯把這句話單獨放在一切開始之前的扉頁,拉開故事的序幕。
卡爾維諾說過:「生命差點不能成其為生命,我們差點做不成我們自己。」其實,每個人若誠實地回憶自己一生,都很容易覺得真是鬼使神差,那麼多細碎的、完全無法控制無從察覺的偶然不偏不倚地鑄造成我們如今的人生模樣,簡直像單行道一般;而我們又同時再心知肚明不過了,這每一個偶然都是可更替的、可在冥冥中一念改變的,在一個岔路口不往左而改向右,放過這班車換搭兩分鐘后的下一班,生命也就轉向了,結婚的會變成如今完全不識的另一名女子,生兩個如今在無何有之鄉的一男一女。人的一生如卡爾維諾所言總在回憶中特別危險,危險到你現下所堅實擁有、生根般趕都趕不走或受國家法令明文登錄並保護的一切,好像都可能眨個眼就蒸發無蹤,因此,我們往往被迫轉而相信其中一定有某種神秘性的命定力量幫我們揀擇幫我們安排,好對抗如此顫巍巍的生命偶然搭建,一定得恰好就是這樣,恰好就是她,否則我們要如何在流沙般的生命土壤里深植情感挖掘意義呢?
生命如此鬼使神差,閱讀於是也就一樣非如此不可,畢竟它包含其中,只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一種行為。尤其是我們讀的第一本書更得是鬼使神差,因為它通常發生在年幼的時日,是我們對自身和對外在世界兩皆茫茫的時日;同時,它是閱讀之始,在一切判准和線索之先,它可能誘發出下一本書,但沒有它之前的任一本書誘發它,因此它只能是自在的、任意的,又彷彿命中注定。於此,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講了一段同時揭示著偶然性和宿命性的精彩話語:「一個人日後會成為怎麼樣一種人,端看他父親書架上放著哪幾本書來決定。」
收信的桑坦德是誰?這可能之於我們的話題不重要,他是建造今天我們看到這個生產咖啡、翠、毒品毒梟,還有本世紀最偉大小說家的哥倫比亞國的那個人(有沒發現?咖啡、翠、毒品,以及神奇魔幻的小說,好像都是刺|激人心生幻覺之物,這真是個奇特的國度)。桑坦德原本當然也是玻利瓦爾偉大解放陣營的一員,日後卻是讓哥倫比亞從玻利瓦爾宏大南美國分裂出來的主要力量,一九二七年玻利瓦爾正式和他徹底決裂。相對於玻利瓦爾的浪漫,桑坦德則是個現實性的人,因此兩人的矛盾和結局大致上也殊無意外,浪漫的玻利瓦爾解放整個南美洲,他的力量爆發於大歷史的開闔舞台,現實的桑坦德則控制住有限邊界的哥倫比亞,在權力的封閉角力場獲勝——想想浪漫革命家托洛茨基和現實統治者斯大林,歷史不也是這樣子演嗎?
從之前揭示的書目中我們已經知道了,無書不讀的玻利瓦爾尤其熱愛浪漫派作家的作品。這位雄性獅子座的大解放者,他准貴族的富裕家世,支撐起他當時南美洲人還未有的超越視野和鑒賞力(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當代經典名著《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書中提到:「當時也談不上有什麼知識階層。因為,『在那安靜的殖民歲月之中,人們那高貴而硬充紳士派頭的生活韻律很少被閱讀所打斷。』如同我們在前面所看到的,第一本西班牙文的美洲小說要到一八一六年,也就是獨立戰爭爆發很久之後才出版。」)更重要的,還實質性地支撐他如敗家子似的豪奢熱情。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的馬格達萊納河之航終點處回溯了玻利瓦爾年輕未革命時在歐陸的漫遊之事,那是他第二次到巴黎:
當時,他剛滿二十歲,為共濟會成員,殷實富有,喪偶不久,他對拿破崙·波拿巴的登基加冕大惑不解;他高聲背誦盧梭的《愛彌兒》和《新愛洛綺絲》里所喜愛的片斷,這兩本書多少年來都是他的床頭讀物;在老師的照顧之下,他身背背包,徒步穿越了幾乎整個歐洲。一次,在一座山頂之上,俯瞰著腳下的羅馬城,西蒙·羅德里格斯給他說了句有關美洲各國命運的豪壯的預言。對於這一點他看得更加清楚。
「對這些討厭的西班牙人,應該做的就是把他們從委內瑞拉攆走,」他說,「我向您發誓,我將這樣去干。」
登高望遠,山巔之地是思索塵世萬國權力的油然位置,昔日的年輕耶穌在此徘徊了整整四十晝夜,往後,玻利瓦爾還選擇了高寒俯瞰的波哥大為南美世界之都——喜歡玻利瓦爾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則從未喜歡過這個高地大城,用「遙遠、混濁」來說它,還說,「從第一次到達波哥大時起,我便感到自己比在任何其他城市都更像個異鄉人。」顯見加西亞·馬爾克斯絕不是個跟權力宰制有緣分的人,他喜歡馬格達萊納河下游一端的加勒比海溫暖平坦海岸。
我們該如何看待玻利瓦爾這二十歲的年輕誓言呢?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我們大家也都年輕瘦削過,年輕是發誓的年紀,那時觸景生情指天立下的毒誓那可多了,大大小小收集起來可以如百工圖。我相信,彼時發願過要逐走西班牙統治者的南美洲人何止千千萬萬,斷不可能只有二十歲的玻利瓦爾一個人,只是鬼使神差成為大解放者的就他單操一名。
不信我們把小說緊接著讀下去,看胸懷大志的玻利瓦爾然後怎麼過日子:
當他到達成人年齡並終於能夠支配遺產後,便開始了一種適應于當時的狂熱和他本人性格特點的生活,三個月里,他花去了十五萬法郎。在巴黎最豪華的旅館包有數個最昂貴的房間,隨身跟有兩個制服筆挺的僕人,進出是一輛配有土耳其車夫、幾匹純白良馬拉著的馬車,在不同的場合攜帶不同的情婦,有陪他去喜愛的普羅科佩咖啡館喝咖啡的,有陪他去蒙馬特跳舞的,還有陪他去歌劇院他的私人包廂看戲的,他向所有相信他的人講述怎麼在一個倒霉的夜裡玩輪盤賭,一下輸了三千比索。
這像個無私而迫切的解放者嗎?
但這才是玻利瓦爾,超越了只是大解放者單一層面的渾然玻利瓦爾。我想起以前台灣拍造神電影《國父傳》,名導演楊德昌不知怎的也看了,說:「那個國父,好像知道了長大後會成為國父,才五六歲就媽的用眼神感召革命同志,遜得!」
抱歉,既然我們一路把小說原文念到此處,我建議我們是否再往下多讀一段?我們不能說這是全小說最棒的一段(好小說從沒有所謂最棒的一段或一句話),但這是馬格達萊納河航行的終點,緊跟在年少回憶和現實苦澀挫敗的夾岸,我們看到江流驀然一轉眼前一亮:
這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就像在利亞諾無垠的河灘上,靜得數萊瓜以外兩個人的悄聲密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克里斯托瓦爾·哥倫布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整個夜裡我能感到飛鳥的聲音。」因為經過了六十九天的航行,陸地終於近在眼前了。將軍也感到了飛鳥的聲音。鳥兒差不多是八點鐘開始飛過的,當時卡雷尼奧已沉入夢鄉,一個小時后,他頭頂的鳥兒之多,翅膀扇起的風比刮的風還大。過了一會兒,由於水底映出的星星而迷失方向的數條大魚,從舢板下面遊了過去,東北方向腐物發出的臭氣,也一陣陣地撲面而來。那種即將獲得自由的奇特感覺在大家心裏產生的無情的力量,無需要看見它才去承認它。「天哪!」將軍長嘆了一聲:「我們到了!」確實,大海就在那兒,海的那一邊就是世界。

第一本書的犯錯代價

我願意忍受它們,但休想我進一步為其辯護,門都沒有,我可不是我好心腸的老友詹宏志。
大致上,這是絕大多數人、絕大多數時候都承受得住的代價,比我們生活中的絕大多數必要抉擇代價都小,包括買個冰箱或分期付款汽車房子、毅然選個國家旅行去、寫自傳履歷找份工作,更遑論生命中最冒險的,追個女孩娶個很難退貨或丟書架一角永遠不再滋擾你的老婆。這麼小的代價,意思是自由,意思是你非常非常有本錢屢仆屢起一試再試,於是意思也就是,你一定不難找到你可以在心中吆喝一聲「開始啰!」的那本書。
或者就像我們這本《迷宮中的將軍》,它當然沒被查禁,但書評家說:「這是赤|裸裸的玻利瓦爾,拜託給https://read.99csw.com他穿點衣服吧。」
我個人童年的啟蒙之書,大家回憶起來很榮幸跟在北京長大的小說家阿城居然是同一本,都是房龍《人類的故事》,差別只在於阿城是在彼時仍遍地是寶的琉璃廠書架一角無心看到的,我則是在宜蘭市中山路光復路丁字路口底端、如今已關店二十年的賣參考書的金隆書店同樣鬼使神差買得的(錢則是我二哥一名同學付的),當時阿城與我都不是一口氣讀完,也都不是我們平生所看所擁有的第一本書——重要的是啟蒙,是打開視野和心眼,是神奇地就這樣把一個異質的世界排闥送到你的面前,至於它是第一本第二本第十本半點不重要。哪能每次都那麼準的read.99csw.com
那種即將獲得自由的奇特感覺在大家心裏產生的無情的力量,無需要看到它才去承認它——這兩句話讓我們記起來好嗎?
我們人生所念的第一本書究竟是什麼,也許有人還清楚記得,也許更多人早讓內容連帶書名全沉沒到遺忘的黑暗世界里去了,然而不管書好書壞,是深刻的啟蒙或單純的無從記憶,其實都沒多大關係了,現在的你就是現在的你,不會因記得與否而有什麼改變,而且也別太相信弗洛伊德那套童年決定論述,我們的人生太多事發生了,從不曾被單一事物所決定,當然一本書再厲害也沒這份能耐。
書海浩瀚,雞兔同籠,但此番我們卻也並非全無線索,我們大致知道自己的程度和興趣所在,我們也九_九_藏_書在生活中多多少少堆累了一些有關書籍的訊息和評價,書名、作者名、出版社名乃至於封面和整體長相也都構成意義,這些都可以是有效的參考點,降低懊惱的幾率,但仍無法精準地徹底避免我們買「錯」書,包括買到對此刻的我們而言太差或太好的書(比方說《博爾赫斯全集》或本雅明《德國悲劇的起源》便沒必要人手一冊,要新來乍到的閱讀者從這裏開始)——我個人是個悲觀傾向的人,習慣往最壞的地方預想。後果會怎樣?我們買錯一本書讀錯一本書,這錯誤的代價我們付得起挺得住嗎?
讓我們換個口氣說。我個人還沒虛無到那種地步,也不打算說鄉愿的話(覺不覺得?鄉愿其實就是某種膽小鬼的虛無),我不認為你九-九-藏-書閉著眼睛挑都對,每一本書都好都有價值端看你怎麼讀它而已云云,沒這等好事,相反的,書籍世界聯繫著我們千瘡百孔的實存世界,有太多無聊不值一讀的爛書,只是這不等於它們就合當被消滅,該一傢伙全送進士林廢紙廠還原為再生紙漿。爛書仍然有它生存流傳的權利,至不濟它作為某種不掩飾的病徵也有機會佐證真相帶來啟示,看我們把世界搞成怎麼一個鬼樣子,就跟實存世界那一堆爛人一樣,都有他不可讓渡的生存權利,不可以把他們送回大地還原為再生塵土。
一定不能回答「你管他從哪本開始,從你順眼的那一本開始」對不對?儘管這其實是誠心不過的回答——實話,總是最傷害人的,所以蘇聯官方以前查禁過某一本書,理由便是「九_九_藏_書這本書寫得太真實了」。
這個問題我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自問一次,但答案總是無趣地一成不變——不就三百塊錢(目前)左右的物質代價,以及頂多一晚上的時間和心力虛耗嗎?還有什麼是我疏忽掉的?
好,Let by gones be by gones,閩南語歌詞里的現成翻譯叫:「往事不免越頭看,將伊當做夢一般。」這裏,如果我們把「第一本書」的意義,拿到此時此刻來,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打算讓閱讀重新來過,這回我們有些年歲和人生歷練了,不必也不願意全憑機運從父親誰誰的書架隨便抽一本,我們帶了一個所謂的閱讀的善念,也帶了錢,不失堅決地站在比方說敦南誠品二十四小時書店的小小書籍之海前面,這回我們從哪一本書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