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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要不要背誦?——有關閱讀的記憶 圍棋棋士的思考與記憶

6、要不要背誦?
——有關閱讀的記憶

圍棋棋士的思考與記憶

思考需要材料,猶如燃燒需要柴薪,夠燒兩小時和只燒三分鐘的柴薪量當然大大不同——而思維材料的供應者便是你先前存放的記憶。
這樣,繞了一圈我們便又迴轉到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世界了,這就是我們常講的,站在巨人的肩膀看世界,這肩膀,是用記憶一點一滴堆疊起來的。
思維活動如何能不間斷不漂流地持續這麼長的時間呢?思維活動如何可能激烈到兩天內人一動不動而且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卻讓體重減輕四五公斤?(「圍棋減肥塑身法」?)我們要不要也自己試試,試試專註想同一件事半小時左右?或不那麼嚴酷,十分鐘就好?
更雪上加霜的是,想太多的長考還往往會入魔而生出莫名其妙的壞棋來,這就是所謂的「長考無好棋」。
但圍棋不大一樣,尤其是下兩天的大頭銜挑戰賽(如日本的「棋聖」、「名人」、「本因坊」),一手關鍵性的棋甚至會長考到兩個小時以上,兩名頂尖棋士鷹一樣盯住棋盤不放直挺挺跪坐在那裡,我以為我們若有機會(儘管機會其實不多)都應該投資個一兩天至少看一次,這是難能可看到的思維活動極精純又極具象的呈現。
因此,棋士的長考,與其說是邏輯推演,還不如說是翻閱記憶。他並不像手持有限光源如蠟燭或手電筒在暗黑通道之中摸索前進,毋寧更接近是快速翻閱檔案般挑揀過濾,這部分真要快其實可以快到接近不花時間的,也因此,一名能長考兩小時以上、九_九_藏_書棋局方剛入中盤就能精確算出半目輸贏結果的棋士,真正下起那種三十秒甚至十秒限定的電視快棋不僅照樣應付裕如,而且通常這「第一感」的快速著手和長考後的慎重著手還一模一樣。這個我們外行人看似詭異的常見現象,如果我們稍稍了解棋士的想事情方式和內容,你就知道一切再合理不過了。
教我下圍棋的先生說,能夠持續兩個小時以上的長考,憑藉的不是耐心,更不是意願,而在於想不想得下去的問題;也就是說,不是你要不要想兩小時,而是你腦子裡究竟有沒有足堪你想兩小時的材料,建構得起持續思考兩小時不斷掉的線索。你棋力不到那裡,一步兩步三步就想不下去腦子空白了,剩下的只叫做枯坐,或叫如坐針氈。
如此說來,那麼長的思考時間都花哪裡去了呢?不是花在正向的找尋上,而是投資在逆向的小心檢驗上,好確定挑揀出來的著點有沒有漏算、有沒有盲點。還有,也可能部分花費在克服選擇的猶豫和痛苦之上,並準備迎接這手棋下去撲面而來的無法回頭熾烈戰鬥,正如一名棋手解釋他一手看似不必要的長考的動人告白:「我在培養戰鬥的勇氣。」
如此不必重來,從既有記憶揀擇並向前創造的思維方式,於是建構了每個思維領域的專業性和不可輕侮尊嚴——不少人陸陸續續有諸如此類的好奇,一名天資平平但訓練有素的專業棋士(如日本棋院的小鬼院九九藏書生),和一名乍學圍棋但有絕佳邏輯推理能力和習慣的數理天才,弈一局棋誰會贏呢?答案百分之一千一萬是前面那名熟記定石、勤于打譜並認真在實戰中磨鍊的不起眼小鬼(這不是推斷,而是真的發生過)。正是因為記憶的存在及其作用,使得這位絕頂聰明的可憐數理天才其實是面對一場最不公平到接近騙局的競賽,因為他要對付的不隻眼前這個小毛頭。他是孤身在對抗黃龍士、算砂、道策、秀策、秀榮、吳清源、木谷實、坂田榮男、藤澤秀行等等所有偉大圍棋天才的聯手圍剿。勝利,如克里斯蒂筆下的比利時大鬍子神探波洛喜歡引用的名言:「當然是屬於大軍這一邊。」
我們先來說圍棋。之所以選擇它,是因為圍棋極其特殊的思索表現形式,幾乎把「思維/理解」此一內心的、不具外部表現的私密活動給形象化、唯物化了——當然,人的「思維/理解」活動激烈進行時,我們並非全然不可察覺,比方說他會失神、會沉默下來、會抽煙或折折火柴棒、會皺眉凝視等等輕微的神色變化(可參看達爾文的副品牌名著《人與動物的表情》),但大體上這隻是冰山一角,十分之九是隱沒在平穩的海水底下。事實上,把思索全搬到檯面上來通常是有著噁心傾向的可怕之事,像咖啡館里斜披一頭長發還手拿一本書做夢幻狀,或抓著滿頭亂髮做痛苦狀(「他真以為禿頭有助於想清事情嗎?」),這種在臉上直接黥著「我在https://read.99csw.com思考」的表現方式,通常也不隸屬於閱讀活動,而是待遇較佳、所得較豐碩的表演事業。
把理解和記憶一刀兩斷切開來,並判定一善一惡,讓雙方交戰,閱讀很容易在一起步就走錯了路,或更危言聳聽些來說,一開始就進行不下去。
我想,這裏頭一定有一定程度的神秘性,關乎各別創造者奇特無倫的心智力量,也關乎創造非連續的、非因果的動人特質,也因此吳清源會被說成是不世天才,是「圍棋の神樣」,藤澤秀行會被稱之為「異常感覺」——而不神秘的部分在於,對於像圍棋這樣人的智力尚無法歸納窮盡的極複雜微妙世界(當然複雜程度還是遠遜於我們的真實世界),人的既有記憶總和,也就是圍棋史上一切棋局(包括公開的和私下的)的總和,仍無法填滿它不留空白。記憶,是既有進展的記錄,標示出已知未知的分界線,它一方面節約了我們的思維耗損,告訴我們想像力該傾注在哪邊的空白拓墾之地;另一方面,它還是一個一個進行中的、未完成其所有潛力的思維線索(只是原思考者或因年壽、或因歷史條件、或因種種機遇戛然止於此處),可供我們隨時再撿拾起來繼續想下去(比方說當年大雪崩定石那一手棋該內拐還外拐便不曉得弄了幾年)。我們後來者,記憶承繼者的最大優勢便在於,我們不僅像體力充沛的接力賽跑者不必傻傻地從頭跑起,而且還被告知了或暗示了往前的可能途徑。新九*九*藏*書的創造活動源生於既有的記憶,在此取得了堅實的踩腳之地以為跳板,讓進一步的瞻望和飛躍成為可能。
所以,圍棋世界流傳著這麼一句名言:「選擇最難。」——真正折磨棋士的不是如何發現,而是如何選擇。在廣漠的棋盤上,你通常找得到可計算的目數相等的好幾個著點,你卻只能下一個,偏偏這些「暫時」價值相等的著點各自指嚮往后完全不同的棋局變化,因此,找到並確定一個新的著點通常不意味著困難的快樂結束(圍棋鮮少有一手棋擊倒對手的「勝著」,但幾乎每盤棋都有因一手棋崩潰輸掉的「敗著」),而是代表了由此歧路展開的更複雜更不確定、還此去再不能回頭的陌生世界。這點,圍棋的嚴酷一如人生,戰國時代的哲學家楊朱曾對如此歧路沮喪得大哭起來,因此是需要勇氣沒錯。
這些都是記憶。不同形式得到的記憶,包括強迫背誦和自然牢記;不同來源的記憶,包括自身經驗或轉換自他者的經驗。
因此,有關圍棋的新手創造,至少我們能說的是,它不是誤打誤撞猜來的,而是「不滿意」逼生出來的。不滿意什麼?不滿意記憶可及的一切既有著點,以上皆非的自己另闢蹊徑。這使得新手成為圍棋盤上最危險也最耗時的著手。危險,是因為記憶清單之中無直接的依據;耗時,則因為它通常是全面搜檢過既有著點后才發生的。所以,長考不見得能生出好棋,但有價值的新手卻通常是長考的產物,圍棋史上另一句名read.99csw.com言:「爭棋無名局。」揭示的便是這個道理,限時爭勝的快棋只能走安全的路,沒有餘裕下出那種可能長留青史的名手和名局來。
我們試著來進一步窺探高段棋士的長考是怎麼進行的——開門見山地說,他們絕不是一無所有的一切從零想起,把棋盤上全部三百六十一個著點每個都重新推演一遍,這既在時間上做不到,人的思維心力亦負荷不了。事實上,棋士基本上考慮的只是那些「看起來像」的有限著點(當然還是為數不少,而且每個可能著點又導致對手的每一種可能回應,大致是呈等比級數的暴增,這是圍棋所以難算的原因),而這些初步中選的可能著點依據什麼被首先揀選出來呢?來自棋士對類似棋形的熟悉所自然培養出來的敏感,這以接近直覺形式所呈現的敏感事實上絕不神秘,所謂對棋形的熟悉,說穿了就是記憶,包括對基本定石變化的記憶(這通常得完整背誦下來的)、對多少已被錘鍊成模式化的各種基本棋形相關要點(即所謂「急所」)的記憶(也主要來自背誦,輔以反覆練習),還包括對實戰棋局的記憶(包括打譜和實戰,通過類似經驗的重複發生自然深印腦中)。
好,如果說,思考的材料是記憶,思考可被辨識的主體形態傾向是揀擇,那些圍棋的不朽新手,如吳清源和藤澤秀行總在眾人驚呼聲中啪一手弈出的,究竟從何而生呢?我們如何掙脫記憶的複製性、黏著性制約,「選擇」出一手記憶清單之中根本就不存在的著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