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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要不要背誦?——有關閱讀的記憶 攜帶型的圖書館

6、要不要背誦?
——有關閱讀的記憶

攜帶型的圖書館

噫戲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嵋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鉤連。
我們先前引用過博爾赫斯和愛默生的一段話,把圖書館比擬成住滿死人的魔法洞窟,說得等到「正確的人」來閱讀,這些死人才復活得著重生,記得嗎?——這裏,我們來看「正確的人」這個詞,這個召喚回生命的關鍵使者。
還記得我們請大家記下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書里那兩句話嗎?——那種即將獲得自由的奇特感覺在大家心裏產生的無情的力量,無需要看見它才去承認它。
重讀的最綿密最精純最極致形式便是記憶了。通過記憶,你把書籍會受地心引力作用的紙張硬體部分剝除下來,讓書本成為最輕靈的攜帶形式,就像納凱老人講的,你隨時要讀它,它就在那兒,因https://read•99csw.com此不是「這本書我念過××遍」,而是你遠走他鄉、上山下海、白天黑夜、年輕年老都保持在讀它。據說,亞里士多德的最著名學生、從馬其頓一路殺到印度河邊的亞歷山大大帝,即使在遠征時候,他的枕頭底下總是放著劍和《伊利亞特》一書。有了記憶,我們遠征時能帶的就比亞歷山大大帝多太多了,像博爾赫斯這樣的人,他枕頭底下根本就是個圖書館。
《查令十字街84號》的海蓮·漢芙講得更激烈,她說她絕不買一本沒看過的書,就像衣服沒試穿過你會買嗎?
——於此,博爾赫斯有極其令人動容的真實經驗告白。他在演講中背誦並逐字朗讀了濟慈的名十四行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的末半段,博爾赫斯說,他對此詩的真正震撼印象仍是兒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記憶,是他第一次聽他父親大聲朗讀此詩的情景:「我不認為九-九-藏-書我真的了解這些文字,不過卻感受到內心起了一些變化。這不是知識上的變化,而是一個發生在我整個人身上的變化,發生在我這血肉之軀的變化。」
也就是說魔法洞窟里的那些嗷嗷死者不可能一夕復活,而是緩緩重生,這其間包含著一段頗辛苦的時間作法過程。
納凱老人說「你可以呼喚它」,但我可以告訴你更好的,你甚至根本不必呼喚它,它自己會來,像馮內古特所說的乖巧的哈巴狗般就在你腳邊打鼾。這是我們人理解的一個最神秘也最有趣的現象,很多人都曾察覺到,那就是,理解在我們專註思考時劇烈地進行,但也在我們沒刻意思考時自動且持續地默默進行。我們放進記憶里的思考材料,好像自己會滲透、比對、串組、分類和融通,在你發獃時,在你吃飯時,在你閑談時,在你看風景時,當然也在你沉睡時,像生命中不熄的火,這就連寫流行歌的人都知道,比方保九-九-藏-書羅·西蒙,電影《畢業生》著名插曲《靜寂之聲》的作者。這首動聽的歌一開頭就講:「嗨黑夜我的老朋友,我又找你聊天了,只因為有一個影像悄悄潛行而來,趁我沉睡時遺下它的種子,它從此在我的腦子裡生根茁長,至今駐留不去,在此靜寂的聲音里。」
所以要不要傻傻的、硬生生的背誦呢?當然可以不用這樣,記憶中最好最華美的部分,不管是神奇浮現自我們的真實經歷之中,抑或從書本的白紙黑字跳出來到我們眼裡,往往都是「自然」記得的,也許當時我們多看它兩眼,為的是看得更清晰記得更完全,當下的真切「觸感」,說明你是「正確」記憶這部分的人,其他的,有對你而言太淺白太已知太常識的部分,你流水般放它走過去,也有對你而言太深奧太遙遠太無法掌握的部分,你只有留待來日,像一處待填的空白。當然,要刻意背誦下來誰曰不可,畢竟你往往也會遇見通體美好到任https://read.99csw.com一絲細節都不忍捨棄的好東西,甚至包括它的語調和聲音,不僅都是這渾然無問的美好所無從分割的必要部分,而且你往往還得跟自己真的念出聲音來,好像只有在高低抑揚的朗讀聲中,思維寶藏的洞窟大門才像聞聽咒語般應聲打開來。這樣的好東西最通常是詩,因而詩也就理所當然是閱讀者自古及今的最主要背誦對象。
這個動人的效應只能發生在我們身體內的記憶里,那些置放于身體之外的其他記憶方式不與焉,也就是說,人的記憶,終究不是書籍乃至於電腦碟片資料庫所能完全替代的,我們是比先人的命好沒錯,但還沒好到那種田地。
博爾赫斯強調正確的人,我想,並不一定是卡爾文命定式的把人斷成誰正確誰不正確兩組,而是可以理解為「正確的時候」、「正確的準備」云云。我們談到化為文字的他者經歷和思維跟我們自身的兩重阻隔,我們也談到過理解的非操控性及其延遲現象,因此乍https://read.99csw•com乍打開一本新書閱讀,即使你是訓練有素的重度讀者,亦很難在第一時間就整體地、充分地掌握並吸收整本書化為己有,因此,除非某一本書你看不上眼打算讓它和它的作者繼續保持靜默的死亡狀態,否則每一本書其實都有必要重讀,也就是說找到正確的時間以及正確的準備好讓我們自己是正確的人來讀它。我以為這才是博爾赫斯的真正意思,他曾在另一篇《書》的短文中如此談到自己的讀書:「我總是重讀多於泛讀,我以為重新閱讀一本書比泛讀很多書更為重要。當然,為了重讀先必須閱讀。」
因此,如果我們把順序給複原一下,把後來才發明出來的文字,以及更後來才出現的書籍,看成我們記憶的輔助工具和延伸工具,也把價值和主客地位給複原一下,終究最重要的不是我們擁有了多少書,而是有多少東西進入到我們心中駐留不去,成為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我想,也許我們關於記憶的一些常識性困惑便可以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