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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要不要背誦?——有關閱讀的記憶 一具巨大的記憶老人塑像

6、要不要背誦?
——有關閱讀的記憶

一具巨大的記憶老人塑像

世人一直要等到博爾赫斯瞎了之後才普遍知道博爾赫斯的記憶力和記憶容量有多驚人,尤其是那些現場聽他演講的人。但我們曉得,博爾赫斯並非生下來就瞎眼的人,因此,他對書籍的可怕記憶力不是源於天生盲人的不得不耳,而是因為他是如此一個精純貪婪的閱讀者,那些他在演講時信口引述而且一字不漏不錯的詩行、小說片段乃至於哲人的大段論述,是早在他還能用眼睛讀書時就記憶下來的,如席爾瓦記下的細木匠技藝。
但丁在他不朽詩書《神曲》之中仔細描繪了一具巨大的時間老人塑像,立於大海中一個名為克雷塔的荒敗之國中、一座名為伊達的枯廢之山上:「他背向達米爾塔,面朝羅馬,好似它的鏡子一般。他頭是純金的,手臂和胸膛是銀的,腹部是銅的,其餘都是好鐵鑄的,只有一隻右腳https://read.99csw.com是泥土做成的;但是,在這最脆弱的支點上,卻承荷著他大部分的重量。巨像的每個部分,除了那金做的,都已有了裂縫,由這些裂縫流出了淚水,滲入池中:這些淚水滲流過山岩縫隙,匯歸於地府里。」——匯歸地府的時間老人淚水,最終便是讓靈魂忘掉前世洗去記憶的忘川之水。
於是,你往往要煩惱的不再是如何牢記不遺忘,而是如何不讓某一份記憶(一張臉、一個形象、一段旋律、一股氣味、一節文字、一次愛情云云)揮之不去地一直糾纏你,尤其你需要放下它好好睡一覺時。
我們來問,什麼樣的記憶或說什麼樣方式記憶下來的東西,可以這麼多這麼廣這麼完整這麼深刻,而且駐留不去無懼肉體的蒼老和精神的耗竭?曼古埃爾的推想,說博爾赫read.99csw.com斯打斷他,評論那段文句好將其銘記於心。這給了我們很棒的線索。
嚴格來說,惟有通過如此的記憶過程,那東西才完完全全變成「你的」,甚至它不再只是記憶了,而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身體的一部分,彷彿已從抽象的信息,轉變成實體的筋骨肌理。
因此,記憶,包含了背誦,是深情款款的事,與其說是一種大腦的能力,不如說它是情感的表現,是人面對著無可奈何的整體流逝,盡其可能用僅有的兩手抓住的東西。
寫《閱讀史》一書的加拿大人曼古埃爾原來出生於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年輕時便擔任過博爾赫斯的念書人兩年時間,曼古埃爾如此寫下這段令很多人妒羡的奇特回憶:
所以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那些會忘記的,就不值得寫了。」
最好的記憶,不是一個單獨九-九-藏-書的、孤立無援的點或原子,這就像單獨一隻蜜蜂或螞蟻很難存活(儘管我們記憶的最開端往往得在此孤立的不利狀況下展開),最好的記憶,不管是經由刻意的背誦或自然而然的記得,總有它和我們內心共鳴共振的所謂印象深刻成分,它對我們而言總是有線索、有來歷甚至是有(暫時)秩序的,你知道該把它安置在自己記憶的哪個「柜子」里,他日要用時你也大概知道存放何處可以把它找出來。而因應著如此觸及內心的美好共鳴,通常在那相遇的驚心動魄一刻,你總會要自己暫時放緩腳步甚至停下來,也許還像博爾赫斯一樣作出評論,一方面是藉此駐留時間讓此時此刻定格,另一方面也是凝視是思索是進行整理安置,好讓你自己想看更清楚更仔細些的東西,就像本雅明用的例子,如同人把目光停留在岩石久read.99csw.com了會浮現出某隻動物的頭部和身體一般,從渾沌的書頁中分離浮現出來,進入你的記憶深處。
在那間客廳,在一尊皮拉內西的圓形羅馬廢墟雕刻下面,我朗讀吉卜林、史蒂文森、亨利·詹姆斯、布羅克豪斯德文百科全書的一些條目、馬里諾和邦契斯以及海涅的詩(但這些詩人的作品其實他早已熟記,所以,常常我一開始朗讀,他猶豫不決的聲音就會揚起,開始背誦起來;他的遲疑只是在於韻律,不在於字句本身,後者他可是記得一字不漏)。之前,這些作家的作品我所讀不多,所以這道儀式顯得特別古怪。我靠著朗讀來挖掘一部作品,正如同其他讀者利用眼睛一樣;博爾赫斯使用他的耳朵來掃瞄書上的每個字、每個句子、每個段落,以確實他的記憶無誤。當我朗讀時,他會打斷,評論那段文句,這是為了(我推想)將其銘記於心。九*九*藏*書
我們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話做個結束——加西亞·馬爾克斯說他是不做筆記的,不依賴這種存放于身體之外的記憶輔助方式來寫東西,只因為需要再仰靠文字才能記住的東西,恰恰好說明它是無法真正地和你的思維綿密聯結起來,無法為你的身體所存放,這於是成為一個嚴格但有意義的過濾,一個書寫的選擇判准,畢竟,作為一個真誠的書寫者,你只能寫那些你相信的、你魂縈夢系的東西,你只能寫「你的」東西。
尤其是晚年失去視力、只能以記憶和聲音和他鍾愛的書相處的那個博爾赫斯。
說的真好不是嗎?相反的,如果我們不要遺忘,而是要記得;不在神國靈界或任何無何有之鄉,而就要在此時此刻的現實人世之中。如果我們要如此找一個巨大的記憶老人像,我想,那一定就是博爾赫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