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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在螢火蟲的亮光中踽踽獨行——有關童年的閱讀 理性極限的除魅真相

9、在螢火蟲的亮光中踽踽獨行
——有關童年的閱讀

理性極限的除魅真相

這樣,我們大約就了解了,為什麼本雅明認為報紙的出現及其普及,大幅度地消滅了人說故事的能力,甚至我們今天仍清楚看到,還在持續吞蝕小說書寫的根基——知識的進展和普及當然是好事,但好事到來時,我們頂好養成一個相應的好習慣,那就是提醒自己去檢查我們因此得支付什麼大小不等的代價,不是要守舊得負隅頑抗,但也毋需只會當個敲鑼打鼓的推銷員,做個清醒而且自主的人不好嗎?
知識當然日有進展,令人瞠目結舌的驚人進展,不需特別舉證,光是今天四十七歲的我回想十七歲之前的我就可以信心滿滿講這話,但在此同時,我們已然掙脫了無知的統治了嗎?也沒有,而是相反的,你不斷認識到無知的巨大不可撼動,正正因為你有幸看清楚了更多事物的明澈一角,你這才同時驚嘆並帶著相當程度絕望地一併窺見了它原來何其巨大無匹。由此,我們再九*九*藏*書次回想昔日蘇格拉底回應德爾斐神諭「最有智慧之人」的著名無知自省,很清楚絕不是對當時雅典乃至於希臘知識水平不足的描述或者控訴,這是人自我認識的清醒聲音,揭示了人的認識和人的無知並非常識里的替換零合關係,它們有點不可思議地攜手同行,愈認識,同時也愈無知,這與自謙以及任何道德修養不相干涉,而是沒他種可能的硬道理。
我們因此可以這麼講,理性的除魅,並不真的意味著知識的普遍進展會一直以勢如破竹甚至等比級數的速度和效率進行下去,直到所有一切皆是非分明、都纖毫畢露,再不留任一方幽黯朦朧的土地為止;而在於理性的頓挫,最終總是轉變成為某種宗教性的頑固執念,不再用於思考,而轉用於拒斥,用於傲慢地取消問題,帶來了認識和思維的停頓和畫地自限,這就像我一位念康德的熱愛理性友人的有read•99csw.com趣告白:「理性這兩個字,對我永遠有讓我震顫不已的迷人魔力。」
原因這裏我們只能粗略來講——是哪個著名歐陸學者說的,「在人的全部心智活動之中,理性總是被用得最少的部分。」也就是說,很遺憾的,我們對人類理性的強大熱愛和信心,實際上和人類理性的能耐和其可能統治範疇嚴重地不成比例,在理性有效管轄的基本王國之中,仍隨處可見留下了力有未逮的空白之地,而在王國的疆界之外,依舊是無止無盡的陰暗世界,要命的是,那極可能才是我們明天非去不可的地方,此時此刻你當然可以假裝它並不存在讓自己好過一些,但時間的暴風還是會把你吹到那裡去。
在普遍的知識進展和永遠只歸屬於單一人稱的想像力之間,我們總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對生活于多艱多難之中的絕大多數人們而言,想像力也只是有很好、沒有也無妨九-九-藏-書的奢侈禮物。然而,很弔詭的是,一個毫無想像力的個人要活下去沒什麼問題,但一個整體性的社會若喪失了想像力,卻很難進展存續下去,也因此,韋伯的理性除魅預言,對他自己而言從頭到尾不是個愉悅的宣告,毋寧是某種陰鬱到近乎絕望的預警,這不是憑弔性的文人私密感傷,而是眼看人類希望一點一滴不間斷流失的冷靜認識,是以他引用了《聖經》守夜人的悲傷回話:「黑夜已經過去了,黎明卻不到來。」
在如此貧乏不利的童年閱讀世界中,回想起來我們至少有一個可貴的優勢,僅此一個,那就是極度的自由,完完全全不受打攪的自由——彼時本來就自顧不暇而且又動輒生養一堆小孩的我們父母,我們沒去打攪他們、驚走他們的夢幻之鳥已經算他們運氣好了,不是這樣子嗎?此外,我們還不受太滿溢太明確知識的擠壓打擾,沒有導師,沒有百科全書,沒有快read.99csw.com速即溶的答案,每一種疑問你都得和它相處好幾年。無知,逼迫想像力非得飛起來不可。
用馬克斯·韋伯的話來說,隸屬於理性王國的是非分明知識是人類歷史最強大、最持續的除魅力量,而人的想像力,夜間世界的某種奇異飛翔(借用詩人歌德的美麗譬喻),卻是幽黯巫魅王國最甜美可愛的小女兒,她只能躲藏在星光月華的朦朧森林之中,理性的大太陽升起來,她就只能隨草上露水一起蒸發。
但依然是今天想回去那句話:真的那又怎樣呢?
這樣一紙散兵游勇式的書單,流竄在我全部的童年歲月之中,有一口氣念完的,有斷斷續續每天三頁五頁、橫跨好幾年才結束的,有屢攻不克的,也有看是看完卻絲毫進不了腦子裡的。而其共同的部分是,沒有一本書恰恰好對準了我彼時的程度和心智、知識準備,因此,像坑坑疤疤的產業道路,隨處都留著不解的空白,想想,一個只知https://read.99csw.com道半個宜蘭市的小鬼,怎麼可能對神跡般的美國大法官制度及其歷史有任何概念可言?怎麼會曉得昔日新英格蘭十三州那種動不動把人燒死打死的清教徒可怖道德呢?
卡爾維諾在一篇費里尼之書的好看序文中,提到過他小時候看電影的特別經驗,因為非得搶在父親發覺的固定時間返家,他每一部電影於是都無法看到結尾;還有,卡爾維諾也講到他彼時看報紙上的美國四格漫畫,語言能力關係從來就看不懂畫中人物雲狀框格中的對話,因此,電影的結局,以及漫畫的聯繫,都只能靠自己一廂情願但哪能每次都猜準的想像力去補起來。這裏,卡爾維諾這兩種經驗細節可能是特殊的,但其真實內涵卻再普遍不過了,對我個人來說,不只《水滸傳》和《幾度夕陽紅》這樣(直至今日我依然不曉得《幾度夕陽紅》的真正結局),而是每一本書都是這樣,都有種種原因造成的空白得靠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力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