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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跨過人生的折返點——有關四十歲以後的閱讀 開始浮現出來的身體

10、跨過人生的折返點
——有關四十歲以後的閱讀

「這是聖瑪特奧糖廠的氣味。」
距加拉斯一百三十二公里的聖瑪特奧糖廠是他多年鄉愁的中心。在那兒,他三歲喪父,九歲喪母,二十歲失去愛妻。他曾在西班牙跟一個秀麗的美洲姑娘結為伉儷。這姑娘是他的親戚,他跟她結合的惟一幻想是在聖瑪特奧糖廠做個好廠長,管好資產,增加他的巨額財富,夫妻雙雙安居樂業,白頭偕老。婚後僅八個月,妻子即與世長辭,他一直沒弄清楚妻子是死於惡性熱病還是由於家裡的偶然事故。對於他來說,那是一次歷史的新生,因為在這之前,他還是一個出生於委內瑞拉西班牙血統的土著貴族之家的花|花|公|子,整天沉湎於世俗的燈紅酒綠之中,對政治毫無興趣。自從失去了愛妻之後,他就成了一位偉人,直到他去世為止。他沒有談過他的亡妻,也從沒有想到過她,當然也沒有續弦的打算。在他的一生中,幾乎每天晚上都夢到聖瑪特奧故居,夢到他的父母,夢到兄弟姊妹們,但沒有一次夢到過妻子,他把她忘得一乾二淨,彷彿是跟她一刀兩斷似的,似乎沒有她也能活下去。惟一能稍微掀動一下他記憶的,是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糖廠製糖后飄散出來的糖漿味兒,糖廠里表情冷漠、甚至連一道憐憫的目光都不曾向他投來過的奴隸,和為了迎接他們剛剛粉刷得雪白的房子及它周遭的參天大樹。這是另一座糖廠,在這裏,一種難以逃脫的劫數把他推向死亡的深淵。
「她叫瑪麗亞·特雷沙·羅德里格斯·德爾托羅·伊·阿萊薩。」將軍沒頭沒腦地忽然說道。
夢,真是人活著最奇怪的東西,那麼私密親切,到彷彿跟自己都不好透露,可又遙遠恍惚得好像跟你沒相干,是個陌生人的造訪,因此,它是文學中最不好寫到幾乎一定失敗的東西,卻又是每個書寫者受盡誘惑而且一輩子總非試它兩次才甘心的東西。
朱天心曾說過,一個作家開始寫夢,常意味著創作生命大概差不多了。
弗洛伊德那一套對夢的天真爛漫解釋當然是不行的,正如巴赫金和納博科夫嘲笑的那樣。這裏,加西亞·馬爾克斯寫玻利瓦爾從不曾夢見過他惟一的妻子,也沒在生命中任一刻想到過她,卻最終在彷彿聖瑪特奧糖廠的糖味中將她從黯黑的死亡深淵釋放出來,叫出了她那一串南美洲人層層疊疊的完整長名字,或者說玻利瓦爾像個提前踩入幽冥地府的人,在那裡他終於又認出來自己死去多年的妻子。這奇怪讓我想起沒什麼相干的博爾赫斯來,我們知道,博爾赫斯和阿根廷的獨裁者貝隆將軍水火不容,貝隆掌權時刻意撤除了博爾赫斯原來圖書館館長的位置,還把他調出當市場禽類調查員,就像中國古代把大臣貶去看守城門一樣,這當然是極大的侮辱,耿耿於懷的博爾赫斯腦中一定揮不去貝隆的影子,但博爾赫斯同樣從未夢到貝隆此人,他自己說的是:「我的夢也是有品位的——要我夢他,門都沒有。」
因此,入夢來的究竟是誰呢?是早已遺忘于無何有之鄉的瑪麗亞·特雷沙·羅德里格斯·德爾托羅·伊·阿萊薩呢?還是鐫刻於心的貝隆將軍呢?
這裏,我們要再次提醒玻利瓦爾的年紀,此時他四十七歲。當然,幾乎每一個讀《迷宮中的將軍》這本書至此的人,都已經心知肚明玻利瓦爾距離死亡亦只一步之遙了,不管這是得知于本書而外的相關資料,告訴你玻利瓦爾將在這趟馬格達萊納河之旅的終點倒下;或你在小說進行中早已看清此一終局,事實上,寫小說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並不諱言此一死亡,這畢竟不是一本故布疑陣的推理小說;甚至,你不必憑藉思維,光是物理性的觸摸就瞭然于胸,你閱讀至此,發現原本厚實的長篇小說只剩薄薄的頁數了,你於是曉得結局即將不保留地攤開在你眼前了。但試著拋開這一切閱讀者心有旁騖的預知死亡,單單純純只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這一段書寫,一個曾經矗立於南美洲安地列斯山歷史最頂峰的人,在他榮光逝去又一身殘破的四十七歲某一刻,忽然溫柔地又想起他的由來之地,想起他塵封二十幾年的亡妻姓名,這個回憶自身,便已流漾了滿滿是糖漿甜味的死亡氣息。
我自己一直認定,不在於垂垂老年,而是人到四十來歲左右,才是死亡意識最猛烈襲來的時刻,是驅之不去的死亡感知瀰漫於你心思的時刻,不管你清醒,或是酣睡做夢,也不管你勤勤懇懇地忙碌于現實人生,或偶爾墜入孤單的沉思之中,更不管你歡快興奮,或是心思寥落,你都能嗅聞出多了一股死亡的異味于其中,死亡靜靜在一旁坐著,在你轉頭那兒,在你眼角的餘光之處。
是的,自然也包括閱讀在內,過去你不曾察覺,但這年歲你卻輕易在字裡行間看出來死亡的各種腳跡。

開始浮現出來的身體

可是四十幾歲你才乍乍跨過人生折返點那時候,你既來不及習慣衰老,更不可能甘心就範——不是再怎麼操勞、再怎麼病、再怎麼徹夜聊天飲酒至東方既白,好好睡一覺就全部好了嗎?牙齒、頭髮、指甲、皮膚、關節乃至於各器官內臟,不都會自己料理自己嗎?什麼時候開始還要我們分神去關心它修護它呢?
可是為什麼會在四十幾歲才跨越人生折返點的時刻,而不是距離死亡愈來愈近的老年呢?所謂人生的折返點,用現實的語言說,就是你身體開始往下坡走的時刻,這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新感受,因為它是第一次,你一九_九_藏_書時找不到可應付它的經驗材料;更糟糕的是,它不真的是新來的、陌生的東西才對啊,它是你須臾不離相處了四十幾年的身體,怎麼忽然翻臉忽然背叛你而去了呢?於是這不僅驚駭,甚至還是哀慟的。
我相信,人是有韌性有辦法的,山不轉路轉,時間一久,我們又會習慣於不斷墜落的身體新狀況,我們若不像玻利瓦爾般迅速死去,一定會找出和它再次融洽的相處之道,就像老年後的了不起小說家納博科夫一樣,這位人生前十九年在俄國聖彼得堡度過、中間十九年在歐陸、再來十九年在美國大放異彩九*九*藏*書、最終逝于瑞士的漂蕩小說家,晚年在瑞士接受採訪時說他如今最需要的是「安樂椅」,好安置自己又老又肥胖的身體——當然,身為最頂尖的現代主義大師,納博科夫的「安樂椅」是隱喻,他旋即解釋,「安樂椅在另一間屋裡,在我的書房。這是個比喻,整個旅館、花園,一切都像個安樂椅。」
逝去的時光愈是遼闊,喚人回歸的聲音就愈難抗拒。這樣的說法似乎言之成理,但卻不是真的。人不斷老去,生命的終局迫近,每一瞬間都變成愈來愈珍貴,根本沒有時間可以拿來浪費在往事上頭。我們必須去理解這個關於鄉愁的數學悖論。九_九_藏_書
沒錯,還有眼睛,這是所有乍乍老去的閱讀者尤其最感刺|激的部分。你被迫得開始計較字體大小,得計較燈光明暗,甚至還像個養尊處優之輩般計較閱讀地點的舒適性,於是,閱讀不再能是造次顛沛都能做的事了,它變得喬張作致起來,在順利進入書本世界忘掉一切之前,你總有一堆儀式般的動作非得先完成不可,這很令人痛恨,但無可奈何。
米蘭·昆德拉的《無知》一書,是我個人近一兩年內讀過最好的一部小說,儘管台灣當前一些年紀輕輕的小說家評論家九九藏書對它嗤之以鼻滿口譏嘲,或好一些,充滿同情地慨嘆這位了不起的小說家老去了、磨損了,再不復昔日的銳利、繁複、技藝奪目云云——我並不想費神為昆德拉辯護,我相信時間,這些個卅幾歲、尚未通過人生一半折返點、猶野心勃勃向上攀爬的年輕人,很快也會到達我現在這般年紀,到達玻利瓦爾恍惚于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甜蜜糖味的年紀,那時,如果他們還誠實,而且也還持續長進的話(我說不出來哪樣對他們比較困難),他們自會了解這樣一部小說寫得有多好。
《無知》中,有如此一段話:
我想為昆德拉這番語含https://read.99csw.com機鋒的話加進一點物質基礎,那就是人自己的身體。得先說明在先的是,我絕非那種閱讀的唯物論者或生物決定論者,我只是無法愉悅地放心,閱讀會是一種完全脫離身體的純精神活動,沒這等好事,它多多少少總會被人的身體重力不舒服地拉扯住,也許在專註進入美好的閱讀世界中你會遺忘如此的不快,像孔子講的暫時忘記自己已然老去的事實,但姑且不論這種遺忘終究何其短暫,事實上,遺忘並不等於作用不存在,年紀,或說年紀帶來的身體變化,直接改變了你的感受方式和內容,成為你一部分的閱讀前提,成為你閱讀準備的一個重要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