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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在螢火蟲的亮光中踽踽獨行——有關童年的閱讀 我選擇旅蹤較稀之徑

9、在螢火蟲的亮光中踽踽獨行
——有關童年的閱讀

我選擇旅蹤較稀之徑

自由主義大師以賽亞·伯林說,自由主義和所有的宿命論不相容,不論是強硬的宗教或歷史命定論,或是軟性的、挾帶偷渡各式各樣歷史必然命運及道路的——今天,老大哥敗退了,卻來了未來學者,軟調子的當紅宿命論者。
人類歷史上最有意義的「預言」、最重大的未來瞻望,從不為著猜中什麼,甚至還生怕就這麼猜中,像韋伯的理性鐵籠預言,像《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這裏,在未知和明澈之間有一條界線是嚴肅的,不容人輕率地跨越,這是睿智和糊弄的分界線,是認真負責思維者和江湖術士的分界線。
我們就只舉一個例子,華勒斯坦,鼎鼎大名的世界級未來學學者,他的《自由主義之後》一書前些年才由聯經公司中譯出版,書中最關鍵的鐵口直斷並且作為全書論述大前提和基礎的是,到得二十一世紀初,全球將形成三大經濟集團力量,美國一個,歐盟一個,東亞以日本為核心一個,而且無可避免的,日本一定輕易擊垮歐美兩方而成為真正的霸主——話還熱的,日本卻已深陷經濟泥淖十年之久了,於是華勒斯坦的話聽起來比較九_九_藏_書像惡意的嘲諷。
在擔憂小孩該看什麼書之前,先想點辦法為他們卡出一點自由、有餘裕的時間,我也一樣為人父母,深知那並不容易,但記得那是大自然天擇賦予他們的珍貴禮物,當你信心動搖的時刻找上你,建議你在心中默念弗羅斯特熠熠發亮的詩,我相信那會帶給你力量,一如這些年它支撐我個人前行——
我個人的最根本感受和博爾赫斯完全一樣,只除了抽離的「未來學」比諸「美學」還多了現實性的不寒而慄之感,因為它不單單粗魯化約掉我們複雜繽紛的生命圖像,還侵擾甚至壓迫了我們的意志、希望和可能。這是一種極壞形式的新烏托邦版本,偽裝成科學論述,最終十之八九是為特定的政治霸權或跨國商業集團當推銷員,奉未來為名意圖把我們全驅趕到依賴他們商品才能過活的生活方式去。哪個未來學者不是這樣呢?比方才幾年前那些不斷用電腦、用網路恐嚇我們的人不都還健在嗎?我們要不要打算一下我們因此花了多少冤枉錢回頭跟他們懇談一番呢?
我有太多到幾乎每一個沒結婚時、沒小孩時瀟洒、進九-九-藏-書步、一肚子主見、而且發誓將來一定要給自己小孩一個泥巴、草地、螢火蟲童年的朋友,如今一個個都遑遑如兒女被壞人挾持為人質的憂鬱症父母,小孩被挾持何處呢?大體上依財力順序,在有家教老師盯著的緊閉書房中,在各補習班,在晚上九點鐘猶亮燈未歸的學校夜讀教室里。
最重要的,不管那些未來學者怎麼恐嚇我們,只要末日一天不降臨,複雜的、繽紛的、容納著個別意志和抉擇的基本樣態仍一如今日會持續下去,只因為這是人類世界惟一可能的存在方式。
回頭看今天小孩的學校教育及其閱讀,我們若誠實的話,一定會感慨要當個自由主義者有多困難,我們沒事時夸夸其談的自由主義基本信念其實多單薄靠不住——尤其在你當了父母、家裡有了學齡小孩時。父母真的是全天下最脆弱的生物。
你真的確定明天搞電腦的人不馬上供應過剩嗎?你確定好廚師和好木匠會在下一波人類生活中餓死而不是更搶手嗎?你要不要告訴你的小孩,在我們那個年代,台大法律系曾經長期是台大法商類聯考中分數最低的吊車尾科系,就連九_九_藏_書「不實用」的經濟系和社會系都在它之前?
知道怎麼當個騙子最安全嗎?人類歷史最資深未來學的宗教可以給我們最清楚的啟示,那就是預言實現的距離平方和安全成正比。也就是說,你對未來的預言如果不智到下一小時、明天、下星期一就一翻兩瞪眼,那你被扭送法辦的幾率就大到接近必然;相反的,實現的日子相隔愈久遠,你不僅落跑的時間愈有餘裕,而且大有機會跑都不用跑而成為趨勢專家或未來學者,因為時間會自動轉換成空間,時間還會帶來失憶、遺忘且讓人心平氣和。我們誰曾在十年二十年後回頭去找那個保證我們現在必然大發的可惡算命先生掀桌子拆招牌呢?而當實現的時間到達無窮遠,像《啟示錄》末日審判那樣子,那你就牢不可破不再是騙子,你一定是智者,是先知,一不小心還會變成神。
我相信,人對未來瞻望的最基本圖像,很接近《迷宮中的將軍》書中借螢火蟲微光照路前行的殖民時代土著,眼前可見的大致僅僅限於一個個單一的、曖昧閃逝的小小光點,以及朦朧的大世界輪廓,作為人的某種好奇和期盼,更作為人九_九_藏_書的自省和警覺。終究我們別忘了,未來根本就還沒發生,也如博爾赫斯說的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一個還沒存在的未來若還有跡可尋,那必定是蘊藏在過去和此時此刻之中;若還有意義,那必定是作為我們思索過去和此時此刻做了什麼的一部分而已,至於進一步的清楚細節和普遍內容,那在我們思維的螢火微光之外,還安睡在漆黑的未知狀態之中。
還有另一安全守則:預言大事別預言小事,預言眾人之事別預言個人,人數多寡和安全性一樣成正比。
我個人真的完全不反對人忍不住窺探未來想做點準備,這不僅人性,而且明智,事實上我還相信人的任何發見、論述和主張一定包含了未來的成分。但該怎麼說好呢?我想借用兩位文學大師的話,一是博爾赫斯,一是納博科夫。博爾赫斯當然肯定任何文學藝術的創造一定包含了人對「美」的體認和尋求,但博爾赫斯說「美學」這樣一種東西非常奇怪,把「美」獨立成為一個抽離的研究題目乃至於一門科學,令人感覺非常不對勁而且不舒服;而一向直言不諱的納博科夫一定會不耐煩地反問,未來你指的是誰的未來?我https://read.99csw.com的未來?還是你的或比爾·蓋茨或馬英九的未來?納博科夫絕不肯相信有一種可以不加任何代名詞所有格在前頭、不屬於個別之人的光禿禿未來。
林中分歧為二路,我選擇旅蹤較稀之徑,未來因而全然改觀。
風聲鶴唳到禁不住任何一絲危險徵候的地步了——自由主義的最最基本信念之一,便在於我們肯正視風險、忍受風險,並堅持風險的存在恰恰是自由的擁有及其必要代價,你抉擇,相應的便承荷其後果及其道德責任。這不只因為在自由主義者的價值權衡序列之中,自由的位階遠高的某種程度的危險威嚇,更是因為我們不心存僥倖地真實認識到,人的生命暴露在未知、不乏機運和敵意的廣大世界之中,風險是不可能完全清理殆盡的,往往,你只是在有危險的自由世界和完全封閉的、提前絕望的「安全」幻覺之中做抉擇而已,那些把抉擇雙手交出、認為上面有明智不犯錯掌權者會幫你料理一切的人,人類二十世紀的一百年真實歷史不是做出了悲劇的判決了不是嗎?
博爾赫斯晚年講,知道宗教里的天堂地獄只是誇張的講法,令人感覺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