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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跨過人生的折返點——有關四十歲以後的閱讀 從仰望到平視

10、跨過人生的折返點
——有關四十歲以後的閱讀

從仰望到平視

舉兩個熟悉點的例子吧。比方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歷史不朽文獻《共產黨宣言》,這份末世啟示錄般的神聖宣言,很長一段時日你根本只敢卑微地仰望它,不解的地方你不敢認為是它語義不清或書寫者自己沒搞清楚,你只會認定一定是自己程度不夠沒能弄懂;看到不安的地方你也一樣不敢相信它會講錯,同樣一定是你自己想法不對有問題云云。然而有這麼一天,你忽然想到了,寫《共產黨宣言》的馬克思根本不是你深印腦中那個鬚髮怒張、彷彿才從倫敦大圖書館書海浸泡歸來的老馬克思,那個恩格斯也不是晚年書卷味十足、眉宇間透著睿智的好看恩格斯。一八四八年纂寫好宣言那會兒,恩格斯二十八歲,馬克思三十歲,用台灣現在的流行年齡分類學來說,這兩人彼時皆是你現在滿街看到的六年級小鬼。我們知道,有些東西源於天賦,有些可一步到位直接獲取,但有些則非得耗時間緩緩堆疊不可。那個小小年紀的馬克思和恩格斯,也許可以寫很好的詩如普希金,也許可寫出不複雜不世故但才氣縱橫奪人耳目的充滿潛力小說,打天下無敵的籃球或飆出時速一百六的快速球,但說到總結人類的總體思維成果和複雜萬端行為,從而找出歷史規律並據此斷定未來那些還沒出生的人怎麼想、九*九*藏*書怎麼做、怎麼走,你真正能讚歎再三的便是他們兩個毛頭小子的勇敢無匹,可以憑藉這麼單薄的知識準備把話講到如此巨大且斬釘截鐵的地步。
四十多歲的閱讀,你看見了更多隱藏於字裡行間的東西,有時它是發見,也有時會是揭穿和破除。
另一個實例則是張愛玲小說。這位生長在極古遺老家庭和極現代(當時)租借地交壤之處的天才小說家,從小拿老人家東長西短的真實故事傳聞當童話聽、因此一直被看成是個精微洞視一切人情世故的無與倫比小說家。張愛玲小說在這上頭的確驚人,就她書寫時的輕輕年紀而言,但等你自己年過四十了,被迫知道人心的複雜種種,你再回頭讀張愛玲,不管是《怨女》《金鎖記》或其他珠璣般的短篇傳奇,你很容易發現原來她是如此「文學」,小說中諸多人的反應、諸多觸及人性複雜幽深的地方,張愛玲往往力有未逮,她只能憑藉自己驚人的聰明去猜去想去編,並仰靠自己漂亮靈動而且氣氛營造能力十足的筆蓋過去——真是苦了你了,孩子。
尼采說,耶穌要是再活久些,到他說這話的年歲,應該會收回那些天真昂揚而稀疏的教義,大體便是如斯心思。
孤燈寒照雨,幽竹黯浮煙;九-九-藏-書
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
又有明朝恨,舉杯席共傳。
也因此,四十歲以後的閱讀節奏遂有了鬆緊變化,多樣起來生動起來,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往往就只一種速度貫穿到底,伴隨著均勻且堅決的進行曲樂聲,而沒變化的節奏最容易轉變成催眠曲不是嗎?四十歲之後的閱讀,有些書你看看就好,如踏花歸去,但有些書你卻一字一句不捨得放過、不捨得快,如促膝長談,那種你提著心不知道拿它如何是好的油然孤寂之感,最讓你又時時聽見時間的汩汩流水聲音,駭怕東方既白生途悠悠。我總會無端想起年輕時候莫名背下的一首司空曙的詩,詩名忘了,但字句卻歷歷分明——
故人山海別,幾度隔山川;
對話,光看字面就知道遠比學習悠哉不迫人,也遠比學習綿密,有較大讓閱讀者的思維自由自在回身的空間。我們以學習為主體的閱讀,通常會把絕大部分注意力嚴重集中於書籍的主軸線上,甚至就是書中最清晰、九_九_藏_書教訓最明白、應該手持紅筆畫下來熟記的那些部分,我們無暇亦無能力去掌握書的整體,更輕易就忽略過書寫者狀似不經意的部分。然而,一部完整的書,其實包含了它未說出來的部分,開始於它文字出現之前,包括啟動它的意念,困擾它的疑問,它思維展開所依據的前提和假設,它不得不暫時擱置的思維縫隙,以及它畫上全書完句點之後的另一階段瞻望。簡單點說,在對話為主體的閱讀中,書寫者不再是個全知全能的導師,而是一個大體上比你認真、比你縝密、比你學有專精而且在此話題比你先走一步的思維者,你也不再只是唯唯諾諾、忙著記筆記的學生而已,你同樣也成了個思維者。閱讀者和書寫者在此平等地分享同一身份,建立起雙向的往複聯繫,擺在你們中間那些有限數量而且有限負載能力的文字遂豐饒起來、深邃起來,藉由隱喻,藉由聯想,藉由它的語調、聲腔、觸感甚至不經意的轉折停逗,它「說出」了遠比它的直接呈現更多的東西——是的,這我們其實都有經驗的,作為一個對話者,你不會只滿足於聽對方說出來的話,你必定尋求可述說語言背後真正的心事和煩惱。在書籍之外的現實世界之中,我們以為這才算真正了解一個人;一樣的,在閱讀的世界中,我們也說https://read•99csw•com這才算真正了解一部書,呃,或者說,這部書背後那個孤獨但認真美好的心靈。
博爾赫斯在談書寫技藝時曾毫不留情面指出來,時間一長,很多文學的詭計都會被看穿。這原本談的是文學歷史的迢迢時間效應,但閱讀者卻也發現,隨著閱讀的數量和年資漸增,隨著年紀的日長,我們也有了更多看破詭計的能耐——精確點來說,這既是眼力,同時也是一種資格。我所謂的資格,意思很簡單,那就是你發現自己年紀已然大到超過了大多數書寫者寫其書的年紀了,年輕時我們看這些人全是天才、是怪物、是長者和智者、是遙不可及的天神一樣人物,忽然,他們還原成「正常」人了,甚至,其中一部分還是你的小輩。依據年紀,他們只是你的弟弟妹妹,你的兒子女兒,你的學生,或咖啡館坐你旁邊座位跟自己女朋友大吹大擂吵個你半死的毛頭小夥子。
如此來說《共產黨宣言》和張愛玲小說,我們當然也冒了不小風險。但這種因著閱讀者年紀到了的一眼洞穿其實是自然而然的,並不是壞心眼的刻意揭短,更不會是犬儒的、虛無的尖酸嘲諷,所謂「別人的失敗就是我的快樂」(這句充滿惡意的話系出自於某個可憐憫的臉部殘疾者之口)。我們並不因此喪失了對馬克思、恩格斯以及對張愛玲的尊敬,只read•99csw•com抹消了表層一些神聖泡沫而已——至至不濟,你也得真心承認,今天你放眼四望,哪裡找得到這麼聰明、這麼視野恢宏而且基本配備如此超越自身年齡限制的六年級之人呢?我們更該回想一下自己在那個年歲時又是個什麼樣子。
這無疑是人四十歲之後閱讀最為舒適的一面,你得到了某種平等,對書籍的仰望角度在時間中緩緩微調,如今已大致呈現平視、不弄酸脖子的人性角度,閱讀亦從下對上的學習轉成平輩之人的對話。
對一個真正熱愛閱讀的開始老去之人而言,如此年紀的詭計揭穿,純粹是寸心得失之事,其效應只達對一己的除魅為止,讓一大部分浮沉于不假思索的、人云亦云風中的塵埃落盡,像秋日滂沱大雨過後的乾乾淨淨街景,暖暖陽光,有點森森然金屬味的涼風、乃至於空氣中的微小分子,毫無阻攔地全直接沁入你皮膚。禪學把這種涼爽清醒的感受稱之為「體露金風」,很漂亮的一種說法。
附帶說一下,那些熟讀張愛玲的學養俱佳專業文學評論者如夏志清,如王德威為什麼不跟我們講這些呢?我猜,這恰恰好說明了他們之所以學養俱佳的原因,他們太專註于學院書齋的睿智世界了,代價是,他們於是在社會大學的人情世故里遂相對的簡單、相對的天真,看不|穿張愛玲如美麗迷霧煙塵的「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