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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閱讀者的無政府星空——有關閱讀的限制及其夢境 留下狼狽不堪的模樣

11、閱讀者的無政府星空
——有關閱讀的限制及其夢境

將軍讓伊圖爾維德帶給烏達內塔的另一封信,是要求烏達內塔銷毀他以前和今後寫給他的一切信函,以免留下他情緒憂鬱的痕迹。烏達內塔並沒有使他滿意。五年前,他曾向桑坦德將軍提出了類似的請求:「無論我生前還是死後,您都不要去發表我的信件,因為這些信寫得既隨便又雜亂。」桑坦德也沒有按他的要求辦。與他那些信相反,桑坦德給他的信無論從形式或內容看,都是完美無缺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寫這些信時就意識到它們最終將被收入歷史的篇章。
從寫于韋拉克魯斯的那封信起,到他去世前第六天口授的最後一封信上,將軍一共至少寫了一萬封的書信,一部分是他親筆寫的,一部分是他口授,記錄員抄寫的,還有一些是記錄人員根據他的指示撰寫的,被保存下來的信件有三千多封,被保存下來經他簽署的文件有八千多份。有時,記錄員們被他搞得不知所措,有時又與他們合作得很好。有幾次,他覺得口授的信不滿意,他不是重新口授一封,而是在原來的信上親自加上有關記錄員的一行字:「正如您將會發現的那樣,馬特利今天比什麼時候都笨。」一八一七年,在離開安戈斯圖拉以便結束大陸解放事業的前夕,為了按期處理完政府的事務,他在同一個工作日一連口授了十四個文件。也許由此產生了那永遠也沒有得到澄清的傳統,他說同時給數位記錄員口授各不相同的信件。
不必辯論,在南美的大解放者玻利瓦爾和哥倫比亞國的真正創建者桑坦德之間,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分之百是比較喜愛玻利瓦爾的。從一生的言行來說,哥倫比亞人是極寵愛他們這位「為國家爭得前無古人最多榮譽」(這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白紙黑字寫的,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和分量)的偉大小說家,加西亞·馬爾克斯也相應地給予自己極嚴厲的自我規範,對這個其實毛病不小的國家,加西亞·馬爾克斯要求自己絕不在國外、甚或面對外國媒體時批判自己國家,他只關起門來在國內講,對一個並不以忍耐力和自我砥礪能力見長的雙魚座人而言,這個實踐顯然是要在長時間中用盡氣力才做得到的。
然而,在哥倫比亞國內,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加勒比人,就像魚悠遊在這方溫暖多陽光的美麗海域,至於首都波哥大所代表的濕冷安地列斯高地連土地帶居民他可就沒什麼好話了。他十三歲離家初次沿馬格達萊納河溯流而上(恰好和玻利瓦爾的最後旅程逆向而行,也難怪在這趟明明是放逐之行死亡之旅的絕望筆調中,我們總還能在字裡行間嗅到某種奇怪的歡愉,像是歸鄉,也像某種重獲自由),在波哥大念了高中,「那所學校是一種懲罰,而那座冰冷的城市簡直是一種不公了。」他也如此描繪過眼中的波哥大印象:「一座遙遠而又凄涼的城市,那裡自從十六世紀以來就淫雨連綿,這座陰暗的城市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就是在街上來去匆匆的眾多男子,他們跟我一樣,都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禮帽,可是滿街竟見不到一個婦女。引起我注意的還有冒雨拉著啤酒車的高大佩爾切隆良馬、有軌電車在雨中拐過街角時迸發的火星以及為了給絡繹不絕的送葬的人群讓道而造成的交通阻塞現象。那真是普天之下最為悲壯的葬禮,四輪馬車拉著大祭壇,黑色的高頭大馬披著黑天鵝絨,駕車的把式戴著飾有黑絨羽的帶檐頭盔,還有那一具具的死屍,可是那些大戶人家還自以為葬禮操辦得盡善盡美呢。」——因此,同在哥倫比亞的咫尺,波哥大成為全世界他最異鄉的所在,超過巴黎和維也納,超過任一方遙遠陌生的土地。
最口出惡言的,可能在《百年孤獨》書里,彼時他還不是諾貝爾獎大人物,肆無忌憚多了。書中最喬張作致的人菲南達·德·卡庇奧,娶自波哥大的第三代媳婦,整個加勒比海岸地帶只她一人用金馬桶,「夜壺雖是純金的,表面刻有貴族紋章。裏面卻是大便,而且比別人的大便更臟,是自負的高地糞便。」
哥倫比亞之外,加西亞·馬爾克斯極關懷南美洲的集體命運,尤其是加勒比海沿岸這些本來人性歡快卻國族命運悲慘的國家,他在墨西哥待很長時間,同情古巴革命且和大鬍子卡斯特羅是好友,加勒比海水拍打的國家他惟一痛惡的是美國,《迷宮中的將軍》書中玻利瓦爾所說:「也別和您家裡人一起到美國去,那是個無所不能又非常可怕的國家,它有關自由的神話到頭來將給我們大家留下一片貧窮。」這話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一定百分之百點頭稱是。
因此國族是什麼?家鄉是什麼?範圍該畫多大?在更小、更肌膚可親可感的加勒比小鄉小鎮和更大、有生物學共同基礎的人類集體生命歸屬的同心圓狀層層光譜之中,為什麼獨獨非得排他性地高舉其中不大不小的國家這一環呢?——當然,國家不只是個抽象概念或幻覺,它是現實的,通過權力的佔有和行使成為堅硬的存在實體,操控甚至相當程度決定我們的命運,但不正正因為這樣,我們更該隨時隨地警覺並努力尋求超越嗎?更該回頭來問哪些是我們真實的情感哪些只是別人(尤其是權勢擁有者)的催眠?
每個人都不只一個身份、一種分類歸屬,不管是你自己努力爭得或極不舒服被劃分認定。以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從「加勒比人電報員的兒子加博」,到人類共有的不世小說瑰寶,我們以為他最珍貴的是什麼?我相信絕不因為他是哥倫比亞人,全世界那麼多哥倫比亞人從種咖啡豆種香蕉、挖祖母綠礦石、踢足球到當毒梟的,我們為什麼只認他一個呢?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法國的密特朗也是談文學的好友,他曾親自回憶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密特朗頒他榮譽騎士勳章時,演講辭中「幾乎使我熱淚盈眶」的一句話:「你屬於我熱愛的那個世界。」
是,我們珍愛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因為他屬於我們熱愛卻一直無從讓它在現實存在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至今只存留在我們讀者的世界里。

留下狼狽不堪的模樣

當然不只這一處,事實上,從常識性的偉人形象而言,整部《迷宮中的將軍》中的玻利瓦爾樣子,簡直都是——用某位讀了原稿的歷史學家的話來說是:「這是一個赤|裸裸的玻利瓦爾,求求您,請給他穿上衣服吧。」
在當下、短暫時間里,困擾人的通常是不形諸文字、在口耳之間飄浮的風言風語,然而,最可怕的終究是文字,一種抵抗時間的歷史鐫刻形式,風會止息,埃塵會落定,但文字,尤其是寫入了書籍的白紙黑字,卻頂多變成了黃紙黑字而已,所以了不起的近東詩人歐瑪爾·海亞姆說:「任世間所有的淚水,也洗不去任一行。」
這類歷史級人物的諸如此類宿命性麻煩,我們這些尋常人等讀者是有餘裕當笑話來講的——多年以前,我個人曾惡魔般地想編一本短篇小說選集,對象是當前台灣最好一批小說家的第一篇小說,尤其是那些十幾歲就開筆書寫的,像張大春高三那年發表於敝校校刊的某青春綺https://read.99csw.com麗力作(為張大春一世英名著想,姑隱那麼長的小說題名及其內容),像朱天心寫于北一女高一時的《梁小琪的一天》,像朱天文寫于中山女高高二時的《強說的愁》云云。事實上我連腰帶上的宣傳文字都擬好了:「本書獻給所有有志成為小說家的人,您瞧,這些人都曾把小說寫成如此模樣,您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孔子曾大剌剌地講說人最該介意的是自己死後沒在後世留下痕迹,這是好的,由此人拉高了自身的視野和規格,但那些在生前就預先窺知自己必然存留于歷史的人如玻利瓦爾這樣,卻得神經質于究竟留下什麼痕迹,不只為「揭穿謊言而抗爭」,更麻煩是為真話而抗爭。畢竟人漫長一生之生存痕迹,從無知、啟蒙、嘗試、成熟到衰老昏跡,總是一個不斷和失誤打交道的艱難過程,不能不留有狼狽不堪、每一回想起來就脊骨發冷腦門一陣暈九*九*藏*書眩的言行記錄。才故世不久的古生物學者古爾德告訴我們,大自然里只有無機體才可能形成對稱的完美形式,有生命的東西是做不到的,因為生存傳種所時刻面對的天擇是嚴酷沒僥倖的大事,救死不暇,甚至匍匐爬行各種爬蟲類的不雅觀姿勢都得採用,因此不會有那種完美形式的美學餘裕。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寫過這麼一副玻利瓦爾的滑稽模樣:「生活已使他充分地認識到,任何失敗都不是最後一次。僅在兩年前,就在離那兒很近的地方,他的軍隊被打敗了。在奧里諾科河畔的熱帶森林里,為了避免在士兵中間發生人吃人現象,他不得不下令把馬匹吃掉。據不列顛軍團的一個軍官證實說,當時他那副滑稽可笑的樣子很像一個游擊隊員。他戴著畫有俄國龍的頭盔,穿著騾夫的草鞋,藍色的軍服上帶著紅色的穗飾和金色的扣子,一面像海盜似的小黑旗掛在平原居民使用的長槍上,小旗上的圖案是顱九_九_藏_書骨和交叉的脛骨,下邊則用血寫著:『不自由毋庸死。』」
就算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也有他年少的第一首詩,第一篇短篇小說,不止如此,我們講過的,他還有白紙黑字簽名的欠款條子——那是他年輕落魄歲月在某異地積欠旅館主人房錢的憑據,最終人窮志短逃之夭夭,諾貝爾得獎之後,該旅店主人君子報仇不止三年地公開此一稀罕欠條,並開心地決定永久保存傳諸後世子孫,千金不易。
因此,哥倫比亞不哥倫比亞當然不成為最終判准,加西亞·馬爾克斯比較喜歡玻利瓦爾,可能是玻利瓦爾的南美洲國人夢更揭示了某種心智的遼闊想像和可能性,可以聯繫那個令他熱淚盈眶的美好世界,也可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綜合了諸多細碎史料的整體判斷云云。然而,單單從《迷宮中的將軍》書中這段對書信的不同做法來看,玻利瓦爾的確比桑坦德是個「素質」較好的人。
也就是說,與其講玻利瓦爾不像桑坦德那麼在read.99csw.com意歷史聲名,不如講他更在意更專註于手中當下得做的事,兩下相權,他寧可選擇失敗和後悔,願意承荷失敗和後悔的風險代表人還好端端活著,猶迎向生命的無限可能,而不像照顧歷史聲名的人那樣已經關好門在料理後事了。《迷宮中的將軍》書里另一處,加西亞·馬爾克斯便如此寫道:「對於外界一切有關他的傳言,無論是真的還假的,他都很敏感,任何關於他的不實之說都會使他卧不安寢,一直到他臨終時,他都在為揭穿謊言而抗爭,但是,在避免謊言產生這一點,他注意的很少。」
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知道自己是歷史上為哥倫比亞爭得最多國際性榮譽的人一樣,玻利瓦爾也不會不知道他活著時已同時是個被寫入歷史的人物,他的一言一行,乃至於一句話一行文字一件衣服或任何一個日常用品,都將成為後人搜集、研究、取證的資料,如此自覺是人活著一種極沉重的負荷,就像《百年孤獨》之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處境https://read.99csw.com。我們知道,諾貝爾文學獎比諾貝爾其他獎項具公眾性,因此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通常再難寫出重要且成功的作品來,它被視為人活著的文學榮譽頂峰,也因而一不小心就是書寫生命的巨大句點。
但我們來回想一下拿下諾貝爾獎之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什麼?不就是他那本奇妙而美麗的愛情故事《霍亂時期的愛情》嗎?——這我們不曉得該說他勇敢呢?說他專註呢?還是說他不在意好?在全世界人不合理的殷殷期待目光之下,加西亞·馬爾克斯居然選擇了「愛情」這麼小而且古老的一個題材,而且從頭到尾收起了他震撼全世界讀者的所謂魔幻手法不用,他無事般迴轉到傳統敘事,耐心且興味盎然地講一個兩男一女長達七十年以上的戀愛故事,一直要到小說幾乎是臨結束那兩三頁,那艘承載了費爾米娜和阿里薩以及他姍姍而來愛情的河輪,才在馬格達萊納河上的永生航程中正式「起飛」,讓我們又瞥見了那個叫人驚呼出聲的魔幻加西亞·馬爾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