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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閱讀者的無政府星空——有關閱讀的限制及其夢境 無政府的閱讀夢境

11、閱讀者的無政府星空
——有關閱讀的限制及其夢境

無政府的閱讀夢境

閱讀的世界是不玩民主遊戲的,它必定有懷疑有矛盾,但這是一種肯講道理的懷疑和矛盾,更是一種極具耐心的懷疑和矛盾,既不藉助民主表決的數人頭方式來快快弭平爭議,事實上,贊同反對的人數多寡根本無意義可言。我們可以說,在現實世界之中只有少數秀異之士所做得到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強勇毅,在閱讀世界中卻是常態,是任何像回事的閱讀者天天做到的事,這當然不是說閱讀賦予我們什麼神奇的力量,而是閱讀的世界自有它不妥協、寸步不讓的判准,我們誇張點來說,加西亞·馬爾克斯說一部書好,對我個人而言,永遠超過百萬尋常人等的網路投票結果,當然,不必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也不只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你大可把這個名字換成愛因斯坦、以賽亞·伯林、本雅明、海涅、紀德、伏爾泰、克普曼、阿城云云。閱讀者痛惡集權,但九*九*藏*書他相信是非對錯,即使是非對錯暫時陷入渾沌而呈現出懸而不決的矛盾樣態,也並不因此跳入另一端的相對主義里,因而民主表決殊無意義可言,解決不了任何真的、具體的懷疑和矛盾。
「星辰下,濤聲里,往事霸圖如夢。」自古以來,星空底下就是人的想像之地,人甚至在這裏發明了神;這也是人思省自身之地,人在這裏找回了自己的歷史和存有。世俗的權力、計較和壓抑暫時睡著了,天地之間又回復成遼闊自由的無政府模樣,也正因為這樣的遼闊自由,才容得下一切不相互擠壓,包括萬物微邈但平等堅實的存在,包括一切不易容見的念頭,包括所有所有的懷疑和矛盾。
我說這是一個必然會發生的反省,指的不只是理性的察知而已,當你閱讀累積到某種地步你要不看到書籍的限制都很難沒錯,但最深沉來說,我個人堅九_九_藏_書信,一個好的閱讀者,自覺不自覺的,應該都擁有著一個無政府主義的乾淨靈魂,即使在現實的政治主張上,他的理性另有歸屬。
我當然很擔心白紙黑字這麼講會帶來不好的誤解(你看,我這兒也玻利瓦爾起來了不是嗎?),尤其在今天懶惰虛無的民粹主義空氣之中。民粹是一種不用大腦、永遠冒著法西斯恨意不去的無政府墮落形式,它因為自身又笨又懶的緣故,並不想追尋任何美好的東西,不想和美好的人比肩齊步,而是滿心妒恨地把好東西砸毀,把好人拉下來踐踏,以為這樣就一切平等了,但這當然只是一種反智的、無望的平等,還帶著獰笑,它奉自由之名行動,並藉助虛偽的民主形式,走向的卻是一成不變的法西斯式集權——因此,它和閱讀智性的、自由的本質永遠背反,如果說閱讀有什麼永久性的大敵,那非民粹莫屬,民粹對九九藏書閱讀的戕害,超過了人類歷史任何已知的論述和現實壓迫形式。
博爾赫斯當然是第二種人,他從沒打算停止過,連失去了視力都阻止不了他,鬱郁乎文哉,吾從博爾赫斯。
我以為,今天仍在說反書籍言論的大致有兩種人,一是讀書讀煩了累了或虛無了,打算告別好好休息或干點其他事的人,是閱讀者的離職聲明;另一是重度閱讀者,這種人並不打算轉行,對書籍乃至於閱讀一事的狐疑只是一個必然發生的反省,一種自覺——真正從頭到尾不閱讀的人不太講這些話,一來他們直接就做了,二來他們也發現不了書籍的如此致命要害。
除了這麼遼遠空曠的自由和寬容,哪裡還會有懷疑和矛盾的棲身之處呢?
我們知道現實是殘缺的,所以我們轉身進入了書籍的豐饒世界;我們又發現書籍是有限制的、仍是不完美的,所以我們存留了想像、夢境和告別這一九-九-藏-書切而去的可能——很抱歉,我暫時很難把閱讀者的終極無政府本質說得更明白一些,也許將來我還會更進步、想得更清晰,但即使只是這樣,我相信這個不完整的交談仍會成立,只因為語言文字的殘缺,並不真的阻礙我們看到、或者說叫喚出我們共有的心事和希望,不是這樣子嗎?
星空之下,人察覺出一種深不見底的奧秘,一種全然自由心緒下必定生出來的不確定之感,保有一個永恆的狐疑,以至於堅實存在的萬事萬物還有你自己,同時每一個邊界處全滲透模糊開來了,形成了光暈,轉成了夢境。博爾赫斯、卡爾維諾都引過而且喜形於色地詳述莊子「是莊周?是蝴蝶?」的栩栩如生夢境,我相信其他人只是沒講出來或不幸沒讀到而已,每一個了不起的閱讀者一定都珍愛這個人類最美麗的寓言,它再難更好地透露出無政府主義者自由的最後心事。
閱讀者服膺是非,read•99csw.com衷心信任某一些了不起的人,但請留意,「這些」了不起的人永遠是複數形式,而且通過閱讀者自身的閱讀積累和必然變化,這些名字又是可替換的,就像我個人青春期時光曾短暫相信詩人泰戈爾和紀伯倫是其中最光亮的兩個人一樣——我常想,如此複數的、閃動的瞻望追隨圖像,在我個人的實際經驗記憶之中最像什麼?我以為最接近星空,理性上,你完全知道他們巨大、不可逼視而且距離你遙遠以億萬光年計,但對你個人而言,他們卻「慧而有情」(借佛家對「菩薩」一詞的詮釋),彷彿可為你一人而存在,永遠在你抬頭那兒還像伸手可及,跟你一人講話但溫和不迫人;而且雖然個個閃爍獨立,你卻又可以把他們畫線聯繫起來,浮出一個又一個、一次又一次不同的圖像來。
少了這個無政府的靈魂,閱讀會變得很容易完成,三年五年十年,而再不是終身實踐白首偕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