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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數出7882顆星星的人——有關小說的閱讀 用實體來思索

12、數出7882顆星星的人
——有關小說的閱讀

在將軍的隨從人員里,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的殘臂所感到的不便是大家友善的取笑的原因。手的動作,手指的觸感,他都感覺得到,雖然他的胳臂里已沒有骨頭了,陰天骨骼的疼痛他也有知覺。他仍具有譏諷自己的幽默感。相反的,使他擔心的是在睡夢中回答別人問話的習慣。在夢裡他仍能與人進行任何方面的交談,但無一點清醒時的控制能力,能說出他在醒著時守口如瓶的打算和挫折;某一次,曾有人毫無根據地指控他泄露軍情。船隊航行的最後一天夜裡,靠著將軍吊床守夜的何塞·帕拉西奧斯聽見睡在船頭上的卡雷尼奧在說話:
「七千八百八十二個。」
「你在說什麼啦?」何塞·帕拉西奧斯問道。
「說星星。」卡雷尼奧答。
將軍睜開了眼睛,他確信卡雷尼奧在說夢話,於是欠起身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夜空。夜,廣袤遼闊,皎潔燦爛,明晃晃的星星填滿了天幕。
「差不多要多十倍。」將軍說。
「就是我說的那個數字,」卡雷尼奧說,「加上兩個在我數時一閃而過的流星。」
這時將軍離開弔床,看到他仰面睡在船頭上,顯得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光著的身子上布滿了橫七豎八的傷疤,在用傷殘的胳臂數著星星。委內瑞拉白崗子那一仗結束后,找到他時就像這樣,上下染滿鮮血,渾身幾乎被砍得稀爛,人家都以為他死了,就把他放在泥沼里。身上有十四處被馬刀砍傷,其中幾刀使他丟了胳臂。後來,又在別的戰鬥中受了另外一些傷。但是,他的精神絲毫無損;他的左手學得如此靈巧,以至於不僅刀槍精絕,聲名卓著,他那精妙的書法也遐邇聞名。
「連星星也逃脫不了生活的衰敗,」卡雷尼奧說,「現在就比十八年前少。」
「你瘋了。」將軍說。
「沒有,」他答道,「我老了,但我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我比你足足大八歲。」將軍說。
「我的每處傷口要算兩歲,」卡雷尼奧說,「這樣我是我們中間年齡最大的人。」
我個人非常非常喜歡《迷宮中的將軍》書中這一段,打算用它來談一個我喜歡的較私密話題:讀小說,為什麼我們要讀小說。這個仰睡船頭心思遊了出去數星星的卡雷尼奧,首先總令我想到古希臘找金羊毛阿爾戈號上一名和大伙兒不同工作步調、做自己獨特之夢的船員,那就是俄耳甫斯,他在遠征船上只負責彈他的琴唱他的歌,但他的歌聲琴聲使這艘年輕、野心勃勃的船變得不只是遠洋商業貨櫃輪。
再怎麼凄涼絕望,這趟最後的馬格達萊納河之航怎麼可以沒有一個詩人伴隨呢?或者該說,如果生命已頹敗至此,人都已經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怎麼可以沒有文學家小說家來收屍呢?好多少取回些東西、保護住些東西——整部《迷宮中的將軍》書中,我想,卡雷尼奧這個數星星的人是最像小說家的一個(數星星這浪漫的行為讓他像個詩人,但拉回現實說星星比十八年前少那番話,讓他更像個小說家),擁有一個小說家的奇特靈魂,儘管他真正的身份是一名英勇的解放戰士。
但多麼呼之欲出不是嗎?加西亞·馬爾克斯講他的每一句話看起來都像隱喻,比方說他殘臂的奇特知覺,比方說他睡夢中仍與人交談的能力和總是失控講出心事和真話的煩惱,但最有趣還是他數星星堅持的具體數字,7882顆,還有他對人年齡計算方式的執拗主張,身上每一處傷疤都得再加兩歲,相信受傷會讓人蒼老世故,就像職業拳擊手都知道的,中拳比揮拳流失更多體力。
有關7882顆的星星準確數字,讓我想到博爾赫斯以《隱喻》為題的演講中的一段話:「我記得這個比喻是從吉卜林一本名為《四海之涯》這本不太為人所知的書中所引用過的:『一座如玫瑰紅艷的城市,已經有時間一半久遠。』這種話他大概說了也是白說。不過『有時間一半久遠』就給我們魔幻般那樣的準確度了——這句話跟一句奇怪卻又不常見的英文擁有同樣的魔術般的準確,『我要永遠愛你又多一天』。『永遠』已經意味著『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了,不過這樣的說法實在太過抽象,不太能夠激發大家的想像空間。」
插句嘴,就在博爾赫斯的話語中,我所在寫稿的咖啡館正播放披頭士的老情歌,Eight Days A Week,一星期我愛你八天,這是四位利物浦少年最具體但也最狂妄的情感承諾。
然後,博爾赫斯列舉了《一千零一夜》的1001,莎士比亞詩《四十個冬天圍攻你的容顏》的40,都和卡雷尼奧的7882一樣具體而且武斷——它們其實都是「多」甚至無限,但卻是如此文學詭計所說出來的一種有感覺的、有內容厚度的、可讓情感找到踏實焦點的「多」和「無限」。
我們的詩人鄭愁予也懂得這個技藝,他寫的是:「我從海上來/帶回來航海的二十二顆星/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格林這位小說家試著告訴我們個小道理。格林說上帝是「無限」,但人愛上帝,如何去愛一個「無」呢?愛得有對象、有焦點、有宛如音波撞擊到某一實體傳回來讓我們接收到回聲的回報對稱感才行,所以儘管道理上我們都曉得上帝不該命名,更不可造像,但為了人,為了我們有限存在的自己,我們還是得賦予上帝名字和形象以便愛他。
無限不是人的可知對象,但文學巧妙地以具象來處理它、指稱它並相當程度地馴服它。文學以有限的焦點實體和我們自身有限的存在打交道,接通並喚醒我們的感受;文學並且以此具象的一點為發光星體般的核心,用其光暈般漫射出去的隱喻,點燃我們的想像力,負載我們飛離自身的局限試著去窺探無窮。
以下這段文字系取自於卡爾維諾的名著《看不見的城市》:
大汗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現在困惑著他的反而是下棋的理由。每一棋局的結果非贏即輸,但輸贏什麼?什麼是真正的賭注?對手一將軍,勝利者的手將國王撂倒在一旁,只剩下虛無:一黑色方格,或一白色方格。忽必烈將他的征服抽絲剝繭,還原到本質,便走到了最極端:明確的征服,帝國的多樣寶藏不過是虛幻的包裝而已;它被化約成刨平的木頭上的一個方格。
馬可波羅接著說:「大人,閣下的棋盤嵌有兩種原木:黑檀木和楓木。閣下聰慧的目光所注視的方格是從乾旱年頭生長的樹榦上的年輪切砍下來的,您瞧見了它的纖維組織如何排列嗎?這裏可以看出一個隱約浮現的節瘤;這代表曾有一嫩芽試圖在一個早臨的春天發芽,但夜裡的寒霜卻使它凋零。」
那時大汗才知道這個外國人懂得如何流利地以本地的語言表達意思,然而令大汗感到驚訝的並非他表達的流利。
「這裡有一個細孔:也許曾經是昆蟲幼蟲的窩;但不是蛀木蟲,因為蛀木蟲一生出來,便開始蛀蝕樹木,毛毛蟲啃食樹葉,是造成這棵樹枝挑出來砍掉的禍首……這邊緣是雕刻師用半圓鑿刻劃出來的,以便與下一個方格相接合,更突出……」
一小片平滑而空洞的木頭可以解讀許多道理,令忽必烈汗驚奇不已;馬可波羅已經在談黑檀木森林,談載運木頭順流而下的木筏、碼頭和倚窗而立的婦人……

用實體來思索

在這段話語中,卡爾維諾用了「瘟疫」這樣的字眼告訴我們如今現實世界發生的事及其迫切性,幾千年努力下來,概念性的抽象思考已成為普世性的暴政,成功地建構出一個沒形象沒實體的虛空漂流世界,比方說市場,不再是那個擺滿琳琅物品、時間一到大家都來了、人人大聲講話、挑揀、討價還價、調笑、爭吵、散播東家西家八卦的一派熱鬧聚散之地,它不在任何地點,也看不見找不著,更遑論觸摸和感受,它就只是供給和需求而已,同樣的,世界、國家、社會、人民、群眾、城市、政府……無一不抽象,無一不是概念,相應於此,卡爾維諾所提出的文學,便有著迫切https://read.99csw.com且重大的救贖意義,它不再只是作為學科分類之一、作為書籍諸多品類之一的專業性文學而已,它還是一種人看待生命和周遭真實事物相處的態度,一種失落久矣的實體召魂術,一種全然不同但必要的思維方式,以它特有的實體思考,重新為整個虛無的世界裝填豐饒可感的內容。
然而,一樣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書中的另一次演講,我們卻也看到了卡爾維諾終究講出了如此沉重的話來:「但或許這種缺乏實體的現象不但存在於意象和語言當中,也存在這個世界本身。這種瘟疫侵襲著人們的生活和國族的歷史,使得一九_九_藏_書切的歷史變得沒有形體,鬆散、混亂,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我的不安來自於我在生命中察覺到形象的喪失,而我所能想到的抗衡武器就是——文學觀念。」
一邊是忽必烈汗式的概念思維,尖銳的、深入的、如昔日蒙古鐵騎般一路征服過去,快速地抵達世界盡頭,柏拉圖曾以為「路的末端」是至善、是統一一切的真理,但大汗找到的卻只是如棋盤格子畫成的世界帝國,也是虛無,如海德格爾、德里達找到的那樣——這是人類幾千年來走的思維主流之路。
卡爾維諾在他《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的演講中重新引述了自己這段驚心動魄的文字(對他這麼謙遜不自戀九-九-藏-書的人而言,這個不尋常的舉動饒富深義,至少可看出這段文字對他的重要性,以及難能找到其他作家有類似的文字可堪替代),用來揭示他自己以及人類的兩種不同思維方式、兩種不同認識世界的方法。在那回演講當時,卡爾維諾並沒有也無意做出任何優劣或說偏好的判決,事實上,他把自己描述為一個忙碌不堪的思維者,總是反覆在這兩端衝過來沖回去、拚命在維持這兩種思維方式的不易平衡。
另一邊則是馬可波羅式的實體思維,專註的、興味盎然的,把目光集中在眼前就這一小片木頭上,然後,就像一朵花緩緩舒展開來的模樣,從嫩芽、蟲窩、一棵樹、一片林子、筏木工九_九_藏_書、大河、碼頭商埠、人聲鼎沸中單獨靜靜等待的一個女人……每一個都是真實的東西真實的人,如此沒有盡頭地流淌下去,不捨棄,不放過,直到我們再分不清它是新知還是記憶,是經驗或僅僅是夢境里的景象——這是文學獨特的思維方式,尤其是小說。
但我們得說,像卡爾維諾這樣總是在兩種極端之間尋求對話和聯繫的人是極稀少的(輕與重、快與慢、簡與繁云云),這使他不像個「純粹」的小說書寫者,既寫出如《馬可瓦多》這樣馬可波羅式的動人小說,也有像《帕洛馬爾》這樣忽必烈式的、幾乎是運用數學、天文物理學演算出來的奇特作品,這是卡爾維諾個人的獨特野望,說真的也九-九-藏-書是小說的冒險,絕大部分的好小說家並不這樣,他們毋寧專註地留在馬可波羅的實體世界之中,包括在台灣飽受誤解,好像他一輩子只在想鏡子和迷宮的博爾赫斯在內。博爾赫斯直截了當而且還不止三次五次地講,他是個實體思考的人,事實上,他說的是他只會這樣,他根本就不會概念式的思考(「我想我重形象勝過注重概念。我不擅長抽象思維,正如希臘人和希伯來人所做的那樣,我傾向於以寓言和隱喻的方式而不是以理性的方式來思考問題,這是我的看家本領。當然我不得不時而做一些笨拙的推論,但我更偏愛做夢,我更偏愛形象。」)。
為什麼要在此時此刻講閱讀小說,簡單一點說,就為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