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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作為一個讀者 以友誼待之

13、作為一個讀者

在船隊起錨離開蒙波克斯前,他對他的老戰友洛倫索·卡卡莫作了一次拜訪,意在賠禮道歉。只是這時候才知道卡卡莫病情很嚴重,前一天下午他所以從床上起來,是專門去問候將軍的。儘管疾病已嚴重地危害了他的健康,他還得強打精神挺著身子、大著嗓門說話,而同時,他卻不斷用枕頭擦著眼眶裡湧出的與他精神狀態無一絲共通之處的淚泉。
兩個人一起感嘆自己的不幸,為人們朝三暮四和勝利后的忘恩負義感到痛心,並一起發泄對桑坦德的激憤,這是每當他們兩人碰到一起時必談的話題。將軍很少這樣直言不諱。在一八三一年的戰役里,洛倫索·卡卡莫親眼看見了將軍和桑坦德的一場激烈爭吵,當時桑坦德拒絕服從越過邊界第二次解放委內瑞拉的命令。卡卡莫仍然認為那次事件是將軍內心痛苦的起源,而歷史的進程只不過使之加劇罷了。
……
洛倫索·卡卡莫看見神情憂傷且已無任何禦敵之力的將軍站了起來,他感到將軍和他一樣,對往事的回憶甚於年齡對他產生的負擔。當卡卡莫把他的手握在兩手中間時,發覺兩個人都在發燒。
《迷宮中的將軍》書中,老朋友卡卡莫就只出現這一場,畢竟,死亡已靠太近了,時間迫促,馬格達萊納河不舍晝夜持續往大海奔去,兩個人最終只來得及見這一次。
奇怪在傳聞的習焉不察之中,愛情總被視為一個重要到不惜用永恆來形容的文學主題,卻很少人把友誼與之並比。這首先可能是個通俗印象,或者說是閱讀者通俗需求的投射,我們用愛情的有色眼鏡去看書,並在書中尋找其足跡,我們於是也就一直找到,儘管比方說《伊利亞特》這一個十年戰爭故事之中,帕里斯王子和海倫毀滅式的戀愛只是書前的前提而已,其實,書中憤怒自閉的英雄阿喀琉斯和偷他鎧甲冒他之名出陣戰死的帕特洛克羅斯這兩個人之間的友情,分量都比那兩個已偷情完畢的男女要緊。
如果,今天我們把電影當成更進一步的通俗化(它確實是),事情就更清楚了,帕特洛克羅斯只會是一個拍完一場戲就下去領紅包的配角,已成文學不朽象徵但可惜拒絕談戀愛的孤寂卡珊德拉亦可有可無,但絕世美女海倫一定是從選角開始就全球矚目甚至炒作的焦點,她必定是女主角,絕大部分時候,女主角的最重要工作,正是來談戀愛的。
在《堂·吉訶德》這本書事情還要更清楚些,我們看這一趟拉曼查愁容騎士的冒險故事,當然是吉訶德先生和他隨從桑丘·潘沙的友誼,然而,在我們年輕時候拍成的電影《夢幻騎士》中,杜爾西內婭(即愛朵紗)仍輕易越過了桑丘,當時,是由最美麗的伊麗莎白·泰勒蓬頭垢面但不改國色演出的,她有一對明迷但星芒閃爍的眼睛,還有一個至今再沒見過,最美麗曲線的額頭。
進一步來說,通俗的需求總帶著童稚式的粗疏和重口味,一如小孩總要問誰是好人壞人一般,這顯示了愛情在文學中總是個最戲劇性、最顆粒清楚的點,是不尋常的事,因此,在現代小說愈發向一般性、非戲劇性傾斜時,愛情其實不是而且愈來愈不可能是小說的重要主題(要不要認真點數一下哪些重要現代小說是寫愛情的?除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逆向行駛、擺明了來乾脆讓他們一談七十年談個夠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愛情要不就王謝堂前燕般被通俗文學所快樂接收,要不就躲在詩裡頭,詩的惟我性格和激|情有著青春期的清晰徵候,仍合適談戀愛,也合適講出我們正常時候講不出口的戀愛語言,難怪有那麼多人年輕求偶時都寫詩,包括一堆日後重要無比的小說家,常成為他們日後再不肯提起、想回收銷毀的記憶。
博爾赫斯是個要我們多想友誼的人,他說:「我想友誼或許是生活的基本事實。正如阿道弗·比奧伊·卡薩雷斯對我說過的那樣,友誼有優於愛情之處,因為它不需要任何證明。在愛情問題上,你老是為是否被愛而憂心忡忡,你總是處於悲哀、焦慮的狀態,而在友誼中則不必如此。你和一個朋友可以一年多不見面,他也許怠慢過你,他也許有過躲開你的企圖,但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也就是你的朋友,你不必為友誼而操心。友誼一旦建立起來,它便一無所求,它就會發展下去。友誼有著某種魔力,某種符咒般的魔力。我要說,在我那最不幸的國家,有一種美德依然存在,那就是友誼的美德。……實際上,當詩人愛德華多·馬列亞寫出一本名為《一段阿根廷熱情史》的好書時,我自忖,那本書寫的一定是友誼,因為這是我們真正擁有的惟一的熱情。然後我就把書讀下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愛情故事,這讓我頗感失望。」
即便在詩裡頭,我們知道李白也仍是個寫友誼遠遠多於愛情的人,他是個浪漫而且很熱情的人,但甚少關涉情愛,對女性不狎昵,偶爾寫閨情,亦只是個興味盎然的旁觀者,他的情感乾乾淨淨,時間的單位總是很大很長,沒有那種動物性的只知當下慾念,連暗示都沒有,他焦慮的是生途悠悠的時間,但從不質疑情感,像博爾赫斯所說的那樣,友誼對他有種符咒般的魔力。
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是浸泡在友誼中的人,雙魚座的他會在生活中戀慕而且過度依賴他美麗而且因為嫁他不得不更理性堅強起來的妻子梅塞德斯,但他仍是那種請了假就跟朋友耗一起的人,在他得到諾貝爾獎后不得不躲起來、甚至避居到北邊的墨西哥去時,據悉他日常最大的耗費便是打長途電話:「我是加博啊……」——加博是朋友喊他的方式,是哥倫比亞加勒比地區加夫列爾的縮減昵稱,今天,全哥倫比亞的人也都親愛地喊他「我們的加博」,看來舉國之人後來都以他的朋友自居。
玻利瓦爾將軍和卡卡莫的相聚,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總是一起回憶往事,這絕對是對的。具體的話題也許恰恰好是「一起感嘆自己的不幸,為人們朝三暮四和勝利后的忘恩負義感到痛心,並一起發泄對桑坦德的激憤」,但其實就只是回憶而不是什麼國事天下事的歷史反思檢討云云。這是友誼另一個很奇怪的特質,它如本雅明說的新天使總是面向著過去,總是在回想,而且回想的永遠就那幾樁特定往事不嫌煩地一說再說,以至於像個乏味的儀式一般(尤其對跟過幾次的冷眼旁觀者老婆大人而言),卻沒儀式的目的和證明意義;更奇怪的是,人的往事中總有過多不堪至極的、想起來背脊發涼一身冷汗的可怖成分,是人單獨一個時回憶不起的,但只有在朋友你一嘴我一嘴的回憶時完全不會,它的符咒魔力中包含了一種奇異的寬容,既寬容朋友,亦鏡子般一併寬容自己,因此它最禁得住人世滄桑乃至於炎涼。朋友之間,尤其是年少朋友,人生之路會走向再沒交集,甚至心智程度會在十年二十年呈現巨大落差,生活態度和方式亦天南地北,但那幾樁往事仍在,就依然能見面,依然不少喝酒話題。
孔子和那位爛人般的原壤關係大概就是這樣,他們是年少朋友——世界上,少有東西能像友誼那麼耐用耐磨的。
最後這一次話題,我想借用友誼來看人與書的關係,來看閱讀,我以為這種情感方式是最貼切的,作為一個讀者,你和書之間是友誼,而不是愛上它。

以友誼待之

如此沮喪關乎閱讀的本質問題,也同時是美學問題,一個喜歡書而且真的還不時打開書來看的人,我想是不應該會有這麼糟糕的品位和用字遣詞能力的,這恰恰說明了或說暴露了自身是個不及格讀者的基本事實。我承認,有些夠好的書,或應該講有些正巧在對的時間出現的對的書,是可能叫喚出人片刻的忘情激|情的,像博爾赫斯自承:「有時在閱讀斯溫朋、羅塞蒂、葉芝或華茲華斯的作品時,我會想到,哦,這太美了。我不配讀我手上的這些詩。但我也感到恐懼。」我也自反而縮願意承認,有些我們年輕時某一刻喜歡的書,會十年二十年擺書架上積塵,再沒打開過任一回,彷彿像拋棄了它們似的,但我們不會憎恨它們,就算有點不堪回首的汗顏之感,也是對著彼時那個程度不佳的自己,跟書無關,書本身仍可以是溫暖的——人的激|情通常撐不到天亮雞啼,強烈的愛和強烈的恨或憎惡只適用於極少極少的書,在這麼一道至少以十年為時間單位、以百本為數量單位的閱讀路途上,那都不是閱讀者的「基本生活事實」。
還有,在我們這個更加不幸的社會https://read•99csw•com裡,我們的虛無傾向也像洪水溢堤了一般淹入生活的基本事實之中,以至於所有原本自在的、無需再證明的東西都高度神經質地被懷疑,因此,比起博爾赫斯的阿根廷,我們似乎就連友誼的美德都不再擁有,如今單純乾淨的友誼也一定要被抹上某種同性的(尤其是雄性的)、幫派的、動輒要以生死相互保證的特殊氣味塗料才安心或說甘心,以至於友誼還得靠共謀做些不理性的、甚至是背德的惡事才堪確認。最近,夏鑄九教授告訴我「挺」這個流行閩南語動詞的意思,那就是「盲目的支持」,說得好,這樣的情感方式流行,說明了「盲目」這個特質亦在我們社會裡如火如荼流行,就像那首咖啡館里常可聽見的老情歌:《煙霧吹進了你的眼睛》。
官方組織的宣傳戰最後指名道姓攻擊她,但她一點也沒有畏縮,她在政府里的一些密友給她報信說,在國慶節的某一天,大廣場要安裝煙火架,架子上掛有一幅將軍身著滑稽可笑的國王服裝的漫畫像。曼努埃拉和她的女奴們不顧警衛隊的阻擾,騎著馬把煙火架沖個稀爛。於是,市長親自帶了一小隊士兵,企圖從床上把她捉走,而她則手握兩支上好膛的手槍等候著他們。九*九*藏*書
還有,忠實而沉靜的僕人何塞·帕拉西奧斯則是另一種表現形態的友誼。整部書中,他沒一處如曼努埃拉或將軍其他隨行老戰友般,為歸於頹敗的南美解放大夢負隅頑抗或哀傷,他甚至不參加任何大事談論,以至於我們幾乎弄不清他追隨玻利瓦爾是否包含著解放大業的這部分心志,還是只忍耐玻利瓦爾異想天開冒險習性、永遠在私底下幫他收拾家當和善後的那一種無悔朋友。
我自己也去過北京什剎海邊保留下來的宋慶齡故居,合法狗仔隊地侵入她的起居室和卧房,我還看了她的書桌和打字機、她的西式調子廚具和老冰箱,還有她院子里的好大鴿子籠,另外就是四面開敞的大窗,可以遙遙看向始終權力沸騰的中南海那頭,革命喧嚷的聲音也輕易傳得進來。這樣一個孤寂、曾經有左翼行動信仰和年少習慣卻再無事可做的老人,那麼長的漫漫時日都在想什麼做什麼回憶什麼希望什麼?我曉得宋慶齡read.99csw.com一定有她獨特的「基本生活事實」,她不是空洞的「國母」,但也不再可能是個平凡人如你我,兩端都一樣偷懶一樣不實,她是宋慶齡,一個獨特的人在一個獨特的歷史位置上,或者說一個獨特的歷史位置建造出她這樣獨特的人,她和我們一樣吃飯、睡覺,但她和自身的歷史命運再分割不開。需要告訴我們宋慶齡也和我們一樣得吃飯睡覺嗎?
有關這方面,《迷宮中的將軍》可能還可以多給我們一點啟示。這部小說,正面書寫近代拉丁美洲最身影巨大的一個「偉人」(最常識定義下的偉人),如同俄國人寫列寧或我們寫孫中山,這樣我們就知道事情有多困難(那麼會寫小說、曾讓英國的E.M.福斯特望之興嘆的俄國人,可有人寫列寧小說嗎?),在過度壅塞的歷史事實和歷史情感下,小說家很難有必要的想像編織空間,更難取得更必要的平等,因此,通常能找出的書寫策略和書寫角度,總是側面的、一角的,最常見是帶點八卦意味的鑽入偉人的私密生活尤其是其情慾的一面,既聳動又可藉此顛覆取得某種與之平等抗衡的姿態。
翁貝托·艾柯的小九_九_藏_書說《玫瑰的名字》開了博爾赫斯一個並不高明的玩笑,借用了他盲人以及圖書館長的雙重身份,把它寫成了小說中熱病的、像守護聖物般守護書的秘密、而且不惜殺人的老僧侶豪爾赫——這真是個一點也不知心不會心的玩笑,要說博爾赫斯身上最少什麼,那便是這種拜物教式的淺薄激|情,他是個自由無比的無神論者,包括他對書籍。
活在這個只會講「愛」、不懂還不承認有其他情感方式的奇怪社會中,每天在現實生活中已夠讓人厭煩了;如果在書籍的美好世界中,也得色情狂一般愛過來愛過去,這就讓人有某種無可遁逃于天地的沮喪了。
友誼是生活的基本事實,是自在的、用不著證明的,因此,友誼碰到最尷尬的狀態便是,有些人,尤其是有些太自大或太自卑的人,以及因為太自卑所以得把自己弄得更自大的人,總不智地用愛情的方式來猜想它甚至處理它,讓它變得戲劇性、變得不平等、變得斤斤計較而且時時擔驚受怕,也因而,把愛情動輒而來的分手也一併帶了進來。
然後,便是我們所引述將軍和卡卡莫最終握手那一幕,兩個病人:「發覺兩個人都在發燒。」
read.99csw.com迷宮中的將軍》也寫玻利瓦爾的床上事迹,但既不是為寫情慾而情慾,也不是那種弗洛伊德式的探索隱喻,那只是玻利瓦爾的基本生活事實,其中最精彩的,當然是那位強悍而且怨言不出口的曼努埃拉·薩恩斯,八年時間,她是玻利瓦爾最火熱的性|愛伴侶,但在擁有整整三十五個正式情人和不定期飛來的夜行性小鳥的玻利瓦爾生命中,曼努埃拉同時以更沉厚而且家常日子的友誼與他相處,整部小說中聽不到她講任一句自怨自哀的戀愛中人話語,倒是她亞馬遜女戰神也似的策馬戰鬥身影讓人眼睛一亮:
曼努埃拉忘了將軍的忠告,她確實像回事兒的,甚至有點忘乎所以的,扮演起了全國第一個玻利瓦爾主義者的角色,單槍匹馬對政府展開了一場文字宣傳戰。莫克斯拉總統不敢對她進行起訴,但並未制止他的部長們這麼做。面對官方報紙的人身攻擊,她以謾罵相回擊,並印成傳單,在女奴的護衛下騎著馬在皇家大街散發。她手握著長矛,沿著市郊石子路的小巷追擊那些散發攻擊將軍傳單的人,那些每天早晨出現在牆上的侮辱將軍口號,她用更激烈的辱罵覆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