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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作為一個讀者 一種更精緻的情感

13、作為一個讀者

一種更精緻的情感

這裏,莫泊桑又一次講出了所有誠實的書寫者,尤其是其中的文學書寫者,都說過或至少不止三番兩次忍不住想說出的真話,也佐證了我們實在不宜用對待情人的苛刻方式去對待書——人看到的、感受到的永遠比我們可以說出來的要多很多,也精緻很多,你硬要逼他講出來才算數,或說你只肯相信語言直接講得出來的那部分,那我們錯過的可就多了。事物的精微只留在它完整具體呈現的情況下,語言的表述不等於它,因此也沒能力重現它,語言只能指示它,或說提示它,喚起我們在心中儘力重現它的具體完整模樣,所以讓·雅克·盧梭在《論語言的起源》書中才說:「對眼睛說話比對耳朵說話更有效。」所以我們才講所有的語言文字都是隱喻,更因此我們總是在我們愈熟稔、愈完整精密掌握某一物某一人時,我們會變得愈難開口說出它來,不是沒得講,而是你意識到不管怎麼說,你遺漏的東西總是比講出來的更多。很多人講過這個弔詭現象,這裏我們回頭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話,在《番石榴飄香》這部訪談錄之中,加西亞·馬爾克斯侃侃回答了上百個問題,便只有這麼絕無僅有的一個問題,也就是被問到有關他老婆梅塞德斯時,他說了這麼兩句話:「我對梅塞德斯實在太了解了,以至於我簡直不知道在現實生活中她究竟是什麼樣子。」
在看不到太陽或月亮,也無法辨識光源時,所看到的陽光或月亮的光;這樣的光的反射,以及它所衍生的各種物質效果;這樣的光穿透過某些地方之後,被阻撓而變得不明確,不易辨識,彷彿穿過竹叢,在樹林中,穿過半掩的百葉窗等等同樣的光在一個光沒有進入或直接照射的地方或物體上,而藉由光直接照射的地方或物體反映並漫射出來;在從內或從外觀看的走道上,在迴廊等光線與陰影交融的地方,彷彿在一個門廊下,在一個挑高的迴廊下,在岩石與山溝間,在山谷中,從蔭蔽山腹所見的,山頂閃閃發亮的山丘上,譬如,彩色玻璃窗的光線在物體上反射后,再經由彩色玻璃所形成的投影;簡而言之,所有那些藉由不同的物質和最微細的狀況而進入我們的視覺、聽覺等等的物體,以一種不穩定、不清晰、不完美、未完成或不尋常的方式存在。九-九-藏-書
宗教中人不當竊占戀愛一詞,告訴我們神愛我們,還把《雅歌》這樣的男女戀愛篇章拿來比喻人和神的交往關係,人於是倒了大霉,幾千年下來每天每時被要求證明,所以亞伯拉罕就得把老年得子的獨生兒以撒綁上柴堆舉辦烤肉宴;政治中人也學著竊占戀愛一詞,強要我們沒事得跟國家民族談戀愛(形象上有點猥褻感,好像你跟某一個傢具或剪刀鐵鎚在談戀愛),警覺些的人就知道慘了,接下來便是如翦徑盜匪般不是要錢就是要命,問題是強盜基本上容許你哭喪著臉甚至事後咒罵他或報警抓他,愛你的國家民族還要求你扮出笑臉,是你心甘情願。
我最近聽到最會心以致當場笑出來的提議出自一位劍橋念書回來的年輕朋友之口,他認真地說要不要考慮立個法,每講一次「愛台灣」就罰三百塊錢。
戀愛中人,有一read.99csw.com種絕對已達折磨程度的大麻煩,那就是他總是被要求同時還不智地也要求對方得說出來。戀愛,在某個意義上,和多疑是完全可互換的同義詞,它永遠不信任可感覺到的,它只相信它可聽到的,彷彿人身上再不存在其他更精緻或至少不同方式、不同捕捉對象的感官似的,這真是糟糕,因此,我總想像戀愛之為物是 Discovery頻道上像熱帶野兔一類的長一對大型耳朵的小動物,極度沒安全感,極度神經質到隨時準備落跑了事;而且,還不僅僅只相信聽到的,甚至還變本加厲只相信可證明的,正因為這樣,戀愛尤其到得今天才蔚為如此龐大一個工業體制,刺|激景氣帶動繁榮和就業,不信你去查查光是一年兩天的中式西式情人節創造出多少商機就可一目了然。這個證明的渴求,於是總給戀愛髹上一層虛榮的色澤,千古如此,太多文學作品尤其是詩歌做過這個心痛的指控,尤其是那些滿心是愛卻沒足夠財力好證明自己在愛的不幸之人。
朝霞是粉紅色的,一種深玫瑰紅。怎麼表達它呢?我說它像鮭魚肚的肉紅色,如果這種色調稍微亮一點。當我們面對著所有的色調聯繫帶,而我們的雙眼又試圖一一地從一種色調過渡到另一種色調時,我的確真實地感到我們缺乏詞彙,我們的目光,或確切地說,近代的目光,可以看無限的有細微差別的色調系列。這種目光區別著色彩中的一切細微差別間的聯結處,區別這些細微差別中所呈現的各個色調等級的遞減程度,區分出一切在鄰近色調等級、光線、陰影和每天各個不同時刻的影響下所產生的細微變化。九_九_藏_書
來看卡爾維諾所為我們引述里歐帕第《隨想》一書中的這段文字,看看「光」這玩意兒是否仍如愛因斯坦相信的那樣自在如亘古,看看它如何精緻地照臨、穿透、反射在不同物體的不同間隙孔縫之中,看看它微妙而且生動的模樣:
然後,是莫泊桑一段意圖描述日出顏色卻陷入煩惱的文字:
閱讀當然不可以這樣子,閱讀者自身這麼清晰,另一端書的世界就黯淡下去了;閱讀者自己的身影如此巨大,又怎麼可能進得了事物細微的縫隙之中恢恢遊刃有餘?閱讀者只想找特定的一張臉、聽特定的一種聲音,他的耳朵就自動把其他所有的聲音給過濾掉、讓其他所有的有意思沒意思臉孔從他眼前略過——今天,我們經常會慨嘆世界變得粗糙了,從抽象的事物到看得到的具體建物器皿什麼的,可這不完全是事實,有很多東西其實仍是它原來的模樣,月亮仍舊準時升起,竹子也仍然和蘇東坡看它時沒差別,葉芝的詩也和他寫成那會兒一字不易,甚至於,生物學家一定敢拍胸脯告訴你,就連我們的身體結構也沒改變,我們的每一種感官功能仍和三千年前乃至十萬年前一個樣,真正變粗糙的,其核心之處極可能是我們的心志、我們的情感方式。
加西亞·馬爾克斯認識梅塞德斯時她才十三歲,如《百年孤獨》書中奧雷連諾上校認識他妻子的年紀,又過了十多年才結婚,訪談當時他們已結婚二十五年了。有趣的是,反倒是當然不可能如加西亞·馬爾克斯那麼了解梅塞read.99csw.com德斯的問話人門多薩,如此毫無困擾地描述梅塞德斯,我們閱讀的人也感覺他介紹得很準確很呼之欲出:「確實,梅塞德斯在各種災難面前,特別令人欽佩的是,在生活歷經坎坷的關鍵時刻,總是鎮定自若,表現出花崗岩般的堅強。她敏銳地,然而冷靜地觀察一切,有如她的埃及先祖(父系的)注視尼羅河的潺潺流水。當然她也酷似加勒比地區的婦女;她們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機智地把握著現實,在權力之後形成了一股真正的權威力量。」
也因此,戀愛這個詞連同它獨特的情感方式最好不要引喻誤用,不當心就會出事造成災難的。戀愛最好只保留給某個年齡的男男女女,保留給那些輪到在生物演化中負擔著傳種存續此等沉重大事的人,就像納稅的五月底佛滅日或年滿十八歲服兵役一樣,每個人一生中總有些不幸的義務不得不去履行,除此而外,我們是自由的不是嗎?所有生物學者都可以告訴我們,人的世界之所以如此多樣、精緻、富創造力,就生物性關鍵來看,在於他幼年期和老年期的延長,這是生命漫長演化之路一個美麗的意外,讓人得以脫開沉重而且單一的演化鐵鏈,抬起頭看別的東西做別的東西思索並夢想別的東西。
所以,同樣的錯就別一犯再犯了——不要跟你的書談戀愛。書,不管作為一種知識智慧載體,或作為物質性的紙張、粘膠、油墨、塑膠膜還有裝訂的細線,都不是合適的戀愛對象,把戀愛保留給應該獨佔它的老婆或女友,這樣對兩造大家都好,你的生活也比較可能得著安寧。
話說回來,在《迷宮中的將軍九*九*藏*書書中,我個人以為,真正驚心動魄的情感揭示之處,還不在於書中那幾場其實都很精彩的情愛,而是玻利瓦爾和卡卡莫握手那一幕——「當卡卡莫把他的手握在自己兩手中間時,發覺兩個人都在發燒。」
當然,並不是只有光這個亘古不易的東西可以如此微妙精緻,其實我更想引述的是比方說像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或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國內則是朱天心的《漫遊者》,那才是人心,人的情感、回憶乃至於所有感官纖細到如在空氣中震顫的樣態,只可惜原文太長,技術上構成困難。
「發覺兩個人都在發燒。」——這裏我們要說的是閱讀的精緻部分,這是很容易錯失的,尤其是最為可惜的,它明明已經準確找上你了,卻往往因為我們自己的某種多疑、某種膽怯、某種不當的戲劇性庸俗想像而復歸流失,復歸虛無。
跟你的書保持友誼就夠了,很多人也許不信,但友誼真的是比戀愛遠遠寬廣而且精緻的情感。它的寬廣和精緻是相互為用的,這是因為如本雅明講的,它基本上是在某種心智鬆懈的狀況下進行的,太過強烈的情感總同時是緊張的、偏執的、排他的,顏色上它趨向于大紅大綠的簡單分別,它的目標也總是「過大」的而且還是已知的,因此,與其講它在搜尋什麼,不如講它其實只是要證明些什麼,它不會留意到事物的細微變化乃至於更微妙的滲透,事實上細節只令它不耐,就像碎石亂草總絆住一個急急趕路之人的腳一般;它也一定厭惡意外,不認為會帶來驚喜、帶來什麼始料未及的好事情,意外對它而言只意味著困頓、厄運以及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