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2、數出7882顆星星的人——有關小說的閱讀 為人類做著無限的夢

12、數出7882顆星星的人
——有關小說的閱讀

為人類做著無限的夢

在時間鑄造出堅實的歲月之前,
那眺望大海的人驚嘆於心,
終究,我想柏拉圖是不對的,至少是不太對勁的。生命的難以窮盡,固然如卡爾維諾也講的那樣,可以也必須是人一種興高采烈的野心目標,但也得同時是生活中每一時每一刻無法刪除無法拒絕的感受,很難是柏拉圖相信的,彷彿是額外的、分離的、獨立的「一個」目標,而且也不會那麼乾淨潔整,真實的東西很少長這模樣,礦石如水晶(卡爾維諾用它隱喻過那種忽必烈式的概念思維方式)還有可能,但凡有生命的真實之物卻不如此,真實之物如德·昆西說的,「不是向心凝聚,而是有稜有角、有裂紋的真實。」因此,它既在路的末端,但同時也近在咫尺,像沒藥的香味,像微風天坐在風帆下;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像雨過後的晴天,像人發現他所忽視的東西;像人被囚禁多年,期待著探望他的親人……唱這首死亡之歌,說看見死亡如今就如此具象在他眼前的埃及人,顯然比柏拉圖說得對也說得好。
當然,每一個認真的小說讀者,都可以而且讀書學劍意不平地為這紙「無限之夢」的三人名單,續上自己鍾愛的名字,納博科夫、康拉德、普九*九*藏*書魯斯特、契訶夫、格林、托爾斯泰、梅爾維爾、馬克·吐溫、吉卜林、昆德拉云云。還有,噩夢一定也是人類無限之夢頂重要的一部分,如博爾赫斯堅持的那樣,那就一定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納和愛倫·坡,也就帶出了但丁和歌德,帶出了莎士比亞,再上溯荷馬乃至於輝煌的史詩和神話,當然也可以旁及像費里尼這樣直接訴諸影像來做大夢的人;有費里尼,那就更沒完沒了了……
我的死是出於自願。
是閃光的深淵,是偶然,是風。
第一次眺望如此,每一次眺望如此,
基礎?它既是惟一的又是重重大海;
各學科學門壁壘分明,「巴別塔現象」已成為人人朗朗上口近乎廉價感慨的此時此刻,惟獨在文學的世界里,我們仍能聽到博爾赫斯毫不氣餒的話:「我個人以為,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一遍又一遍寫著同一本書。我猜想每一代作家所寫的,也正是其他代作家所寫的,只是稍為不同而已。」
厄普代克講:「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卡爾維諾同樣為人類做著無限之夢……其中又以卡爾維諾最溫暖最明亮,並且對於人類九_九_藏_書的真實有著最多樣、仁慈的好奇。」
這四句詩是斯蒂文森《安魂曲》的前四行,這麼簡單,卻有著一種千真萬確的幸福感,儘管他講的是死亡,還有人的生之艱難,和你我日日所面對的、困惑的、煩惱的、害怕的並沒不一樣。
這是地瓜藤般一個拉著一個、可一路填空下去的名單,這樣,固然讓我們損傷了一小部分厄普代克原先話里的特殊意指,以及對我們當代此時此刻的具體關懷,但卻讓我們精神為之一振以為補償,原來我們的世界並沒我們以為的那般荒枯,就好像數星星的卡雷尼奧,他大概不費心去想,那些遙遠的星星本體是否有已然熄滅、爆炸或永遠沉睡者,對他而言,這7882顆星星此時此刻都還清清楚楚閃著光芒,包括那兩顆一閃而過的流星。
編織神話、起源傳說和愛情之前,
海洋是誰?誰是那狂放的生命,
狂放而古老,齒啃著地球的
不幸是真實而且和我們生命綁在一起的,無法分離開來予以消滅(「生滅滅矣,寂滅為樂」那種佛家概念解決之方,是連生命亦一併取消,和自殺無有不同,這隻有是巨大不堪負荷的苦難者可做如此主張,並不適用我九_九_藏_書們一般人),但文學可以溶解它消化它。在此,我個人獨獨更鍾情于小說的是,今天詩歌可能更接近本雅明說的那樣只書寫「生命中無可比擬的事物」,小說還好,它是文學中最謙卑最體貼的一種,它距離我們普遍的生命現場最近,保留了最多生命實物素材的樣態讓我們得以交換感受,還有它所使用的語言,即巴赫金所說的「雜語」,進入我們可參与的語言稠密地帶,因此,它仍是可傳述的可指指點點的,一如我們今天在咖啡館中仍可聽到尋常人等大肆談論甚至批評《尤利西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但少有人膽敢對《純粹理性批判》或《一般理論》置一詞,這更意味著,小說仍能為我們說出自己的故事,表達我們的處境,把「勸告」編織在實際生活體驗中,讓閱讀成為一種千真萬確的經驗。
至此,我們終於可以把約翰·厄普代克這段美麗的話給講出來了,老實說,在寫這篇文字之前之中,我一直耿耿一念的,甚至應該說處心積慮的,想找一個最對的時間出手——你得為它鳴鑼開道,為它先醞釀成某種合適的氛圍,好讓它不損傷力量,讓它恰如其分地熠熠發亮。
美麗的夜晚、月亮和營火的跳蕩。
既然如此,我們就讓這一切在博爾赫斯這首read.99csw.com名為《海洋》的十四行詩中結束,希望那朗朗的聲音能傳送耳中:
像他驚嘆一切自然之物,驚嘆
我樂於生也樂於死,
在廣闊的星空下面,
海洋是誰?我又是誰?那追隨
挖座墳墓讓我安眠。
海洋,那永在的海洋,一向存在。
我最後一次掙扎的日子會做出答覆。
在我們人類的夢想(或恐怖)開始
這裏,真正要大家看的當然是前一句的「為人類做著無限之夢」,後面涉及比較的贊語並沒那麼要緊——儘管我個人以為這話其實很敏銳也很公平。三人之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極可能是更專註同時也是更好的小說家;博爾赫斯則最瀟洒最本色,讓他心無掛礙地一人隻身探入最幽微深奧的所在,捕捉那些生命中最恍惚、文字語言最抓不住的東西,因此他的創作顯得難懂,他開拓的那個世界可能更合適跟在他身後的小說書寫者而不是一般人,因此薩瓦托稱他為「作家的作家」:相形之下,卡爾維諾是最同情我們這些普通人的一九-九-藏-書個,他因此得分心做較多的事,又是探險者又是柔和的解說人,他是最好的一個朋友,真的是溫暖而且明亮。
謎在哪裡?不會在明晰的概念語言上,化為概念語言那一刻就只能是已知的了,所缺的只是一番苦工甚至體力勞動的演繹推理而已,真正的謎永遠只包藏在實物裡頭,有厚度有內容有三維不同面向的實物才有足夠地方藏得住它。無限數量的實物存在,讓我們整個世界、整個人生就像博爾赫斯為我們描繪的那樣,是個巨大的美麗之謎。美麗正在於它的不可解,但這是人「稍後」看待它的溫柔心思,困惑、混亂乃至於不幸才是它之於我們的第一時間感受,才是它真正的本質,然而,「對一個詩人來說,萬事萬物呈現於他都是為了轉化為詩歌。所以不幸並非真正的不幸,不幸是我們被賦予的一件工具,正如一把刀一件工具一樣,一切經驗都應變化為詩歌,而假如我們的確是詩人的話,假如我的確是一個詩人,我將認為生命的每時每刻都是美麗的,甚至在某些看起來並不美麗的時刻。但是最終,忘記把一切變得美麗。我們的任務,我們的責任,即是將情感、回憶、甚至對於悲傷往事的回憶,轉變為美,這就是我們的任務。而這一任務的巨大好處在於,我們從不將它完成,我們總是處於完成這一任務的過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