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少尉

少尉

日後,我聽小說家阿城講他們「文革」時插隊下鄉,我能仰靠的就只是這個記憶,去想像那種巨大國族名目底下,這樣一大群四體不勤、彼此壯膽、可能連闖了什麼禍都不自知的年輕學生,衝進到人家百年千年不易的農村之中究竟是何光景,會生出什麼樣的故事,大時代浪潮底下有哪樣難以言喻的內容細節和日後說不成的記憶。
是我夢見自己成為一名少尉?還是某個發配龍泉的步兵排長靠在大芒果樹打了個盹做了個大夢呢?博爾赫斯也許會喜歡這樣子想。莊周夢蝶的故事他常放手上把玩,我讀他寫斯維登堡這位聰明、詭異、反覆出入天堂和地獄、但沒人記得他的神學家一篇文章:「我想,這一切部分的歸因於斯堪的納維亞的命運,凡是發生在那地區的事情都好像只是個夢,都彷彿發生在水晶球里似的。比如,北歐海盜比哥倫布發現美洲早了好幾百年,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寫小說的藝術本來起源於冰島的中世紀北歐傳說《薩迦》,這一創新卻沒有流傳開來。我們可以舉出一些本應成為世界性的人物——例如卡爾十二世,可是我們只想到了其他的征服者,而他們的武功戰跡也許遠不及卡爾十二世。斯維登堡的思想本來應該引起世界各地教會革新,但由於斯堪的納維亞命運使然,僅僅是個夢而已。」
我仍像二十六年前一樣的屏東客運、一樣的路線搖搖晃晃離開,這的確是太陽底下一個白花花的夢境。
在這看似連續的、等距的層級秩序中,我們實際上知道,其間不可能是均勻的。最困難是由上校躍升為少將這決定性的一階,果真像得掙開地心引力般才能讓有限生命的花和鷹化為亘古的星圖;然而,真正涇渭分明的其實是上士到少尉這一階,它幾乎就是斷裂的(尤其在不打仗、沒軍功可破格晉陞的狀況下),分屬於兩個獨立的系統,上士再往前,不是少尉,而是歧路死巷子般的士官長,他們可以比基層的尉級軍官領多點錢,而且遠比一般的尉級軍官受敬重(只限於軍中時日),但仍掙脫不開滿身泥土的樹根那一層。據說彼時金馬戰地的八三一軍中樂園,便如此硬切割成軍官用和士官兵用兩種。
還有預備軍官少尉不是嗎?認真想下去,我真的並不認為這比用「冷戰」這樣的歷史事實解釋荒謬,它更加貼近更加真實的記錄了我們的情感本身——也許會有一天,人類世界好到肯如此告訴我們,這段歷史其實是由歐洲人開始人類所做的一連串不醒噩夢,為期數百年之久,亡靈從地下復活,開出死人指甲做成的戰艦,最終在諸神傾頹的黃昏時刻,有人在大地之上畫了一道虛擬的線,中止了殺戮,卻堅持夢境為真,於是我們每一個人仍得交出生命中的兩年時間給它,陪這些人繼續作夢。
我想起少尉前在步兵學校受訓時,同隊同班排頭的輔仁大學哲學系老兄(奇怪我居然還記得他名字、長相和家住高雄),在填寫那種例行的、派公差用的個人資料問卷時,嗜好那一欄寫的是「思考」,擅長那一欄則是「同情」。
也許會和平吧,都已經這樣子了兩岸和平還不肯來嗎?
在另一篇九*九*藏*書文章博爾赫斯還告訴我們,十六世紀初,羅德維科·阿里奧斯托這樣幻想,一個勇士在月亮上發現了那些已從地球上消失的東西,如:情人的眼淚和嘆息,被人們消磨在賭場里的時光,毫無意義的計劃以及得不到滿足的慾望。
在此之前,先來說說少尉為什麼會是一條杠,在我們習焉不察之前它本來總有個意思吧——我自己是如此聽說的,也以為應該是正確的。這發生得很早,早在台灣才剛剛有黑白電視機看《勇士們》影集桑德斯班長和漢利排長那會兒,某個博學多知之人(每個小鄉小鎮總都有那麼幾個不安於每日生活、踮腳瞻望遠方鴻鵠的人,很多傳說、神話乃至於宗教便由這樣的人開始)解釋桑德斯和漢利領子上的老K和杠給我們小鬼聽,其實軍人的高高低低軍階並不是任意的、個別的抽象符號,它們就跟目前可見絕大部分的象徽符號一樣,最原初都是實物,而且是一組連續性的實物;它們的真正意義也不在個別實物里,而是通過這組實物的奇妙相遇和聯繫,顯示於它們構成的整體圖像和彼此關係之中。當然,彼時台灣的知識水平和其表述方式較簡單直接,就說是彎曲的樹根(士兵和士官)、樹榦(尉官)、樹梢開出的花朵或停歇其上的一隻鷹(校官)、和更抬頭的夜空星星(將官)云云。
這個令人寂寞的問題,是我人重新站在35℃高溫龍泉街邊,看著街道消失那一頭等屏東客運晃過來時浮上心裏的——我難免有片刻錯覺,忘記了汩汩流走的時間,以為自己仍是二十六年前那名好容易又騙到四五天假、心急如焚想早一分鐘坐上屏東客運、早一分鐘搭上國光號或任何野雞|巴士、早一分鐘讓泰山收費站前那一段跳動路面把人從瞌睡中叫醒的年輕少尉。漫漫回家長路,車進泰山,感覺上就等於到了。
少尉預備軍官的消失,我想到彼岸中國大陸也正發生著差不多的事,當然他們這事有較多不得已的成分。大陸一胎化的這一代,意味著沒有兄弟姊妹,接著沒有堂兄堂弟表姊表妹,往上沒有叔伯姑舅,當然也沒有了旁支的姻親云云出此類推。消失的還不只是這些稱謂和這些人而已,這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基本圖像,是人和他者、和世界關係劇烈(但靜悄悄沒感覺)的改變,像《紅樓夢》這樣牽牽扯扯的小說會變得很奇怪,人類學者比方說在超卜連島研究的親屬關係和社會網路構成會搞不懂這要幹嗎,《禮記》這樣精緻的歷史記憶會更進一步密碼化。二〇〇八年四川一場大地震,讓我們親眼看見了這不再是人太多、人命不值錢的國家了,而是個再死不起小孩的社會,電視鏡頭直擊下,這大概是我們所見過最直接哀慟、最讓人絕望的災難現場畫面了。我們說,具體事物的消逝很少是單獨的、乾淨的,它其實比較像《白鯨記》最後那一幕的捕鯨船沉沒,漩渦般把周遭東西一起捲入海底,還包括幾隻來不及的海鷗,只有那個「就叫我以實瑪利」的興高采烈傢伙,藉著棺材改成的浮子逃了出來,留住了這個故事。
日後,會在外頭世界一再講起龍泉、稱頌它的九-九-藏-書名的人也是這些人。二十六年來,我從沒遇見過講起龍泉的龍泉人。
老士官長是另外一種故事,不是冷戰,而是昔日真實戰亂流離的最後族裔,我當兵時有幸趕上他們垂垂髦矣的存在,總是心存感激,很多不知道怎麼辦的狼狽時刻,總是靠著他們一句話、一個動作、找個誰交涉,忽然六〇迫擊炮准准打進目標區了,老卡車能發動了,壞掉的槍械零件複原了或更神奇有了新的,像老魔法師梅林一樣。我們的關係很奇怪到近乎蠻橫,他們的年紀遠比我們大(介於父親到祖父之間),資歷、貢獻、能耐和價值更是不成比例,但「國家」卻認定我們是位階較高、下命令告訴他們怎麼做的人。這個極不合理的關係總是靠著他們的謙卑自持,以及對「國家」莫名其妙近乎迷信的信任才真正成立。日後,我們都目睹了,這個他們信任的「國家」還會進一步背棄他們羞辱他們,口出惡言的人裡頭,一定也有如我這樣讓他們伸手幫過的少尉軍官。
整個二十六年之後,我這才是第一次又重回龍泉這裏。對我個人而言當然是驚心動魄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滿是記憶裂紋的玻璃之路上,但當然也曉得沒人會察覺沒人會理睬你,包含你對眼前所有人、所有一切的滿懷善意和親密之情。整個世界平穩得像睡著了一般,只除了一名年輕的冰店老闆,他隔街對我半帶玩笑的大喊:「老大,吃冰啦!」又補一句,「請你啦!」我只好跟他揮揮手致意。
然而日後未經歷這一切、得救的年輕男男女女不會知道他們得救。災難有一個很簡單的悖論,那就是災難發生后參与救災的人會成為英雄,但阻止災難發生讓它消弭于無形的人沒人會知道會感念。這裏的確有一個思維的斷層,語言無力飛越,當事實無法被說出來,或者說出來無人能解,聽見的人總讓它從記憶滑開無法存放,它很快就不再是事實了,而是某個人的夢境了。
老實說,二十六年之後,對我個人而言這裏還有的,尚遠遠不及朱天心那篇用氣味封存記憶、也用氣味釋放記憶的《匈牙利之水》寫下來的多。
我們必定得著某些寬容——這是現在回想的,不是當時,當時你只覺得四周滿滿是敵意,你絕大多數時間是被欺負被折磨被不當人任意使喚壓碎在最底層的。這樣的寬容不只表現在個人身上,事實上軍隊的體制亦相應的作出了讓步,奉國家大政之名,他們把少尉這一塊割讓出來如同租界,好裝下並單獨處理這一波又一波如《聖經》里命名為「群」的鬼魂(「因為我們多的緣故」)的預備軍官。至今我仍記得一九八〇年九月那晴朗的一天,我們受完訓從步兵學校放出來,那真是某種奇景,整個鳳山市忽然爆出了兩三千名清一色的少尉,市街上店鋪里車站內外放眼全是閃亮新發於硎的一條杠,都裝不下溢出來了,空氣中蒸騰著劫後餘生的狂歡氣味。
然而有一天再沒有預備軍官了呢?有一天大學只是基本學歷不再無條件代表社會菁英和希望?甚至有一天我們養不起也不打算養這麼多兵讓軍人徹底回歸專業自己玩呢?——塞林格在他《麥田裡的守望九-九-藏-書者》中的著名天問是:「公園池塘結冰了,那些野鴨子怎麼辦?」多年之後,我們這一代的問題毋寧總是變成:「那些野鴨子全不見了,公園的池塘怎麼辦?」
受訓半年(後來進一步縮為四個半月)就慷慨授階少尉,那麼那些被|操足四年整整才當上軍官的正期官校學生自己人怎麼辦?他們於是人性的被往上擠一階,從兩條杠的中尉作為旅程的正式起點。於是,長達數十年時間,少尉幾乎和預備軍官畫上等號,你看到一條杠時不是看到軍人,而是大學生,是文弱而且胡思亂想不好管理的讀書人,是定期而來定期飛去的雁群。少尉有完全不同的來歷,不同的生態,不同的去處和時間終點;形態上它仍是那一小截樹榦,但基因不同永不生長,或說不在此處生長,它開不一樣的花,化為不一樣的鷹,瞻望不一樣的星空。
龍泉是個滿奇怪的地方,它靠著兩個大軍營建立起來,一個是較著名的海軍陸戰隊,一個是我昔日所屬的普通陸軍,都負責訓練一批批的新兵,以至於誰都可以簡單估算出來,真正的龍泉住民沒多少,但被命運忽然拋擲到這裏、並屢屢相信自己已被某種黯黑力量抓住這輩子再難逃離這個小鎮、遂像生於斯長於斯也必將終老於斯的人卻高達百倍千倍。亞歷山大·赫爾岑曾如此回憶一八四八年到一八五五年稱之為「七年長夜」的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恐怖統治:「活在當時的人總以為這條黑暗甬道註定是沒有盡頭的。」
還有,我們搜索連士官隊緊鄰圍牆外的那道大水溝依然乾涸蓬生著半人高芒草。二十六年前某一個晚上,我們連上一名逃兵便在這水溝中躲了一整夜,在我少尉時日所處理的六七次逃兵事件中這是最奇怪的一次,算時間我們以為他早逃到烏雞國去了,至今我仍不解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毅然翻出圍牆,身上有車錢,客運彼時也未收班,是什麼把他絆在水溝里一步也跨不出去?那樣必然以秒計算如刀割的漫長無邊一夜他想了什麼?
我最近忽然想起這事,當然是有情境的,某種觸景傷情——台灣軍中現在還有少尉嗎?由什麼樣的人,通過什麼樣的升遷方式,來佩掛這所謂一條杠的最底層軍官軍階呢?還是像大隆鳥、像長毛象劍齒虎般只留下名字滅絕了?
如今回想起來我們這些少尉預備軍官真是闖入者,一年兩次排山倒海而來——我們的拙於軍事技藝和冒失,我們在其他心智知識的較豐碩靈動以及自然而然顯現的桀驁不馴,我們的社會聯繫,我們不一樣的時間感受及其計算方式,我們在意的、拚死護衛東西的不同(我們沒有升遷,甚至並不在乎每個月領錢多少,我們真正想的只是放假請假和每天平安無事)云云。我們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人,以完全不同的圖像去理解軍隊,並持續的、堆疊的把訊息攜回外頭世界來,形塑成社會對軍隊的基本看法或印象(公平的、不公平的)。我們莫名其妙進入到這個仰望星空的層級系統之中並參与實際運作,但系以某種被判有期徒刑兩年(好像還褫奪了公權)的囚犯身份而來。他們正常的連續性生涯,於我們九_九_藏_書毋寧更像是封閉性的個人囚室,或說動聽點,像是古來詩詞歌賦動輒哀怨罵人的所謂「戍邊」,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不再戰爭,沒死亡高懸人頭頂,軍旅可以不過是一種職業選擇,奉命移防派駐彷彿是單身赴任,我現在回頭想,在軍隊緩緩變身為大企業的長段時間里,是不是因為我們這些業餘的闖入者,反而才暫留了某種古老的戰爭氛圍、感情暨其神話?我們藉由著自我生涯的戛然截斷、生活的連根拔起、親人尤其是女友(或未實踐未成形的女友)的伸手不可及,重塑一種較安全的生離死別乃至於某種不由自主命運,儘管實質內容和規格縮水甚多,但我們年輕的敏感、脆弱多汁和對茫茫未來的一無所知,很輕易的補足其間的差額,讓它跟真的一樣。
這是詩的手法了,清泉石上流,鳥鳴山更幽。你說,官拜少校和一朵滿滿盛開的花有什麼關係呢?你回想一下你當兵時那個什麼也不懂、作威作福的營長副營長哪來如此柔美的意象,沒錯,答案並不在這朵花里,而是從樹根、樹榦、花朵到星星,就像是魯迅《秋夜》這篇美麗短文一開頭所做的那樣,這是人由近而遠、由上而下、緩緩抬頭的目光一路所停駐看見的,由此構成一個高低層級秩序、有為者亦若是的隱喻。只是比較奇怪的是,它們居然是夜間的、晴朗日子的,二月天清冷星光下一樹枝梗蒼老多節瘤、花開紊亂披風的老梅,沒有任何武勇的、乃至於殺戮的、如子路頭插公雞毛的誇示,倒像是不寐夜裡一個安安靜靜的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們最原初究竟是把軍階設計這樁歷史任務交給了什麼樣的一個人?而這忽然心起憂思的傢伙後來又是如何說服頭頂上的那些好勇鬥狠、半點也聯不上黯夜星空的人呢?
所以我個人的龍泉少尉記憶有什麼關係呢?這部分毋寧只是世界回復了「正常」而已不是嗎?儘管它已牢牢鑲嵌於你只此一次的生命中成為無可替換。我對龍泉的最後印象是,幾乎沒有變動的便只有這兩座軍營,芒果樹每年更換新葉,屋頂用新的建材翻過以至於連時間的毛邊污漬都沒留,太陽下像睡著了;而最大的改變是,你清清楚楚察覺出這兩個軍營變小了,不再統治這個小鎮子。形態上龍泉並沒擴張也沒蓋起大樓長高,它只是打開來了,鎮民總是比昏昏欲睡的軍人先察覺此事,店家不再只做軍人生意維生,它變得更像台灣任一個這種尺寸的小鄉小鎮,也就是夏鑄九教授惡言長掛口上那種丑怪、毫無特色、全長一個樣的小鄉小鎮。如同此時此刻你在外頭世界再說起龍泉這名字,已經沒什麼人會制約的馬上想到海軍陸戰隊了,可能是啤酒,電視廣告鋪天蓋地龍泉好水做成的好啤酒。
細節可以無休無止一直衍生下去,每一幢房子、每一家店、每一個人、每一棵樹、每一分線條和氣味,記憶就算抵達了盡頭,人也還有各種你投諸的情感攜著你向想像飛去,只要你願意像普魯斯特那樣。但我知道不太一樣的是,這裏不僅僅是似水流年的單純時間消逝問題,而是整塊過去時光被挖起的問題,我的龍泉記憶,正如一整代人read•99csw•com當兵的記憶,正處於一個更大的時間流砂之上,這已經發生了,而且還會進一步發生。張愛玲曾聰明的說她祖母會死去兩次,一次是她祖母肉身的死亡,再一次則是張愛玲自己也死去時,那是記憶僅存附著物的灰飛煙滅,連死亡這件事都死亡,成為根本沒發生過。
我自己,就跟那年代大部分的大學畢業生一樣,曾是樹榦最底部的少尉軍官,或正確的說,暖昧的、疑似的、等待戰爭發生才算數的「預備」少尉軍官。受訓完成後抽籤先發配鳳山衛武營,然後移植到更南的屏東龍泉,在那兒用等待耗去了近一年半的年輕生命時光。龍泉,聲名赫赫宛如一柄倒插南方大地的古神兵,但其實是頗荒涼、只一截街道的小鎮子。
我們並沒忘記開玩笑,想想這些少尉要帶多少兵,這個「國家」還能打仗嗎?
大學畢業成為少尉預備軍官的時代已結束,沒意外發生的話,很快的我們連服兵役是男性公民應盡義務這件事也落日般取消,沒人寄兵單給少尉,也沒人寄兵單給二兵——天國降臨,地獄一空,得救的我想不只是接下來一代代的年輕男生,一定還包括一代代的年輕女生。她們不必莫名其妙苦苦等候兩三年(奇怪吧,「國家」曾是每一樁戀愛最大的障礙物拆散者),不必被強迫悲傷並猶豫要不要移情別戀算了(年輕不安定時日很自然的情感離合被冠上了某種道德罪名),不必在某個禮拜天認屍般隻身趕去數百公裡外像龍泉這樣一個一輩子不會再相干的荒涼之地,去見一個面目全非智商陡降渾身野獸氣味不曉得自己怎麼會喜歡他的陌生男子,還有,得忍受更久,結婚後總持續個十年左右,丈夫和他那一堆酒友,半小時之內必定像被吸入黑洞般開始又一件一件搬出他們當兵的往事,從不會因為你知我知而省略,相反的,每講一次就更加詳盡一分膨脹一分,當災難的、受苦的記憶跨過邊界讓位給想像,便得到某種歡快的自由,傳說由此開始,一個個神話和宗教也由此開始。
龍泉有沒有變呢?我想,這不如這麼來問,願意而且可以靜靜等你二十六年的東西會有多少,包括你各種關係的親人在內?所以說但凡還有一點點記憶的悸動蛛絲馬跡,你努力的保持感激之心即可——榮民醫院那一片森林模樣的大芒果樹差不多全砍光了,完全符合著「改變總是從砍樹開始」這一可厭的發展公式;市場斜遷對街,因此我幫他們揮毫貼牆上的「餃子一元,蛋花湯五元」的小吃店自然也沒了;往靶場路上那兩家有人思念家中慈母時花錢造訪的小旅館一樣拆掉了,當然老紅磚牆上那斗大兩句「鼓舞士氣,調節身心」的經典廣告標語亦成千古絕唱。街角的德生中藥行幾乎是奇迹的從時間洪流中存留下來,陰涼的葯柜子前坐著個乾淨清爽的少婦,不可能是的,但仍讓我有片刻衝動想請問她。二十六年前這家中藥行的小女兒念某護專,每個周末返家隨身扛著個巨大古箏,因此算準那一班屏東客運幫她拎上拎下遂成為我們搜索連士官隊的處心積慮大事,小我一梯、高雄來的蔡排長乾脆稱病抓藥,居然被她父親也就是想望中的岳父大人把脈出肝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