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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士

棋士

已故的古生物學者古爾德是我喜歡的人,我個人以為他是達爾文學說的最好詮釋者和說故事人。他有回浪漫的站在曼哈頓第五大道和三十八街交口處大樓二十五層憑窗眺望,感動萬分的看著數著眼前宛若人類追尋建物高度歷史化石層的摩天大樓群如詩如畫——帕克羅大廈(一八九九年,三八六英尺)、都會生活高塔(一九〇九年,七〇〇英尺)、屋勒渥斯大廈(一九一三年,七九二英尺)、克萊斯勒大廈(一九三〇年,一〇四八英尺)、帝國大廈(一九三一年,一二五〇英尺),然後是彼時無恙尚未還原為煙塵的世貿雙塔(一九七六年,一三五〇英尺)。古爾德寫下來:「這種精益求精、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後果,可能帶來『進步無可限制』的錯誤印象。正確的結論應該完全相反,每一項新的競爭嘗試都有嚴重的限制。人類也許可以抵達天上,但是建築物就像樹木,永遠不能抵達天上。每一次的升高,都代表工程的奇迹,利用科技突破極限,然而增加逐次縮減,就像運動的進步,在人類接近右牆生理極限時就會呈現尾端一樣。一九〇九年都會生活高塔是以前高度紀錄的兩倍,最近幾次冠軍增加的高度都只在上次紀錄保持者的百分之十以下。」
二〇〇八年下半,就棋士年齡而言已逐漸不年輕的羽生似乎又要對抗時間超越自己生理時鐘的右牆。他剛在巴黎下贏「龍王」挑戰的第一局、後手九十二步棋,幾乎不防禦、驚險但優美如滑翔。如果順利,這將是他又一次五冠王,七減二的五冠王。
所以《聖經》的著名巴別塔故事是個犯錯的寓言,把上帝描述成一個驚慌的、不懂建築工程原理乃至於事物極限的外行人,他壓根無須變亂人們語言來阻止此事,因為事物自身的極限本來就會無可逾越的擋住他們,除非他已知曉此一結果另有憂慮,比方說人們集體追逐單一極限的太快到來沮喪,以及因此不划算犧牲掉的多樣、繽紛生命可能云云。真相是歌德所引用的德國古諺:「天意不讓樹木高得抵天。」
羽生長得很好玩,他的長相其實像是模仿了小說,照公式來——他瘦削,有一頭太桀驁不馴的頭髮,戴著一副太大的眼鏡(很長一段時間還是那種大四方黑框的),舉手投足拘謹得近乎僵直,他說話時會神經質的結巴,然後垂著眼帘,下巴用力下拉出兩道法令紋,幾乎每個字都打斷,都像一手需要認真思考的棋,都是得預想其以下變化並承擔其後果的棋。是,這是個浸泡在自己心智世界的人,以至於當他抬頭髮現自己人在現實人生時,反倒像個闖入者。
羽生善治便是日本將棋這不眠的一千個夜晚之後又多出來的1,The One。從大山康晴、到中原誠、到一時混亂割據的米長邦雄和高橋道雄等人,再重回谷川浩司,將棋好像大河一條般可以潤滑的、平穩的、催眠的朝它自身終點緩緩流去,可是誰曾料到會有這樣子現身的羽生善治呢?誰曾真正猜到這個戴大眼鏡的怪怪少年並不是下一個谷川浩司,而是一個非連續性的、天外飛來的神跡呢?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好文章好句子得重新起頭如本雅明說的像開始一篇新的文章,有了羽生善治,棋的眼前世界頓時線條全變了,人心頭跟著一振一輕,看棋下棋忽然成為非常舒適非常暢快的https://read.99csw.com事。
極限讓人有一種幽閉的、缺氧的窒息感,逼視它如同逼視完全無光的黑暗一樣,其實也很容易是荒謬的,意義總是在它必然到來那一刻皮之不存的跟著全數死去,以至於人們囚徒般必須去想牆外還有什麼,必須去推演、發明出永生般的無限來。但無限怎麼裝填呢?怎麼實質的擺設它佔領它成為你所有?像航天員阿姆斯特朗那樣只能在月亮上插支死死的美國國旗有什麼意思呢?因此博爾赫斯以為無限只是個概念,又說無限其實是個誇大之詞,無法賦予足夠的想像讓它不真的只是空無。博爾赫斯喜歡的思索方式和描遊方式是古希臘人的N+1,任何一個數總跟著一個大它1的數存在,所以他還處|女座般的斤斤計較,《一千零一夜》這個書名正確的意思是一千個夜晚又再多一個夜晚,這個伸頭出來的一個夜晚既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夜晚,卻也是個意志,充滿了再往前去的能量和動感,如枝葉末梢的卷鬚迎風試探,「我要永遠愛你再多一天」——極限有沒有被取消呢?這多出來的一天究竟是允諾還是我們人造成的呢?至少死亡被延遲了,或被暫時擱置一旁了,我們還有機會重新找尋岔路,也可以好整以暇的坐下來等。
我也嘗試用古爾德,尤其是他《生命的壯闊》一書來解釋自己對神奇的人、神奇事物的此一童稚嚮往——作為一個古生物學者,古爾德習慣的時間單位總是百萬、千萬,乃至於億年,時間視角接近於不仁上帝所在的位置,有些我們不忍心、不甘心的事如殺戮如死亡如滅絕,對他而言是正常而且非討論不可的東西。《生命的壯闊》正面處理極限的問題,萬事萬物皆有其無以逾越的演化右牆,就像摩天大樓沒辦法抵天,人的百米賽跑紀錄不可能推進到零秒,太陽會燒完自己,小說會寫完所有它可寫的東西;古爾德進一步指出,眼前我們有太多事物其實已貼近了這個極限右牆,他甚至告訴我們檢驗的方式,當事物靠近右牆時,其再清楚不過的徵象是,推進的速度暨其幅度的縮減,快零點一秒、多一公分、高一英尺云云,以至於競爭者之間的彼此差距亦跟著縮減,人們的最佳表現難分軒輊,就像你吵不清是威利·梅斯的接殺漂亮還是安祖·瓊斯,他們一樣在中外野全壘打牆邊完成神奇的表演,他們也一樣已抵達棒球守備的發展右牆。
羽生善治這個用中文寫出來念起來都感覺滿好的名字,對台灣絕大多數的人應該毫無意義,但它對我個人而言,卻是我生命中難得遇見的神奇事物之一,就靠著這個,我學會了下日本將棋,也是靠著這個,我每個星期六晚上得撐到星期天凌晨三點半不睡,收看每周一次NHK的圍棋將棋報導節目。
棋的世界有一種說法,有嘲諷味但我相信也是經驗確實捶打出來的:「看棋加三級」,意思是理解者鑒賞者的要求並沒像創作者那麼嚴苛,下得出羽生那樣的棋和看懂、欣賞、讚歎羽生那樣的棋中間可以有相當大一段寬容的差距,如同我們作為一個讀者和作為一個書寫者之間的差距,世界的基本樣貌系揭露在我們位置較高的眼睛里,而不是顯示于局限於我們較低下的手裡。
也許是真的,也許未來真的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也說不定。
這也許才是這些難得一read•99csw•com現的神奇之人、神奇事物真正作用於我們之處——他們忽然飛越出和一整代人的間距,彷彿把這面已抵住我們鼻尖的右牆再往右大大一推,拓出一整片讓人呼吸暢快、眼前一亮的空間來,有某種活過來的喜悅,我們跟著下下棋、投投籃乃至於自不量力的也提筆寫首不會給人看的詩,不過只是想親身證實它為真、享受享受它而已,就跟家裡的貓總會跳上新的紙箱新的傢具蹲一蹲一樣。台灣(一定不止台灣)的小說書寫者很多人應該還記得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出現在眼前那一刻,「原來小說還可以這麼寫」,這個「還」字又神奇又辛酸疲憊,來路迢迢,真是道盡一切。
棋的世界,封閉穩定,百年不見規則有任何深刻有意義的改變破壞,其間數不清有多少奇怪的腦子每天每刻窮其變化,還沒被找出來的奧秘已經很少很少了。即使是最難、理論上右牆最遠的圍棋也清清楚楚呈現著古爾德告訴我們的不祥徵象,今天,超一流的棋士如張栩如山下敬吾和一名日本棋院尚未晉段的小鬼院生對局,最多只能讓出兩子;這不自今日始,半世紀前吳清源上達巔峰無人之境,被問到比他昔時十四歲稚齡赴日拜入瀨越憲作門下,棋力究竟推進多少,吳清源的回答讓所有人悵然若失,不到兩子之力,沒更多了。
然而這個差距終究是有限度的,眼睛和手之間仍有著亦步亦趨的關係,我不以為可以無限拉長乃至於脫離。而且,人手比起人眼也有它強的地方,我們眼睛可看到的其實是二維的一層表象,人手摸索的卻是三維的、帶著厚度和重量的實體,包含著視覺難以觸及的材質構成、隙縫死角、彈性和溫度;眼睛的一覽無遺容易結論式的把我們留在當下,但手的觸摸需要解釋、需要思維和情感的支持,因此總會把我們帶離開當下,進入到已消逝的豐饒時間中,也惟有在此還原的時間過程里,我們看到的不是已渾然一體、彷彿理所當然到只此一途的完美成果,每一個岔路、每一處轉折、每一次抉擇以及每一種被捨棄、未實現的可能必須有夠長的時間才裝得了他們並展示給我們。由此,所謂的神跡不是一句話、一個媒體標語就講完的不可知現象,諸如羽生善治完成將棋歷史第一次的一統霸業,而是由微塵般那一手棋、那一局棋所危危顫顫構成,它有一部分是可理解的,難以理解的那部分至少也是有來歷有線索的,可以想像可以猜測,便是在這個線索戛然斷掉的柳暗花明之處,才真正是讓人低回不去的神跡所在。納博科夫的用語是「妙不可言」,這個詞暗示了形狀——外行人所說的神跡通常是糊成一片的一整團,內行人所指的神跡如納博科夫那樣是准準確確的那一個點。
每星期天凌晨收看一次將棋實戰解析(日語的),偶爾擺出棋盤一步一步重現羽生善治和谷川浩司生命中百次對戰的某一局,或在長程飛機火車上成功解開號稱初段程度(出版社善意騙你的,感激就好別當真)的詰棋,這絕不會使你變成羽生善治如棋盤中「飛」化為「龍」,怎麼會不知道呢?
但這個該死的NHK,就跟所有不必為自己行為結果負責的公家單位一樣,常常冷不防的改播其他爛特別節目——太多次的生命經驗告訴我這極可能是個很不祥的訊息,顯示某事某read.99csw.com物正處於衰頹、杳逝、等待替換之中,我指的是棋,不是NHK或其身後的日本政府,後者不是我關心的。現實里,我們當然知道耗時間而且耗腦子下棋這事,和我們當下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配備有多少扞格之處;而且,長期以來日本的圍棋將棋之所以能在現代化世界找到棲身之地,靠的是各大報社不假思索的支撐,每一種職業棋賽的頭銜都直接和某一家報紙緊緊相系,而報紙不正是眼前這一波世界變動受創最深的行業之一嗎?
沒有先知,沒有啟示,我們能仰望誰?今天,當我們耳中再次響起馬克斯·韋伯的世紀慨嘆,我們不止聽出了和我們並沒兩樣的童稚嚮往,可能也有著另一番的體認和感同身受。韋伯原來沮喪的是人類歷史除魅終點的理性鐵籠,再沒有神奇的人、神奇的事物來拯救我們,但神跡的消滅毋寧來自更硬、更深處的演化右牆,大家都抵達牆邊了,沒有人忽然以五秒跑完一百公尺,那種零點一秒和一公分的進展方式讓所有人所有事顯得平凡而且讓人不耐,以至於我們感覺人類歷史只在原地打轉,神奇被騙術的、裝置的新奇所取代,未來彷彿消失了。
有關將棋的獨特之處:其一,將棋不分黑白或黑紅,棋子是呈斜坡狀的楔子形,以前銳后豐的方向來表示棋子(暫時)的歸屬和效忠對象;由此,其二,將棋的棋子沒有真正的死亡,毋寧像只是俘虜(奇怪滿口寧死不屈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人,怎麼會泄露國族機密也似的做出如此識時務的棋弈規則?),你所吃下的對手棋子反而成為最及時最不受運動限制的最好用武器,可在任何時候任何位置直接投入戰局核心一點(稱之為「打」),像是空降部隊,或甚至就是轟炸了,棋盤遂失去了所謂前方後方的界線,成為三維的、立體的渾然一體戰場,因此它不像中國象棋那樣棋子愈下愈少且容易出現雙方師老兵疲的無趣言和(將棋的和局只出現在偶爾雙方誰也無法退讓的幾手棋循環泥淖時,他們如博爾赫斯說的用具體數字來指稱無限,稱之為「千日手」,就算連下一千個又再一個夜晚也還在原地循環的意思),而是愈到後面雙方手握的有效兵力愈多,閑置如迷路的棋子愈少,愈容易形成前仆後繼的慘烈焦點會戰,這也使得將棋成為所有人類棋弈中最難以防禦的一種棋;其三,將棋的棋子容易變身,只要挺進到對手三格以內,斜行的「角」化為「馬」,直行的「飛」化為「龍」,小駒(「銀」以下的小棋子)翻過面來成為大駒,威力丕變,下法也變得不同。西洋棋也有類似的設計,但只限於一步一步慢慢爬行的兵卒,而且得抵達最後一格如柏拉圖所說好東西只在路的最末端才顯現,惟人壽幾何世事如棋不會停下來等你,因此這惟一的階級流動在實戰中絕少用得上只像個好夢。將棋不同,一局棋下來少說總有十幾枚棋子變身(稱之曰「成」),高速運行的「飛」和「角」只需一步棋因此幾乎每戰一大早必發生,日字形移動的「桂」只需三步棋,即使最慢的「步」其實也只需四步棋而已,因此棋的如此變化是常態,是在棋士的掌握估算之中的,每一枚棋子的價值、路線和死角計算方式亦隨之變動不居,未來的可能性亦因之呈冪數增加,這使得將棋的雙方強弱之勢不像中國象棋那樣直線式九九藏書的翻轉不易、損失一車一炮難以彌補只能拚命求和,而是波濤洶湧不定,浪頭隨風轉向,拔趙幟,易漢幟,棋局可在任一手變色並不斷交換優勢。
在已知的人類棋弈發明中,依其變化和深奧程度,我個人的排行是——圍棋,將棋,象棋,然後才是棋子造型和名稱最美麗也最實相的西洋棋。西洋棋壅塞呆笨,魅力在於棋子本身,其中最有趣的有三,一是魔女般八方縱橫的皇后,怎麼會要她成為普世最強大的一人呢?一是城堡,它不是人,而是人工建物,卻能直線飛行,一直到今天我們才看到了宮崎駿的動畫《哈爾的移動城堡》;另一是斜行的主教,斜者邪也,記憶著歐洲宗教者實際參与爭戰冷血殺戮的千年不堪回首歷史。
說得對,是為了看懂,多看懂一些,而不是成為。如果萬事萬物都要「你成為」才算數的話,那我們眼前的世界圖像也未免太荒涼了,所以博爾赫斯補了這句重話:「我認為當代文學的罪過就是自我意識太重了。」
對喜歡棋的人來說,日本將棋其實是很值得學、值得一探究竟的棋,九九八十一格的不大棋盤,其變化當然不及圍棋,但將棋幾個獨一無二的有趣規則設計,使它在這狹窄壅塞的空間里出人意料的複雜,尤其是勝負攤牌的終局時刻,它大概是人類所有棋賽中最激烈最危險的,爭逐的永遠只是一手棋的先後手而已,充滿了速度感。吳清源說圍棋有時會進入一種雙方豁開來的加速時刻,黑白棋子像兩列對開的火車般轟轟然前進,將棋則幾乎每一局棋都以這種方式收尾,在速度最頂峰時戛然結束。
我系由博爾赫斯的一番話猜測到自己的一部分心思,這是他晚年講的:「我覺得我讀過的東西遠比我寫出來的東西要來得重要多了。我們都只閱讀我們喜歡的讀物——不過寫出來的東西就不一定是我們想要寫的,而是寫得出來的東西。」
生命隨機無序,「我」莫名其妙出現並存在,有些事你幸運趕上了,有些事你趕不上望穿秋水像李太白詩感慨系之的那樣。羽生之於將棋,正如邁克爾·喬丹之於籃球,他不是當代最好的一個,因為這每一個再破爛的時代相對都有不稀奇,他直接就是日本將棋史上最好的一個,過去,現在,如果由我來說,我會說包括未來。博爾赫斯說未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但願如此。
在將棋世界,尤其是現代的將棋世界里,羽生善治讓滿天下棋士望風披靡,是不可思議的嘖嘖怪事,得在技藝上遠遠超越當代人一大截才可能。理論上,圍棋遠較有機會卻至今沒發生,因為現代圍棋已成功估算出先手的價值,執黑子先動手的人得貼返四目半或五目半,意思是先下後下已沒差別了(只有心理上、氣氛上的偏好),這就是現代平衡棋的產生,公平,但也因之少了煙硝味,如著名的熱力學第二法則所揭示的完全均衡等於沉睡不起反應不再變化,我自己一直懷疑當代日本圍棋力量的弱化(已遜於中、韓)和日本棋士太早、太適應平衡棋有關(高川格、石田芳夫、小林光一云云,當年這些帶頭棋士都是避免戰鬥、只想快快定形在官子階段討個一兩目便宜、安全抵達終點的刻薄沒想像力棋士);將棋始終無法真正公平解決先下後下的難題,其輸贏無法數字的量化並折算,這一永恆的不均衡狀態逼迫後手的一方必須追趕、必須九_九_藏_書激烈、必須想盡辦法挑釁製造衝突把局面弄亂,長期來說,將棋的力道和想像力系來自於劣勢的後手棋,儘管它仍是不成比例吃敗仗的一方。所以,羽生善治霸業之難,關鍵便在於他得在一半(以上)幾率的後手棋仍保持贏棋,又無法像象棋或西洋棋靠堅壁清野不進反退的和局來挨過,這意味著他得超越一整代人幾乎一手棋的力量,讓人想到平衡棋出現之前凜若天神的吳清源圍棋,「滿天下先相先」,再找不到任何一人和你在同一層水平上,或者該說你奇怪的單獨拔升至當代沒人可企及、其實並不供應不存在的位置,它不是相對的更好,而是突破了某些我們外行人看不見的限制,這是不是神跡呢?對愈懂愈會下棋的人,這愈是神跡。
日本將棋有所謂的七大頭銜(至今仍是),包括「龍王」「名人」「棋聖」「王位」「王座」「棋王」以及「王將」,始終沒人一統過。平成八年(一九九六年)初當時,年二十七歲的年輕羽生剛奪下「龍王」,已史無前例手握六個頭銜,挑戰他此生最好的對手也是不世天才棋士的「王將」谷川浩司(既生谷川何生羽生),七番勝負的棋結果只下了四盤完結,意思是日本將棋這萬世一時,大家提著心等它降臨的最華美一刻,並沒有伴隨著想望中凄絕壯烈的場面,尤其是第四盤羽生不利的後手棋(這四盤棋我當然都打過譜,下將棋的人誰不是呢?),居然只用了八十二手而已。就在「平成八年二月十四日」這個隆冬日子,羽生挾起「金」,雪花般無聲無息的落在「三二」的位置,谷川的王棋倒下,大業於焉告成,如夢似幻。
甚久以來,我一直無法妥善解釋自己一個童稚味十足的心理,因為羽生而學將棋,因為吳清源而下圍棋,因為費德勒而看網球,因為愛因斯坦而讀物理學,因為博爾赫斯而讀詩,還有加西亞·馬爾克斯(或直接就是《百年孤獨》)之於小說,列維·斯特勞斯之於人類學神話學云云,我總是因為目睹著某個神奇的人、神奇的事物從而進入某一領域展開學習。在識字伊始的童年時這或許很簡單很自然,一彎馬頭星雲一隻雷龍或一紙史蒂文森的金銀島寶藏圖,就足夠把無盡的太古悠悠歲月或一整個冒險世界拉到你眼前來。啟蒙的核心是眼前世界的一整團丕變,那會兒你既沒心思也沒足夠能力去分解它、不知道此一世界如此華美同時也必有的遲鈍、沉悶和步步艱難,通常你也可以延遲個幾年才會鼻青臉腫的撞上這些,原來恐龍除了它懾人的身軀和謎一樣的名稱分類,以及想像中彼此的追逐廝殺而外,這裏頭還有一堆地質學、生物學、化學乃至於最無趣的統計學你得老老實實學會,這條路你才能持續往前去(人類世界的侏羅紀專家於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中止於十二歲)。但到得現在這年紀和人生,你其實已經知道了路有多長,這樣究極成就的人距離你所在有多遠,即使只是模仿,都不是你這一生來得及模仿的;更何況你心知肚明,這些緊緊抓住你眼睛的神奇名字和他們完成的神奇事物(不只高低,還包括其獨特的美學樣態),又都是最不可學的,人類世界架設好的學問道路最終不會通到他們那裡,他們在某一個沒人知道的時間地點岔向一個我們還不知道的地方。
人們不再下棋的世界,只剩上帝一個獨弈,以萬物為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