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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槍

煙槍

我所認知的自由因此也同時是個沉重的東西,它意味著道德抉擇和跟著而來的道德責任。絕大多數時間里,我並不會說自己是個抽煙者一如不會說自己是個呼吸者性|愛者吃飯者,勉強我只會說自己是個恰好有抽煙習慣的自由主義者(加上主義這兩字總讓我有點不安和惶惑)。因此,抽煙對我個人而言,也就沒道德豁免權沒道德假期,它仍時時受到自我的管束——抽煙多年,我惟一敢說的便是,我,跟很多我所知道的抽煙者一樣,努力做個有道德的抽煙者,不在窄迫的密閉空間抽煙,不在人群簇擁時刻抽煙,不在上風處抽煙,方圓幾米里有小孩時也不抽煙(俯首甘為孺子牛)云云。一直以來,這一來自內心的無上命令,總是比當時的法律要嚴格,也遠比法律規定更體貼更講道理而且有效。
我個人抽煙多年,得失寸心知,高三那年因此背了個大過,老實說無怨無悔,一刻也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有人格污點、不敢見人的壞事,我知道自己只是違犯了「規矩」,並沒有違背了「善」。我相信人對自由的基本認知和主張,最終每一個人有他私密空間的底線,不必也無法跟社會集體、跟任何人交代你做什麼不做什麼,儘管總是有些多疑的人、幽黯的人、偷窺癖好的人、心懷不軌的人不死心的持續侵入,倒過頭來善意的指責我們,或惡意的指控我們。
和平看來是不大可能了。
自由主義大師錢永祥,他早不抽煙了,但正確的知道如今新版的煙害防治法是多荒唐的一次「立法」(恭喜台灣又收集到一次世界第一了);然而,同時也深諳現實之難的錢永祥跟我說,抽煙的人其實自己應該有態度有做法有響應。是的,憲法太遠,自由人權云云的價值更遠,莊嚴存在的它們不會自動跑來支持你,現實世界仍是某種以力相向的角斗場域,你不自己想法子殺出一條血路來,斷斷是走不到那裡去的。
很多藥物,乃至於非藥物的種種意識形態皆可誘導、強化這個激|情,酒是其中最普通最常見的一種;但煙正正好相反,香煙會抑制激|情。不止煙對人生理的舒緩鬆弛作用,基本上,抽煙總是某種行動的休止符,是線性時間的暫停,其姿態是後退的、坐下來的、閑適漂流的,人吸煙和人深呼吸大體上是同一件事,而吐煙則接近某種深深的喟嘆,而且你還看得到它飄散、透明、消失(也就是所謂的二手煙)。我們差可想像何以印第安人以為抽煙代表和平,殺戮追獵也是某種不斷加速不斷升高到兩眼充血發紅的激|情,抽煙是那隻好蝗蟲,可釜底抽薪的打斷它,大家一起坐下,把手中的戈矛換成煙管,人心鬆開,戰馬野放低頭啃著青草,時間緩步下來,激|情會衰竭如同冷卻掉、得一而再再而三重新啟動的馬達,這樣,人的理性才得到空間,人也才能從附魔的、滿心憤恨滿目仇敵的狀態解放出來。和平是理性的,只有激|情停竭后才出現,如雨後盟誓的彩虹。
法律真正的莊嚴不侮當然不來自於多數表決,它有更根本的東西得服膺,歷史經驗一再告訴我們,沒內容沒深度的多數可能是暫時,也是可操控可挾持的,多數更可能是暴力,如小密爾所說最壞的一種暴力形式。所謂的惡法至少有兩種可能層次,一種是背反了亘久的、有深厚人性基礎的道德;另外還有一https://read.99csw.com種,就是法律比這樣的道德嚴酷,這是道德的破毀,更糟糕是把道德轉變成壓迫人、折磨人的兇器。人類的文明史,其實也是道德和律法相互消長的緩慢可貴過程,道德自律的成分愈高,我們的世界就愈文明,律法的管束愈森嚴愈無所不在愈帶著報復性,我們便愈迴轉野蠻。
俱往矣,這一切。野蠻的二〇〇九,對抽煙者而言,老印第安人不在了,和平已不可能,只剩戰爭。
是的,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隨時隨地,無休無止,周旋到底。
我得說,我在抽煙者之中絕不特殊,如果大家還願意說實話講道理(馮內古特說:「在一個不講道理的世界講道理,總令人疲憊不堪。」),在諸如此類發生於生活第一現場、參与人數眾多、現實界線模糊且死角處處都是、法律的直線執行力量一進去就扭曲變形僅供參考的麻煩問題,比起色情、賭博、喝酒乃至於扔垃圾排廢水,台灣這些年真實的經驗顯示,抽煙不抽煙的問題幾乎已界臨解決了,這真是不容易做到的,往後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法律更強力的介入,這反而會破壞它,而是在這樣道德自律的基礎上,再多一兩年的耐心,輔以宣示性的勸誡和確認,把所剩不多、如《聖經》所說一百隻里總還迷路走失的那一隻笨羊趕回來就大功告成了。
怎麼樣的戰爭呢?也許有人計劃著更全面更積極更壯闊呼群保義的戰鬥形式,我個人的想法比較接近舊俄時代一個人挑戰彼時沙皇黯黑恐怖統治的亞歷山大·赫爾岑,以賽亞·伯林口中十九世紀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他採取一種綿密不懈的、輕靈的游擊戰,一種他稱之為「我的哥薩克人小小戰爭」的自由不羈形式,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隨時隨地,無休無止,周旋到底。
道德自律在新版的「煙害防治法」已毫無位置毫無意義了,這絕望之餘也給了我個人一種大勢已去的坦然和輕鬆之感,如卸下了重擔。這一年開始,我可以而且決定做一個完全自由的、不道德的抽煙者,各種時間各種地點各種可能。法律仍允許的地方當然抽,敞開來抽,不必再顧慮身旁有誰;法律不允許的地方更要抽,只要小心不被逮到,或更正確的說,逮到也無妨,只要他們無法法律規格的證明。我、抽煙、時間、地點,這四個短暫如煙飄逝的要素不僅非齊備不可,而且要牢牢扣在一起方能罰錢,我知道你知道法律也知道這技術上有多少漏洞,嚴格來說,法律自身根本毫無執行能耐,它只能揚惑起人民相互監視彼此出賣,因此抽煙的人得有抵賴、不怕吵架、你奈我何的準備,橫眉冷對千夫指。
我對戰爭的一部分定義是,戰爭開打之日,意味著道德凍結之時。
話說回來,二〇〇九新版的「煙害防治法」有什麼不一樣的、里程碑式的意義呢?純粹我個人的體認是,我把它看成是一份戰爭宣言,它已超越了某個臨界點了——就像電視上那個偽善或腦袋不清楚的老好人告訴我們的,我們已不打算再勸導你們容忍你們了,我們不再相信各位可自我道德管理,我們更不打算跟你們辯論講道理,從這一天開始,我們直接把各位看成犯罪者敗德者,我們會日以繼夜無所不在的監視你們舉發你們追擊你們,每逮到一次最多可罰你一萬大洋,罰九-九-藏-書死你為止——
二〇〇九,對我們這個族裔的人,看起來是最不幸的一年,會到浩劫的地步嗎?
有一種書、一種書寫、觀察暨思考方式,書寫者把自己假設為比方說火星來的人,取得一個陌生新鮮的視角,好避開人過度熟悉過度融入所產生的盲點,看清真相。今天,如果有個火星人來到台灣上空,極其可能得到一個結論,這個小小島上最該死最殺人放火抓妻抓子惡貫滿盈的必定是抽煙的人,否則島上的人為什麼願意犧牲掉這麼多得之不易、維護保衛不易的最寶貴東西,以換取那個看來什麼也沒做、只靜靜抽著煙的人的滅絕呢?我所說的這些被棄之不惜的珍貴東西族繁不及備載,包括人權,包括自由,尤其是核心部分的言論自由,包括我們對是非對錯真相的認識和堅持,包括最起碼、符合比例原則的法令公正性和社會正義,包括我們個人一長串的根本信念價值,比方和善、尊重、寬容、同情云云,還包括我們個人的文明教養,從思維、言詞到肢體動作。
我們該如何稱呼抽煙的人呢?基於最基本的美學理由,我個人不接受「癮君子」這個爛名字,不是因為它帶著揶揄,而是因為它的難聽難看以及程度太差;日本人把抽煙者稱為「愛煙家」,這又太超過了,顯得有點噁心,而且不準確,抽煙者和香煙的關係不是激|情,而是某種杳遠的、透明的,但聽流言不信的友誼,如博爾赫斯所說的那樣。我個人無法單獨為抽煙者命名,只能最簡單的暫時稱之為「煙槍」,放入引號。
汝不可殺人,不可偷盜,不可貪戀鄰人的妻,不要當賭徒酒鬼毒犯和發動戰爭的喪心病狂,但只要你承諾不抽煙,也許我們都可以重新考慮,是這樣吧,不是這樣嗎?
事情真的可以不必發展到這個地步的。我們說過,過往這些年來的持續香煙管制經驗也證實,抽煙一事真的是很容易管理的,耗費的公共資源也極有限(設幾個毒氣室般的吸煙室需要多少錢呢?而且通常還是商家願意自己埋單的不是嗎?),行政單位自己心知肚明,就別說勞工、少數族群、外籍配偶、乃至於動物權的街貓街狗等生命攸關的嚴肅議題(皆緩慢不盡如人意的、但確實朝進步開放的大方向走),抽煙者比起開車停車的人、性|交易的人、賭博的人、丟垃圾排放廢水的人、抗議拆遷抗議興建停車場變電所通訊基地台的人都更溫馴更配合,至今,我們的衛生署沒因此被包圍過,董氏基金會沒被放火(抽煙的人哪個身上不帶火的?),基金會那名囂張到極點的執行長敢如此公然大肆狂言居然沒出任何事,就這些年我們對台灣社會抗爭習慣的了解,這已經是神跡了。
有一種又回到高中校園青春歲月的感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透明的空氣中有太多東西了,我個人是個不開車、喜歡走路的抽煙者,我(相信包括所有的抽煙之人)隨時隨地願意進行這樣的實驗——找兩個車庫大小的相同密閉空間,分別關入十個老煙槍和一個開車的人,前者不間斷的抽煙,後者保持不讓汽車熄火,一小時之後打開來會得到什麼?十個眼睛喉嚨有點不舒服的人和一具屍體不是嗎?我個人是個還不錯的推理小說犯罪小說讀者,知道怎麼用汽車廢氣自殺或遂行謀殺,但從未看過可以https://read.99csw•com用尋常香煙殺人的詭計。如何?要不要考慮毒性和比例原則把汽車先給禁絕掉?或至少規定車子只能在負壓式的密閉空間里開?
抽煙一定比戰爭還可怕,火星人會看到,比方說所有和香煙但凡有一絲一毫關係和聯想的兒童玩具皆當禁絕,包括那種其實沒什麼銷路的香煙模樣糖果,但我們的小孩可以大量擁有各式玩具槍飛機軍艦大炮並在電動玩具的模擬實境從小練習殺戮;抽煙一定比賭博還可怕,火星人會看到,比方我們的政府不僅持續開放還持續做莊主持各種賭局,還花錢做大量電視廣告,花錢加碼提高彩金,惟恐你不願意進場;抽煙一定比各式各樣的色情都可怕,火星人會看到,比方說我們的電視新聞報導可以追著飯島愛(願她安息)和小澤瑪莉亞跑,可以廣告小電影色|情|片,當然內含那種「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式的SM性|愛乃至於更刺|激更瑜伽更多人參與的,但香煙二十四小時封鎖,沒分級沒深夜時段沒鎖碼等任何特許;香煙也一定比各種凌虐、肢解、血肉橫飛的殺人還可怕,火星人會每隔幾天就完整觀賞到比方傑森或佛萊迪威風凜凜的一個人一個人屠宰,只要殺人時嘴上不叼根煙就行了;香煙還比安非他命搖|頭|丸古柯鹼海洛因云云可怕,火星人必定也看到了,我們的「法務部長」多溫柔的呼籲吸食者勇敢站出來,承諾不入罪不罰錢,口氣和禁煙廣告完全不同不是嗎?最終,香煙也比鬼、比惡靈殭屍狼人吸血鬼更可怕,火星人會相信,我們的小孩夢裡出現這類玩意兒仍能幸福安睡,但千萬不要夢到一包煙、一個煙灰缸(一種忽然消失在台灣的東西)、或一個抽煙的人,這種惡夢會把他們嚇哭驚醒,造成創傷和人格成長的扭曲——
最困難的部分,也許是怎麼扮演好一個野蠻人吧。幾十年慈眉善目慣了,已相當程度內化於心,不是那麼容易說變臉就變臉,因此得先對著鏡子練習,練習板起臉孔,練習憤怒,練習不講理,練習不同情不體貼,練習惡言必反之——
進一步說,幻覺只能是個體的,人個體性的幻覺要能轉變成集體性的某種癲狂(就像今天的反煙正義人士們),其根本的前提是激|情,激|情是某種返祖的、純生物性的現象,它取消差異和個性,吞噬個體,把獨立的人打回原始的生物形態,成為「群」,就像非洲草原上一起奔跑、一起驚懼而起、無個別思考行動的野牛群羚羊群,或甚至沒有大腦只有神經叢、憑集體本能鋪天蓋地飛來的蝗蟲群。《聖經》福音書正確的把「群」(「因為我們多的緣故」)視為附魔現象,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群鬼之一(或代言人)對耶穌的解釋告白里,明顯的透露出一種被集體捆住無從掙脫無從救贖的悲傷,儘管知道眼前的人是耶穌、是神之子都救不了他,最終只能絕望的集體赴崖投水而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爭議性名著《群魔》用的說的就是這個故事;但更有趣的可能是昔日經典恐怖片《大法師》的最後一集,把原先無來由、無道理可講的附體惡靈提升為群體現象,準確的用非洲的蝗災來象徵並解釋,其說法是,不思不考的蝗蟲不斷藉由拍擊翅膀來傳遞同一訊息,而且這一單行道式的連鎖效應,又因為翅膀拍擊的「共振」現象,讓此一訊息更read.99csw•com集中更放大,讓集體癲狂更呈冪數的加速並強化。你惟一能阻止這個不斷擴張的附魔現象,便是想辦法打斷這個連鎖,電影中的驅魔者於是不再是念經灑聖水、自己也深陷某種宗教激|情的梵蒂岡神父,而是一名腦筋保持清楚的黑人科學家,他想找到或配種出一隻不一樣的蝗蟲,一隻會遲疑、會不跟著拍擊翅膀、不被集體催眠的蝗蟲,讓集體訊息的鐵鏈戛然中斷於它這一環。他寄希望于這隻彷彿有獨立意志、思考能力和嚮往的新蝗蟲,如果能生養出更多跟它一樣的後代,除魅救贖便成其可能。
二〇〇九這場近乎集體癲狂的反煙戰爭要如何才能中止呢?我是說真的,絕沒一絲反諷玩笑之意,最好的辦法其實是兩邊大家一起坐下來抽一根煙,如睿智的印第安人那樣——很可惜,他們不會願意這樣。
不必交代,這是權利;而無從交代,是因為相同的行為,嵌合在個人的私密空間里,往往有著難以說明的不同意義和潛能,就像抽煙一事,有人可有可無說戒就戒(小說家阿城說這得是相當殘酷的人),但比方說對小說家駱以軍、對導演侯孝賢而言,或對自言「抽煙抽得跟一根煙囪似的」的美國壞脾氣小說家馮內古特,抽煙小事,卻牽動著某些冒險不起、不可損失的重要東西,他們的不能也不願,無關意志力強弱,也無關醫學知識,生命的損益平衡表不是尋常他人看得懂的。事實上,覺得自己不該活過八十歲、真倒霉還得在人生晚年忍受小布希當總統的老馮內古特,曾經揚言按鈴控告美國各大煙商:「你們不是一直說抽煙會罹癌,會這樣會那樣,會讓人早死嗎?怎麼我還活著!」
印第安人認為抽煙是和平的象徵,抽煙的人大概都相信此事為真,而且必定有其生理根據,儘管醫療體系站穩我們的對立面不願科學的證實它(事實上,他們做的是完全相反的事,動輒發布一些先有結論的含混統計數字,把未經證實的猜想當科學報告,把複雜的病因歸於單一,把個案誇大成普遍性云云,已是一門標標準準的偽科學了),但沒關係,我們幸福抽一根煙的確確實實感受真的是這樣沒錯,它讓我們心神鎮定,血脈流暢,胸中的塊壘隨一縷輕煙消逝,就連眼前這個頗令人討厭的世界都變得好一些、宜於人居一些了。這樣的感受如此穩定、普遍而且一致,以至於不可能是某一個人、某一次抽煙的特殊幻覺,它必定有著生理性的共同基礎,比方說尼古丁什麼對人神經系統的某個作用云云。
話是沒錯,而且就被不義迫害者來說,抽煙的人數其實也夠多,真要糾集動員起來造反是有力量的,但怎麼說好呢?這其實正中抽煙者的要害——我們光從命名一事就可以看得出來,抽煙的歷史這麼悠長,人數這麼多,但抽煙的人始終沒有一個穩定的、可辨識的社會名字,不成其為一種身份,這不僅說明抽煙的人是如天上星海中砂那樣個別的、散落的存在,也揭露了抽煙者某種特殊的心理狀態。這說起來奇怪而且矛盾,對抽煙的人而言,除了空氣,你很難找到另一種比香煙更重要的東西,必要時,他可以忍受不飲不食乃至於不眠不睡,但很難忍受不抽煙,甚至,在最達觀、最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凡事不預想未來明天下一刻的抽煙者身上,我們仍能時時看到一種有趣的憂慮,不必等https://read.99csw.com到沒煙可抽彈盡援絕(事實上這一刻他可能還正抽著煙),只要他意識到自己口袋裡的香煙已低於某個安全數量,人就開始不安、分神、四下張望,惟恐錯過宿頭的看哪裡可有補充下一包煙的地方;但另一方面,抽煙者又以為抽煙一事是最不重要、最不值一提、最不該耗用公共資源認真談論的東西,他謙卑的把香煙的重要性封存於個人,甚至願意用個人的惡行惡習來解釋它安置它。抽煙的人總周期性的一定會碰見一些善心的人、好為人師的人以及白目魯莽的人,會碰到醫生、宗教人士、學校老師、貞烈自持的女性同胞以及在報紙上投書在電視談話節目Call-in習慣的人云雲,即使抽煙者的長相再孔武有力凶神惡煞,即使抽煙者在心智層面的所學所知遠勝過他的勸誡者,實際上我們看到的總是,抽煙者會低頭、有風度的熄煙領受,並耐心聽完他不知道已聽過幾遍、背都背得比你熟的陳腔爛調。在我們眼前這個誰怕誰的世界,很少有比冒犯抽煙者更安全無虞的事了,你要不要拿類似的一番話語去對喝酒的人、開車的人說說看?抽煙的人根深蒂固有著某種道德負疚感,儘管只是傷害自己卻同時感覺對別人對社會有所虧欠,接近某種神學思維,這種心理特質早在未有二手煙概念、早在醫療健康神話建構起來之前就是這樣。也就是說,抽煙者的基本道德負疚感系來自自省,來自他對周遭他者存在的感受,而不是反煙運動的成果,事實正好相反,反煙運動之所以能如此順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是建立在乃至於利用了抽煙者的如此心理前提。
其實應該珍惜抽煙者的理性、和平、自製。
年輕時候讀過《孫子兵法》,最記得而且至今耿耿於懷的兩句話,是將有五危、率兵作戰的五大弱點之二,「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意思是,清廉、有潔癖的將帥,你可以利用這點不斷的抹黑他挫傷他;善良、對人保有同情的將帥,你更可以利用這點騷擾他挾持他,就跟綁架犯敲詐犯控制人家的妻子兒女予取予求那樣。如果說這個世界有什麼我個人深惡痛絕無法原諒的東西,這就是。
納博科夫有和我很類似的想法,他好幾次正色的說,他最痛恨的是人對人的欺詐、殘酷和折磨。不是因為這不是真的,而是因為它真的時時在發生。我們知道,人心的一點善念、一點堅持常常是很難得又很脆弱的,像初生的生物,絕大部分無法通過充滿敵意和掠食者的嚴酷世界存活過來,我們能希冀的是,就跟生物護種的人海戰術老策略一樣,希望它們的數量能夠大,能有一小部分艱辛的活下來;對人善念的最大傷害,便是有人倒過頭來利用它行惡,這就不是一次性的傷害了,而是某種污染、某種人心的沙漠化,再沒健康的土壤可生長出健康的東西。人可以冷漠,但人不可以冷血。
我們所說對最基本是非對錯認知的棄守,從一件事就可看得出來——所謂的科學報告,居然可以告訴我們,你從空氣的擴散作用中,不小心吸入一點點稀釋的、飄散的煙味(得正名為二手煙,以強調它的存在感和巨大濃烈),比起直接的、一口一口持續的抽煙危害更大。為了恫嚇不抽煙的人,為了刺|激出他們集體起來撲殺抽煙者,就連這樣違反最簡單常識的謊言都能講出口,他們還有什麼不敢說不敢動手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