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騙子

騙子

心意已決的這兩個騙子,臨出發前之所以夜訪作為通訊記者的「我」吉卜林本人,除了再確認基本的地理歷史數據,更重要的是兩人簽署了一紙也是盟誓也是嚴格自我規範的合約,需要有個第三者見證——內容重申他們成為國王的心志,並保證彼此攜手同行不離不棄;更重要的是兩人話說前頭,壯志未竟之前,有兩件誘人的事絕不能碰,一是酒,另一是女人,不管「黑色的、白色的,或者褐色的」——
因此,除了機長空姐船員乃至於賠錢的台鐵高鐵員工之外,騙子極可能是花最多時間在交通工具上的人,有點像鯊魚,不能停,一停下來就很快窒息而死。
也許很快的,我們會開始懷念那個還生產得出騙子的社會吧。
你遲早會想跟大家一樣,舒服的、靠著椅背坐下來,跟著大家一起你一嘴我一語講童年往事,一起大口喝酒,不懼酒後說出真話,不以為周遭有危險伺伏,不醉不歸。
可憐的林同學一定沒想到如今的中國大陸變得這麼小。昔日的北美十三州殖民地夠弗蘭德斯終老還可以傳之後代子子孫孫永寶用,但今天物理空間更大的中國大陸卻僅夠他消耗十年;而且,驀然驚覺印度太小的德雷佛和康寧漢翻翻地圖,仍找得出有那一道海拔七千公尺的人跡較稀之徑可以不改興高采烈而去,林同學的地球上已再沒秘境了,只能摸摸鼻子甚沒出息的迴轉親友熟人仍健在的宜蘭夜市。從結果來看,這天降十年原是祝福,最終卻成了詛咒,讓一個無計可施早該轉業的騙子整整耽擱了十年,更蒼老更疲憊更所剩無多,只有我們這些見過他年輕時模樣的,才可能從他五十歲禿鷹般的面容里,在某個光影、某個角度、某個一閃而逝的神色里,依稀恍惚看到那個膽小、怕打雷、清秀有病的少年朋友。十年只是個夢境吧,只能供他在自己心裏的某一面牆壁上多刻幾個記錄戰果的正字,人民幣、女同志、酒店夜店云云。但一個騙子的麻煩是,誰聽你吹噓這些呢?正常的老人家一回憶起當年之勇都只被嗤之以鼻,更何況是這個說謊幾十年的老傢伙?
要了沒喝光的威士忌,還有一點零錢,「我在南方還有些要事得馬上處理。」這是坐不暖席的騙子猶如昔日的最後一句話,追送他出門的吉卜林只聽見他搖頭晃腦的歌聲——
真的很不一樣了,跟我的記憶。以前這傢伙幾乎是不喝酒的,喝酒只是工作,嚴謹得很。即便叫他出來的只是我們幾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家不幸從六歲就認得彼此的無害老同學,他還是不改其志的永遠遲到而且還一定早退,喝酒永遠是帶著抱歉的淺淺一小口,就跟他坐椅子的方式一樣,沾著而已;他也絕不多講話更不參与集體回憶漫長童年(他的職業不方便保留回憶)彷彿是個透明人,你想起來找他時,總發現他又捂著嘴在店家櫃檯那頭講電話(那會兒還沒手機這東西);還有,有一半以上幾率他會隨身帶著一或兩名年紀裝扮都和眾人格格不入的陌生女子,不是意外的老,就是意外的小,幾乎不重複,所以也就用不著認真介紹記名字云云,這樣的掃興行徑我不曉得是否刻意,但的確產生很實質的效果,那就是方便他隨時告退脫逃。
屠格涅夫的名著《羅亭》(另一部也可視為騙子小說的經典之作),寫最後兩名恩怨風雨的老朋友在雪天逆旅的驛站相遇(又是交通工具),感慨的引述翻譯過來平淡無奇的俄羅斯老俗諺:「是的,我們全都聽天由命——」;納博科夫在被問到他每十九年就飄洋遷居的一生時,難得動情的彷彿把《羅亭》的老友對話接了下去:「在英國,我曾同格雷厄姆·格林一起吃午飯。我也同喬伊斯一起吃過晚飯,同羅伯·格里耶一起喝過茶。孤獨意味著自由和發現。一個荒島也許比一座城市更有勁。不過,我的孤獨,從整體來講,沒有多大意義。這是環境使然——船擱淺了,潮流反覆無常——」
有這麼一個來自某新兵訓練中心的老笑話,一名教育班長問他的同僚:「032那個兵以前是幹什麼的?為什麼他每次打完靶都會把槍上指紋擦得乾乾淨淨?」——顯然,騙子的工作https://read.99csw.com是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最起碼比起我們這些有正常工作、善良守法的公民。我實在無法相信這是意志力使然,除非天賦異稟武林奇葩,人的意志力通常是一年生的草木,總是禁不起季節偷換會凋謝枯萎,你得想辦法搶在意志力消失之前,讓它成為一種生活習慣才行,並小心在顛沛造次和休假時刻別破壞它。然而饒是如此,也沒什麼一治不復亂這種神話,時間永遠比你陰險有耐心,會抓住每一次縫隙攻擊你;而且時間沒有身體,如過隙的白馬永遠光鮮如新,你有,你會變成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你會愈來愈受不了疲勞,會愈來愈容易生病而且不因傳染甚至無須原因,以及遺忘,就連已成反射動作的生活習慣都會遺忘。
這兩個興高采烈的殖民地騙子,因為職業需要,不僅踩遍整個印度半島,還干過全印度所有的行業。就防禦一面來說,他們發現印度愈來愈難混愈透明了,殖民地政府愈來愈完整愈逐步控制住每一行業每一方土地;就異想天開一面來說,他們想到了一個此生惟一還沒扮演過的職業,那就是國王。於是他們讀了書、翻了資料還察看了地圖,發現這個世界仍有一處而且僅剩這一處寬廣乾淨之地,那是阿富汗東邊、海拔動不動六七千公尺以上的折曲高山地帶,地球的屋脊,相傳只有幾千年前年輕的馬其頓瘋子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時「統治」過,但忽然被死亡阻止於印度河畔的亞歷山大再沒回去過,去聖邈遠寶化為石,這兩個有趣的騙子瞄準這個歷史悠悠空白,決意去那兒當國王。
然而,真正的問題不是家鄉,而是人們認識了你,記得你長相、知道你名字、摸清了你某一部分底細云云,所謂的「家鄉」不過是個方便好說的代稱而已,別犯這種唯名論的錯誤。一處異鄉停留的時間久了,但使主人能醉客,也照樣會一分一分的家鄉化,讓你逐漸分不清是家鄉是異鄉。我們前面所看到弗蘭德斯警覺到危險,打包出發到下一個人們不認識她、可以再改名換姓的新地點,其實當時她人早已遠離自己出生和被收養成長之地了,她所謂的危險,不過是擔心當地人們有可能發現,她並不是個有錢有資產的寡婦(只剩四百六十鎊,一些十分華貴的衣服,一塊金錶,幾顆並不很值錢的鑽石,還有三四十磅沒有賣出去的布料),在英國當時結婚等於賺錢的沒出息社會風氣里,這會讓她無法騙到一個有錢的新丈夫。甚至,笛福一開始就告訴我們,所謂的摩爾·弗蘭德斯從頭到尾就是個化名,但假名黏住真人久了,久假不歸也就是真的了,一樣會循路招徠真實的危險,日後,英國警方果然一直捕風追緝著一個從不知道長相、不清楚來歷,只曉得人稱「盪|婦弗蘭德斯」的狡猾慣犯。
康寧漢呢?康寧漢沒死,受盡折磨一身殘破的康寧漢掙紮下山,他感覺德雷佛一直引領著他,牽著他的手走過每一段積雪破碎的山路。康寧漢撿了德雷佛的頭骨,還有那頂扭曲變形的皇冠,半爬半走的在某個深夜又尋回吉卜林家,說完這個故事。
也因此,每個騙子的人生都有著某種懷舊的生命情懷,尋尋覓覓——我不必問都猜得到,整個九〇年代在大陸如巡迴演唱歌手的林同學,曲目戲碼仍是他在台灣的那一套,結合直銷和戀愛,永遠坐不暖席,永遠一兩名陌生女子隨侍左右,永遠有接不完打不完的電話(謝天謝地有人發明了手機,真不知道以前那些日子怎麼活過來的),永遠又像先知又像投資代表般準備把外頭廣大世界、外頭某一個黃金國給引進到這個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小城小鎮來——
日後,寫騙子的小說愈來愈多,隨著道德約束一寸一寸的從小說書寫領域退去,但我個人以為,這兩部一長一短的騙子小說仍無可撼動,崢嶸的立於兩極。笛福以他銀行記賬員的筆法,仔細的、拍照存證般的記錄這一個不自覺被命運潮水推過來推過去、卻又毫不猶豫出手抓住每一個機會每一絲可能每一筆財貨、野草般踩不死的女騙子一生,事實上每隔個十頁二十頁,這位可敬的女士總會查賬般回頭清九-九-藏-書點自己的財富,現在有多少英鎊現款、多少金銀器皿、幾枚戒指、幾隻金錶,以及幾塊絲帛衣料云云;吉卜林則是小說歷史上最後的大故事者,他從不怕說大話不怕吹牛,就像《山海經》里那些怪山怪水怪人怪物怪事,它們不是全然虛構的想像的,全然的虛構不僅騙不了人而且像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的非常難看,你仔細看,所有這些不可思議的事物幾乎都有一個實體的、堅硬的、信而有徵的核心,日後我們也的確可以一樣一樣找出來,原來就是這座山這道河這隻動物這種果實,它們只是被說得更大、更奇怪、更嚇人、更繁華如夢令人神往而已。納博科夫最喜歡說所有的藝術就像蝴蝶翅膀般都是精密美妙的騙術,小說前身的傳說故事尤其如此,傳說故事的欺騙是匿名的而且是自由添加的,比日後冤有頭債有主的藝術創作更不懼拆穿,反正拆穿了你也找不回去騙子是誰,沒有刑責,沒有道德負擔,甚至不會傷害到誰,傳說故事本來就是騙子的理想國不是嗎?
如果你不是通過傳聞、通過類型小說或電影等神話載體去認識一個騙子,那你將很難誇張他的真實能耐和聰明。笛福的《摩爾·弗蘭德斯》最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裏,除了線條有點拉直,過程中多了些上帝聖經的宗教體悟,基本上笛福是貼近的、老朋友也似的看著弗蘭德斯,如同我們之於林同學,而這位被傳聞誇大為英倫首席女騙子的弗蘭德斯究竟有何神通之處?我們看到的永遠就那幾招——她持之以恆的一直假扮自己是個有錢的貴婦,好獵取一個有錢丈夫(弗蘭德斯於是結過五次婚、嚴格上來說皆不算成功),這是她惟一可稱為騙子的行徑,但對有同情心的人來說,毋寧更像只是一個女人的可憐自衛術而已不是嗎?另外,她能做的只是順手牽羊式的行竊,偷人家店裡的布料、偷公園裡落單有錢兒童的項鏈、偷旅店酒客的錢包行李云云,需要的不是聰明,而是某種手眼協調的快速反射,皆是日後電影中、小說里的騙子壯夫不屑做、我們作為一名觀眾讀者也絕對看不到的事。
吉卜林這篇小說,我是先看到電影的,片名莫名其妙譯為「大戰巴墟卡」,讀大學時在如今已屍骨無存的景美戲院,當時這戲院已是半廢墟狀態,二十塊錢一包長壽煙的價錢看兩部,開獎一樣你永遠不會先知道今天播映什麼,演德雷佛的是彼時腦袋已禿、並持續奮力擺脫〇〇七情報員邦德形象幽靈的肖恩·康納利,康寧漢則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永恆綠葉邁克爾·凱恩。
他血染的旗幟獵獵飄揚而去——
總的來說,我對騙子此一行業其實是悲觀的,不是基於我對這門特殊行業有多少了解,而是證之我長年關心的書寫創作領域,事關本質問題。博爾赫斯和納博科夫的看法有些許不同,他以為所有的詭計總遲早會被拆穿,拆穿的極致不只是詭計的破解而已,而是詭計根本的不被當成存在過,人們看到的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一具顏色極難看、平凡到你不會想再多瞧一眼的黑鳥屍體,完全不知道它曾是夜間那隻渾身幸福奪目光採的青鳥。愈到晚年,博爾赫斯愈不信任這類靈巧的、書寫潮水式的書寫技藝,就像華美的包裝紙只是短暫的、幻惑的增加內容物品的價值一樣,他甚至很委婉的勸告大家不必勉強發明新的隱喻,不必焦慮新詭計的產出,不必太追逐作品是否通體完美,那種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的完美暗示存在著某個所有要素高度相互嵌合依賴、極其脆弱的結構,通常是對當下某個特殊潮水太順服的結果,因此也就最容易被變動不居的時間第一個摧毀,像古生物學者一再告訴我們的,愈是適應完美的生物體,愈容易在下一波滅絕。問題甚至不必等到滅絕來臨,一個犧牲可能性、不留存未來餘裕和沉著力量的作品,對夠銳利的閱讀眼睛,其實當下這一刻就是乏味的,支撐的時間不超過一聲驚呼讚歎的時間。我們去外雙溪故宮博物院看那些個白玉鏤雕、一層套一層的九連環玉球不都是這樣嗎?
可能更精彩的另一部小說,吉卜林的短篇Thhttps://read.99csw•come Man Who Would Be King,那兩名分別邂逅於火車上、深夜找上門的英國騙子德雷佛和康寧漢,一樣開門見山的說:「一言蔽之,我們已走遍全印度了,絕大部分還是用兩腳走的……我們的結論是,對於我們兩人而言,印度還是太小了。」
我們這些鄉愿的老同學,打心底的為他慶幸,還舉酒遙遙祝福他——連我(老同學中最犬儒的一個)都不免暫帶僥倖的相信,這也許會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光吧,也許他自己都開始認定此生就是中國大陸了,像納博科夫筆下的普寧教授,滿意的看著自己的美國新房子,恍惚到好像自己真的就生於斯長於斯跟眼前的大樹一樣,從來就沒有俄羅斯祖國,沒有過革命,也沒有流亡,沒有內戰迫害和那些個披星戴月的日子。我甚至期盼他能有餘裕有心情可以開始計劃自己的晚年,不怎麼真實都可以,對一個總是朝不保夕、生命能見度有限的騙子而言,這可能是幸福的徵兆,甚至可以救他——
笛福寫那名生龍活虎女騙子的精彩小說《摩爾·弗蘭德斯》,出生於英倫三島,才剛剛成為寡婦、進軍這門古老可敬行業的弗蘭德斯,一開始就發現這個真理:「看到這種情形,我決定非遷居不可了,到人們不認識我的地方去,甚至於換一個名字,假使有這種需要的話。」
潮流反覆無常,但騙子不死——從電視上、從報紙上、從日常生活經驗里我們感覺的好像是這樣,但其實不然,不是老騙子不死,而是新的潮水總是帶來全新的另一批騙子;不是個人的騙術苟日新又日新,而是騙子已然替換過了。原先的騙子哪裡去了呢?如果沒腐爛掉,他們只能搭車離開,找尋他們熟悉的、如魚得水的那一種昔日潮水,去某個他們這一招半式依然行得通的地方,人類社會的發展從不均勻,惟零亂無序中仍多多少少存在著某種線性時間表。
如果說我對這樣一個騙子橫行的世界尚有什麼不舍尚有幾分悲傷,那必定是因為騙子總比八卦好。基本上,騙子和八卦,一如我們說通脹和蕭條,這兩者是相互消長替換的(當然不會完全,仍可犬牙交錯的同時存在,如經濟學者發現原來菲利普斯曲線會移動),一個騙子無所遁形的透明社會,不會是日月光華、大家爭相扶老太太過街的理想國,而是一間八卦的巨大溫室。騙子當然比八卦好太多了,騙子多少需要一點才華,本質上只能是點狀的、個體的存在,八卦則除了殘酷敗德和人皆有之的一張嘴之外,什麼都不需要,它從來就是個群體現象;騙子只騙你一次人就跑了,八卦會水蛭般黏住你並持續追獵你,要跑的反而是受害的你;我們看騙子受害者的眼睛基本上是同情的,八卦受害者感受的目光卻往往是訕笑的、窺探的、淫穢的;最糟糕的是,一個騙子知道自己是戲里的歹角,而且負有刑責,八卦則很容易逸出司法的稀落大網,不痛不癢,而且就像我們天天看到且必須忍受的,他們還可以相信自己做的是挖掘真相(「人民有知道真相的權利。」)、摘奸發伏,真的一樣擺一張正義使者的可厭嘴瞼。台灣現在已成功發展出一套神奇的道德辯證術,那就是四下指控別人是偽君子,當滿天下人都是表裡不一的偽君子,我這個真小人於是就從倒數第二名忽然拔升為新的道德楷模,道德制高點了。立志當真小人,這真的是一個好奇怪的人生大志。
全世界的騙子都禁不起衰老,但被命運拋擲、生在台灣的騙子還有一個搶在衰老之前一定先來的致命不幸,那就是台灣終究是個太小太小的島,而且還一路不回頭不停歇的變小。騙子這行業,非常浪費土地非常不環保,他是火耕者,是游牧民族,是蝗蟲過境,無法停駐在同一塊土地太久,每一塊土地最好只一次性使用。
如今,我聽說他每天晚上大剌剌的坐定在就那兩三家鵝肉店海鮮攤日本料理小館子喝酒,固定班底的酒伴是幾名意圖再明顯不過的在地人渣(借用名小說家駱以軍的專利名詞),有中低階的爛警官,有搞不出什麼局面的小角頭小混混,當然照公式來也少不了兩名既是read•99csw•com員工又算眷屬的風塵女子云雲,這當然仍是一具等著傻蛋上門、不宰白不宰的羅網,但美學樣式已變了,詭計讓位給暴力威脅乃至於更不堪的仙人跳什麼的,原來那名事了拂衣去、你驚覺上當時已杳如黃鶴雲天高遠的騙子,正緩緩過渡向你奈我何、有種上門來討的流氓了。
年少夜市攤的荒唐酒酣歲月里,他是惟一一個我從未見過他醉酒的人,也是惟一一個我從未見過他掏錢埋單的人——後者我完全可以諒解,因為我們並非他的作業對象,「我可以請你,但這樣的話我就必須騙你錢了。」不是這樣子嗎?
我跟林同學從小學到初中同校七年半,日後他跟了出嫁姊姊去瑞芳,我遷居三重再轉檯北市,我們兩家原來只隔一條不到兩米寬的巷道,不想知道他家的種種都不行。在一九六〇年代除了小孩生產過剩其餘一切嚴重不足的年代,宜蘭沒有幾家父母真的在逼小學階段的小孩讀書的,因此學校成績好壞,基本上就直接是先天資質的顯現。我記憶中的林同學,穩定在前段三分之一處,也就是中等稍上之資。他的麻煩但也是他日後真正的騙子資產,是他唇紅齒白、哭兮兮的瘦弱,有一點天予不取、不欺負他太對不起自己的味道,因此,我們這幾名老同學的交情,其實是從保護他、為他打群架開始的。
先知不會在自己家鄉成為先知,騙子也很難在自己家鄉行騙,因為人們認識你,太認識你了。所以先知穆罕默德垂垂老矣才回到故鄉,那是他偉大生涯的最後一站,也就是耐心等所有看過你生下來、看過你一路長大過來的人皆已死去、故鄉實質上成為他鄉之時——你怎麼可能會是神會是先知會是任何你自我描述的那個人呢?少來了,我跟你們家、你爸媽當鄰居多少年了,我還抱過你替你換過尿布洗過屁股,十歲那年我記得你偷摘人家桑椹還被告到學校去,被你們老師揍得好幾天哭著不敢去上課,你不是那個阿南仔(或鐵牛或肉丸或天賜、福來……)嗎?家鄉總是太小太透明,每個人都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情。家鄉的真正危險不是騙子,而是八卦,住著一群記憶力超強的人,左拾遺右補闕,就像田納西·威廉斯、像福克納筆下那些窒息得令人想衝出去、哪裡都好的鬼域般墳場般美國南方小鎮。
我從來無意輕忽人在巨大命運潮水中俯仰的自由意志,和一次次道德抉擇暨其責任,我真正想說的是,騙術很少是獨立的、創舉的聰慧發明,它有很大一部分只是人對當下自身所在命運潮水順服、僥倖、揩油的結果,就像弗蘭德斯的行騙和行竊基本上是同一件事一樣,也因此,當潮水轉向,原來的騙術也就跟著失去憑依不成立了。要叫一個只比社會平均聰明程度高一點點,又耐心不足、慾望遠遠大過他能力的騙子,與時俱進的一次又一次更新他的騙術,我們可能就弄錯人了,如果有這樣的人,他的名字應該叫托爾斯泰,叫狄更斯、福樓拜、納博科夫、格林或加西亞·馬爾克斯吧,我們說,即便在這樣以創造為名的睿智領域里,能一再更新自己、如狐狸千智的人物仍屬少數,像張愛玲,聰明銳利如此,她一生只能寫同一趟命運潮水的小說,不是嗎?
不是有這麼一種騙子的說法嗎?「他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特別是他講實話的時候。」
好,最後吉卜林那兩名向著皚皚雪山而去的騙子究竟下落如何?簡單的說,他們走到了這個世界之頂,利用現代來複槍和在地部落間千年的恩怨情仇,還真的成了國王甚至成了神,用當地的窖藏無用黃金量身打造兩頂夢寐的皇冠。但德雷佛的心思起了微妙的變化(傳說故事的第一個宿命不祥),他打算轉業從良真的世世代代統治這個王國,擴張這個王國,夢想有一天能夠謁見尊崇的英國女王,雙手把這個奄有整個中亞的王國獻在女王膝前;他也因此違背了合約要給自己找個生養子嗣的皇后(第二個宿命不祥),但當地傳說被神直接碰觸身體的人必死無疑,於是婚禮上驚懼的皇后咬了德雷佛一口,流出了鮮血,神不會流血,只有騙子才會,至此詭計拆穿,國王帶種的走上繩橋,從兩萬里高處飄落下來——read.99csw.com
攫取那一頂黃金皇冠,
正如我們再怎麼翻書回頭確認,也找不出弗蘭德斯究竟在她生命的哪個時間數學點正式成為騙子,在日後台灣一波一波湧起來的潮水中,林同學商校念完先幹了幾年好推銷員(他的業績動不動全公司第一),再順勢轉入所謂的多層次傳銷;另一道也在台灣經驗里的支流是,他們一群寓戀愛于公益的年輕男男女女,成立了一個宗教意味的、假日跑跑孤兒院養老院並募集捐款的團體。推銷、直銷、公益和戀愛,全都帶著浮夸、吹噓、洗腦和買空賣空色澤,活過那段歲月的台灣人都知道或說記得,這兩股潮水一會流,不必然但多麼容易把人不偏不倚的推過去,最終擱淺在一方名為騙子的岩礁之上。
詭計遲早會被拆穿,博爾赫斯這話如果有什麼挑剔的餘地,那必定是其中「遲早」這個用詞。過往,詭計發明的悲劇宿命已經是,一個全新的詭計,得是人絞盡腦汁加聰明加時間加機運的艱辛結果,但詭計的拆穿卻可以是一瞬間完成的事,就像昔日來自馬其頓蠻族的年輕亞歷山大直接用劍斬破那個號稱無人能解的什麼什麼結一樣。如今的現實是,新詭計的發明已抵達右牆了,尚未被發明出來的詭計究竟還有多少存量(隨便去問個寫推理小說的人吧)?而除魅卻仍冪數的加速度進行,人們破解詭計的能力不斷在增加,還不斷發明出新工具來,從交通到大眾傳媒到網路,整個世界不斷變小、夷平而且持續透明,就像《青鳥》第三幕的夜間世界夜之宮一樣,不斷被侵削被壓縮被曝晒在光之中,「我的『精靈』都嚇得不敢出去了,『鬼怪』也逃走了,還有大部分的『疾病』也都病倒了……」
我們來看一下吉卜林怎麼為他的騙子故事收尾,他描述戴著黃金皇冠的德雷佛從懸空的繩橋摔下去:「翻轉著翻轉著翻轉著,兩萬英里之深,他整整在空中下落了一個半小時才掉入河中,我看到他的屍體就卡在一方岩石上,那頂黃金皇冠滾落在他身旁。」——好心奉勸你別去找哪裡有一座海拔兩萬英里的高山,也不必花力氣去計算重力加速度一個半小時九十分鐘五千四百秒究竟下落多少距離,和兩萬英里符不符合,更不用奇怪何以康寧漢有如此驚人的遠視能耐,像莊子寓言故事里的奇人,可以穿透重重山嵐如見秋毫之末的看見兩萬英里以下的一具屍體以及更小的皇冠。吉卜林本來就是個騙子,如果他沒成為詩人小說家的話,或更正確的說,尤其是他已是桂冠詩人、諾貝爾獎加身的小說家時。
人類之子昂首步向戰場,
我那位浪跡大陸各省超過十年的林姓老同學回宜蘭了,這回好像打算就此長住下來。這應該算是失業轉行而不是什麼倦鳥知返落葉歸根那一套,還有什麼比一個騙子必須回到熟稔他的老家更不智更不得已的呢?更何況是宜蘭這麼一個窄迫的、三面山一片太平洋封閉起來的小小沖積平原?就像你在日本國鐵火車票上看著總會笑起來的那八個漢字,怎麼看都是詛咒不是?「中途下車·前途無效」——
真正救了台灣這一代騙子的,我相信是海峽兩岸的解凍開放,跟英國當時的廣大北美新殖民地之於弗蘭德斯一樣,忽然掉下來一個做夢都想不到的全新運動空間。整個二十世紀九〇年代,我個人所知道的台灣騙子,包括正職的、業餘的、打工的、伺機轉行的,乃至於本身工作或志業就帶著高度騙術色彩的,幾乎全去了大陸,如同搭乘同一班歷史加開的富貴列車。林同學當然也是這股浪潮中的微塵一粒,整整十年,大家喝酒眾會偶爾講起他,總聽說他又轉進太原或成都或東北大連云云、此時此際他也許正在某節火車車廂里,打著盹,或沒事看著外頭漫天大雪;我們開玩笑說他像台灣的過氣歌手,熱潮如海浪,第一批打上岸的總是垃圾,一時誰也分不清誰是誰,誰都可以放膽吹噓自己是來自寶島的第一紅歌星,反正一個省一個省唱過去,反正大陸就可以這麼大,等一圈輪完了再回頭,可不是又全新的好漢一條?
誰追隨他一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