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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老人

列維·斯特勞斯驚人的長壽,可能馬上讓我們想到人類學界對他的慣用批評:「書讀得太多,實地考察太少。」他自己也完全承認這是真的,說自己毋寧更像個圖書館員,他四大卷的神話學,使用的幾乎全是已採集回來堆積如山的美洲大陸材料。
大致上原則上是如此光明沒錯,幾年前我寫《閱讀的故事》一書時也仍不改其志這麼想。當時碰到的巨大死亡是卡爾維諾的猝逝,儘管滿心惋惜,但當時我的語調仍是歡快的,我說的是:「從這個角度來想,我們會想到人類世界的『浪費』,浪費到令人心疼的地步。我們人窮盡一生認真學習的成果,總在生命的終端復歸於空無,聰明如卡爾維諾,博學如小密爾,縝密專註如康德——」,但「人類終究成功建構起來他的基因之海,在記憶未被死亡悍然抹消之前——尤其在人們成功創造出文字,進而發明了書籍之後,原先藉由口語、藉由音波傳遞的脆弱存放方式,改由對時間浸蝕力量有著堅實抵禦能力且方便複製的白紙黑字來守護,至此,我們可放心讓愛因斯坦或卡爾維諾死去沒關係,只要記得讓他們在告別之前把所思所學寫下來,用一本一本書籍好生保存並廣為流傳,像翦徑或開黑店洗劫過往旅人的盜匪強梁,一丈青扈三娘,或做人肉包子的孫二娘。」
今天,不管有多少人指證歷歷告訴我們,世風如何日下,人心如何破毀,世界已變成什麼個鬼樣子,但除非集體滅絕乃至於列維·斯特勞斯說的「地球不再存在」,否則我仍然堅信有些東西不會消失,或正確的說,不會比人的存在先消失,人不會全體的(至於個別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你不會驚訝了)、全面的返祖,迴轉純生物的模樣,那些動輒把人類文明建構講成一陣煙一場夢可輕易勾銷的人,要不是輕佻,就只是懶,懶到不願意花一絲心力去理解、去修補、去維護自身的存在和處境。所以有關老年問題的歷史風險,我個人最不擔心的其實是它道德支撐這部分,當然,細膩的、微調的、因時因地的討論會持續也有必要發生(比方安樂死的問題,比方要不要不顧一切只讓他心臟不停止跳動的問題),但最根本來說我們沒有另一種人道如八十幾歲時的老博爾赫斯所說人除了是個人道主義者還能是什麼(千萬不要認為博爾赫斯是天真的說出這話,他毋寧是向著那些在文字語言迷宮中迷路的野心勃勃年輕思維者講的,是如同他自言,「這是我積一生的經驗才能說出來的話。」),我們可能會降低對老人的優遇規格,我們也可能一時一地一事的違抗這樣的道德命令,但負疚的、帶著罪惡感的,僅止於此。
我當然也知道自己很快會加入到這個世界,因此,這樣的好奇有一部分會轉換成為人類學式的工作,實體的、細節的、和自身的存在亦步亦趨。
列維·斯特勞斯在《遙望》書里的卷首,引用過一段帕斯卡的話,看來也是老人話語:「當我們仔細思考的時候,我們就不會得到任何令人滿意的結論。」
就連小說書寫世界亦復如是。這個最與時間為伍,原本最蒼老、最仰賴人精緻的生命世故的書寫形式,很久以來,我們總把書寫的高峰認定在書寫者的中壯時期,即使最偉大的小說家已少有偉大的老年作品,包括昔日的托爾斯泰,也包括今天仍活著的米蘭·昆德拉。此時此刻,我惟一的好奇的人只剩仍在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我老了,早已學會謹慎從事,任何題材廣泛的綜合性大課題的研究任務我都不會再承擔了。」我腦中響著列維·斯特勞斯這番話,不曉得還能等到加西亞·馬爾克斯什麼樣的新小說,更不確定是死亡先來還是小說先來。我當然保有一定的狐疑,究竟是真的沒有好的老年小說,還是只因為我們一直用年輕的判准,年輕人的感受、思維和期待去讀它們、評價它們?
一直以來比較麻煩的是經濟性的生存資源問題,嚴格來說,人類世界從沒有任何一刻真正的、全面的、不遺棄任一隻老羔羊的解決這件事,偌大地球,總還有貧窮的死角,總還有停滯在自然生存狀態的死角,總還有水旱不時天災人禍糧食短缺人人自保救死都來不及的又冒出來地方,在我們可預期可規劃的未來也仍然會是這個樣子。但也許我們該火上加油的為這個古老問題添加幾個新面向困難,一是看來我們這回是真的走到了地球負荷的極限之地了,老馬爾薩斯幽靈會從百年沉睡中以較正確、較無法馴服的樣貌復活,十年二十年內原物料(亦即最根本最實質的生活資源)的不足和騰貴將是一切的前提;另一是醫療健康單獨的、專業的、依循自己節奏和速度的持續進展,人的老年長度仍在增加,但我們誰都知道,要讓一個九十歲老人活著,比起要讓一個七十歲老人活著,會如何冪數的增加多少人力和物質資源耗用;如果犬儒一些,我們還會想到,托二次大戰後資本主義大獲全勝及其大泡沫之福,我們這一代擁有著人類歷史上人數最多的最有錢老人,有一段時間我們以為這會是穩定的趨勢,會只增不減(人數以及財富),但今天我們比較願意相信這隻是人類鬼一樣歷史的一個局部的、暫時的現象,甚至還是某種短視、謬read.99csw.com誤、誇大加不正義派生的偶然結果而已,持續時間不超過一個肥皂泡泡吹脹到炸開的時間。也就是說,經濟層面的老人問題,仍會回頭襲擊我們以為已大致脫困的所謂文明進步國家,也許不是那麼怵目驚心打死他餓死他的殘酷樣貌,但會是一種更難纏更動輒得咎的困局。
說人類學者和長壽格格不入當然是一種不假思索的印象,但此一不可靠的印象倒並非完全沒根據,我猜想大概是這麼來的——一方面,人類學的實地考察要求,的確是費力勞苦而且帶著各種已知未知的兇險,其中還包括最不可測、就連我們身體都全無記憶的病毒免疫問題。列維·斯特勞斯曾指出,人類學者的實驗室不建立在舒適可控制的現代文明社會裡,而在最遠方的蠻荒不毛之地。今天我們曉得了,人類歷史上不同文化、不同社群的接觸,就算在彼此最善意的狀態下,純生物性的瘟疫惡疾還是難以防堵,這於是在體力和對諸種惡劣環境適應力忍耐力的要求之外,還得再加上身體的複原療愈能耐,給了人類學者相當程度的年齡限制;另外一方面,人類學者面對的初民式部落,通常保留著較多所謂的「自然」生活狀態,以現代文明的標準來看,人的壽命一般非常短,比方說列維·斯特勞斯年輕時第一次實地考察的巴西雨林,當地初民部落的人們平均壽命只能到四十幾歲,換句話說,老人非常稀少,所謂的老年幾乎是不存在的,遑論單獨構成一個深刻有意義的研究題目,因此,人類學者研究人的青春期,研究婚姻,研究家庭家族的構成和親屬關係的展開,到這樣的年齡階段差不多就可以停了。
生命終究是有右牆的,人必須活著、工作、思想並且敢於正視自己不會永遠活在世上這件事。納瓦霍人的創世神話有兩次說到這段話,一次是年輕力壯的凱歐狼,另一次是由垂垂耄矣的「使人年老死去之怪」:「如果年老的人不死去,疲憊的人不躺下來休息,我們哪裡還有土地留給後來的人?他們要到哪裡種植玉米?建造屬於他們的荷根屋?」——這段話終究還是得再一次被說出來,惟最好由已疲憊的老人自己來說,讓它帶著一絲光輝和餘溫,千萬不要留到由年輕的、離死亡還很遠的人來講。
很抱歉,當時我沒有真正注意到書和老人是互換的,有了書,我們便不需要老人了。
多年以前,其實列維·斯特勞斯當時已是個八十歲老人了,在談到他的第一本書《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負責問問題的笛第爾·艾瑞本假設性的詢問:「您如果在今天重寫那本書,您將會怎麼樣寫您的開頭呢?」列維·斯特勞斯的回答是,「首先,我不會重寫它,我老了,早已學會謹慎從事,任何題材廣泛的綜合性大課題的研究任務我都不會再承擔了。」跟著,他又講了這一段話:「我從來沒有說過可以把人類所有經驗歸結成幾個數學模式的話。認為結構分析能夠解釋社會生活中每件事的想法本身就有些蠻橫無理——我從來不作此想。相反,我認為,在用人的尺度來衡量標準時,社會生活以及圍繞社會生活形成的經驗,基本上是以隨機的方式展現的(這就是我主張尊重歷史的原因所在,就因為它有著完全的不可預見性)。我想,在經驗的龐然混雜物裏面,請原諒我用了這樣的語彙來描述,無序統治著一切。所有的東西被分割成一個個具有內在肌理的孤島。」
無序,統治著一切。聽見列維·斯特勞斯親口講出這句話,當時可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完全可複原那時候的自己,一切歷歷如在眼前。我讀他的《憂鬱的熱帶》,以為就算置放在文學里用最嚴格的專業文學標準來讀,仍然是最好的散文之一;《野性的思維》(一個很不妥的譯名)對我的實質幫助可能更大更持續,尤其是他神話構成的「修補匠」說法,提醒、證實並且擴而大之我原本就相信但既說不清楚也不免膽怯的事,那就是人的思維材料更根本來說是既有的、現成的、使用過的,不僅數量有限,而且是具體的,包含著「顏色、氣息、口味、聲音和質地等等」以及每回使用必定留存下來的形狀、弧度和刻痕,這讓我不必硬生生把自己扭曲變形抽空,好擠入狹窄且單面向的傳統科學概念世界里,能夠讓科學較恰當而且不專橫的回到它該有的角落,不妨礙事物的完整,不妨礙鑒賞,不妨礙質的認知、分辨、掌握、感受以及提升(我以為這是最重要的,如果人類歷史有所謂進步的話);我也帶著愉悅的惡意讀他的《圖騰崇拜》,光是瓦解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的性幻想就覺得值回書價;我也讀他的《遙望》和一些散落的文章,以為很少有以專業學術為一生職志的學者能夠如此準確而且言之有物的洞視一般人的、經驗的硬實世界,不會把實存世界描速成一個我們完全不認識而且無法存活的樣子,不必倒過頭來把實存世界看成「例外」,其中我尤其喜歡他對薩特、對一九六八年五月的法國巴黎學潮、以及他對現代藝術銳利而且一無所懼的批評。但我心知自己真正的麻煩所在,那就是他的四大卷《神話學》,我始終不知道該怎麼讀它們,這個感覺非常非常詭異,甚至之前之後read.99csw.com從未有過,你這麼信服這個人的種種,以為知道他站在什麼位置、用何種目光看世界,已經差不多可亦步亦趨跟上他的思維,甚至猜測得出他的下一句話,知道他對某些事物、某些特定問題會作出什麼反應、給予什麼樣的回答和建言。話說回來,你對他累積的理解,難道不是正為著這一刻作準備,好開心進入到他「生命中最主要做著的那件事」?但怎麼回事就在這最關鍵的一步路忽然斷了,你彷彿看著他隻身走入到那個巨大而且輝煌誘人的世界,說著你聽來熟悉卻完全聽不懂的語言,也不曉得他為何要說這些話,最核心的訊息古怪的被全然封錮起來;而且這個他認真打造起來的世界,如此結構嚴謹如此堅硬如此厚實,不可能是虛構不可能是遊戲,但它是真的嗎?我幾年時間在他的神話學里左衝右突,第一次相信(也就只這麼一次)卡夫卡噩夢般的土地測量員K是真的,你真的會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萬事萬物如此具體卻又鬼一樣捉摸不定的世界里。
二〇〇九年,列維·斯特勞斯終究還是過世了,活了整整一百年還出頭(一九〇八年生),令人不敢置信的居然抵達了另一個千禧年才死去。一個人類學者活這麼久好嗎?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好像跟他的工作有點不兼容。
事實上,我們還可以把事情想得更險惡一些,如布洛克小說里那位長得像花崗岩的愛爾蘭幫角頭老大米基·巴魯所感慨的,「我們愛爾蘭人有深惡痛絕叛國者的長遠傳統,但這也顯示了,我們愛爾蘭的歷史里一直不間斷的有人叛國不是嗎?你怎麼可能有這一面而沒有另外那一面呢?」——文字的直接證據顯示,至少到稍前的商代,老人已有專屬的造字,「老」字象形的用一個披著長發、樣子有點狼狽的人形來表達,「考」字是另一個老年之字,它在象形的長發老人再補上一根助行的拐杖,更加步履蹣跚去日無多,這說明至少可推前到商代,老人已分類的、隔離的、單獨的被辨識。惟總數量來說,和老人相關的文字只寥寥幾個,和幼兒的「子」形相關文字則非常多,兩者的比例懸殊,數量多寡通常直接說明了它在人現實生活里的分量和範疇。如果我們進一步從其內容實質的來看,子形的字除了有關懷孕生產那幾個相關文字(「身」、「孕」、「育」、「毓」、「冥」等)感覺有風險有痛苦之感而外,通常充滿著難以言喻的歡快疼惜之情,比方「好」字,,一個母親加一個小孩,這就是最確實最沒人有異議的美好了;「舉」字,,則應該是父親了,高高的把小孩舉在、或讓他騎在自己頭上;「乳」字,,母親抱著小孩的授乳圖像,是的,喂母奶最好;「嬰」字,,這是幫小孩打扮好的樣子,在小孩的長發上裝飾的是美麗的、稀有的、在當時直接就是貨幣的海貝,不惜工本;然後是這個有趣的字「孫」,,小孩手臂上再舉著、懸挂著更小的小孩,這是個數列般往下推想的字,毋寧是對未來的不可遏止想像和希冀,子復有子,生生不息,如天上星如海中砂——
很奇怪的,我居然有點興奮,有點迫不及待。
你知道嗎?在達爾文和華萊士一起拿出同樣的演化理論之前,法國人拉馬克曾有一個美麗的遺傳主張,以為後天學習的經驗是可以遺傳的。古爾德說這是人類最美麗的遺傳說,美麗到不像是真的,也果然已證實不是真的,每個人都還是得重新開始,從時間的零點老老實實的開始。但作為達爾文最真摯信徒的古爾德細心補充,達爾文的生物演化太緩慢太細微了,它們仍在進行,卻已無法說明也無法干擾人類歷史的進展,人類歷史的進展是文化性的,廣泛的通過教導和學習來留存後天的生命經驗成果。古爾德說,這完全是拉馬克式,而不是達爾文式的。
人有一個特別長的童年,這是生物演化途中動人的意外,從生物的一般標準說,人是太早被生出來(因為大腦的大小和母體的骨盆大小演化成不相襯),人的初生嬰兒其實仍處於胚胎狀態,這個原https://read.99csw.com本是脆弱危險(對幼兒而言)而且辛苦(就母親而言)的童年,改變了親子的關係,也延遲了人進入求偶生殖的生物時間,不必一頭就綁入沉重的生物傳種鐵鏈之中,可以遊戲、學習、胡思亂想的精緻開發思維(所以我們今天要不要把生命演化允諾的悠閑自在童年還給他們?);而人獲得這樣愈來愈長的老年則完全是文明的產物,物種的存續原來並不需要老年,也不必有這個階段。生殖傳種的責任結束,緊鄰的就是死亡,因此,那種喜歡用純生物性理由解釋人類行為,相信所謂「大自然智慧」從而無視人類文化建構深刻意義的人,很容易得出某種殘酷荒唐的結論(比方日本東京市長的石原慎太郎便公然狂言,那些過了更年期已停止排卵的女性,活著是浪費。奇怪怎麼不包括同階段的男性如他自己呢?)。
無序統治著一切。這句話叫醒了我,讓我兩腳著地的回到我知道怎麼打交道的世界——是啊,其實我讀過很多更飄忽不定將信將疑的東西,像博爾赫斯的《阿萊夫》或本雅明的《歷史的概念》,當你曉得了它的邊界和限度,尤其當你察覺到其中書寫者確信的東西及其意圖,你就可以無懼的知道怎麼想它以及該想什麼,跟著書寫者一起漫遊冒險試探(列維·斯特勞斯自己如此說:「我不想欺騙自己,我的論證遠未到使每個人都信服的階段。」)。
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列維·斯特勞斯(討論亂|倫禁忌究竟是生物本能抑或人為法則時)曾如此指出:「如果說這是自然的,那麼,我們無法理解為什麼人類社會始終為這個問題困擾不休,為什麼要花那麼大氣力來實施這種法則。」這裏,我們只要再多考慮一個疑點即可,那就是從生物性、從繁衍護種理由來看比老人更重要的幼兒問題,在此同時並沒得到相同規格的強調,沒有一一羅列「正確」的餵養照顧方式,我們是不是可以這麼想,幼兒的餵養照顧是自然的、長期的、人皆如此的,不像老人,這是人類新的、普遍經驗不足的問題,甚至在思維上仍有分歧並未取得共識。
說真的,對像我這樣依賴一般性公眾傳播的平常人而言,大約有整整十五年時間里很容易搞不清列維·斯特勞斯究竟是死是活(已死的究竟是拉康、阿隆還是他?),尤其台灣的報紙連《紐約時報》那樣送君一程、一路好走的訃聞版面都沒有;在此同時,我們倒是一再被告知這個那個影星名模又離婚了、偷情了、生小孩了、吃了頓晚餐了乃至於為他家小孩添購了什麼名貴行頭云云。如今我們已徹底的習慣把荒唐化為普遍真相來平靜接受。《聖經》里寫摩西最好的一段話出現在《申命記》最後頭,是老摩西終於站上了昆斯迦山頂那一幕,感覺他滿平靜的,對耶和華帶著報復性甚至挑釁的不讓他進入迦南地似乎無所謂了,也不再對他的以色列子民們說什麼話,只單純的看著近在咫尺、具體攤開在他眼前的這一整片土地(「基列全地直到但,拿弗他利全地,以法蓮、瑪拿西的地,猶大全地直到西海,南地,和棕樹城耶利哥的平原,直到瑣珥。」),他的族人即將奔赴進入只有他一個人被留下來,新的領導人也已經揀選出來了。經上寫摩西死時(年一百二十歲)「眼目沒有昏花,精神沒有衰敗。」依然這麼銳利的眼睛和腦子會看到什麼想著什麼呢?他真的會相信這片土地就只是流奶與蜜嗎?還是說正因為流滿著牛奶與蜜,這片土地才一定隱藏著誘發著不毛沙漠沒看過的兇險、罪惡、爭戰殺戮以及腐蝕分解人心的東西?往後幾千年這片土地幾乎一無寧日發生的事,他此刻意識到嗎?——摩西據說葬在摩押地,伯昆珥對面的谷中,但不是我們今天,而是早在寫經當時:「只是到今日沒有人知道他的墳墓。」
作為一種文明產物,老年的成立於是總是緩緩的、凌亂的、長期的,也一定得經歷一段珀涅羅珀的織布機那樣織了拆、拆了織的進退掙扎時光,在中國,比較有趣的事發生在周代——周代的中國人「忽然」而且音量極大到有點不自然的全面談論孝道,把老人急劇的推高到一個崇隆無比的社會位置,而且不是概念的、原理的談論,是體貼的、宛如編寫照顧老人須知手冊、SOP式的談論,包括每天每時現實生活的種種細節。舉凡老人的食物不僅優先,而且還得是滋養的、鬆軟好入口的、有活絡血氣功效的;衣服要能保暖又輕柔不割人,最好當然是昂貴的絲織品;出門要乘車(日後漢代皇帝迎枚生,還小心在車輪捆上蒲草以避震,是最早的輪胎)、要有人小心翼翼的伴隨攙扶,甚至連影子都不可以踩到;居家尤其得留心的是人最脆弱、可能一躺下去就不起來的夜間睡眠時光,因此每天晚上如送別,每天早上還先得關心問安證明沒死云云。優遇不只發生在血親家庭中,所以國君遇見老人要有禮,要懂得上前請益,要認真聆聽教訓;犯錯的老人也有種種寬容,包括律法的減刑乃至於赦免不問(我們現代法律只明文寬待未成年者);更特別的是,做錯事情的國君可當面指責可翻臉背叛(如果你自己不在乎生死的話),至少允許人掉頭離去棄之不顧,孔子孟子都這麼做,但對家裡冥頑九_九_藏_書不靈的老人,你除了嚎啕大哭如橡皮糖般賴著他不放之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辦法也沒有。
我們知道,人為的時間分割會製造出某種魔幻效果,某種時間神話的海市蜃樓,往往會不自覺改變我們人的情感狀態甚至思維,即便在理智上你完全知道這是不實的,是某種唯名論的謬誤——我說的是,當你死在一個新千年的最開端,你不會也不被期待留給世人像卡爾維諾那樣一本薄薄的、但每一個字都雨點般晶瑩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不發生在世紀之末,也就缺乏了那樣的時間霞光以及跟著而來的全部觸景情傷;我們可能會代之以另一種諸如此類的不同圖像,尤其當他是列維·斯特勞斯時,一個二十世紀最了不起(該不該加「之一」呢?)也最華麗(這不必加「之一」了)的人類學者,在他生命的最後時日才跋涉到他陌生的但已完全不再屬於他的二十一世紀、一個遠得要命所有一切才待從頭開始的新千年,反省時刻已告一段落,人們睡眼惺忪的重新投身於工作,但他這個人的時間已完全用完了,死亡親切的就亦步亦趨緊跟在身旁。一個如此聰明、知曉這麼多人類奧秘(很快會轉成為秘密)的人,卻只能袖手旁觀了,這不免讓人感覺荒謬,也有點不知所措,彷彿正正好把人類學的基本焦慮給倒置過來。一直以來,人類學者(或許也是為著爭取補助快點下來)總把自己的工作描述得迫不及待,描述成時不我予,每延遲出發一年,就又有哪幾個部落會不見了,有哪幾種儀式被遺忘,有哪幾種語言已死亡云云;他們用拾荒的方式和節奏進行工作(列維·斯特勞斯說過:「我們是史學領域的拾荒者,從垃圾箱里篩選出我們的財富。」),但懷抱的卻是急救醫生也似的心急如焚(「面對可用的時間和浪費掉的時間之間的不相稱關係,我無法不覺得心如火燎。」),這個荒謬的時間差的最具體產物之一就是馬林諾斯基死後才被公開的那本另類人類學名著《嚴格意義的日記》。
當然,時間的流水進行,不保證必定是正向的結果,人除了心神會昏憒,肉身會腐朽衰老之外,行為也會墮落,思維也會走上歧路云云,但這些都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不是嗎?今天真正特別的是,就像本雅明早先說的,我們已走到一個生命經驗空前貶值的時代了,且沒回頭的進一步走入了一個老人不再有價值的時代了。我們已大致成功的讓世界轉換成另一種樣貌,不僅在體系的運作上不再需要老人的參与建言就能順利且更順利的運轉,也全面性的在價值、美學、品味、鑒賞等等的每一處生活選擇上年輕化、當下化,我們不再信任捉摸不定的時間甚至有點瞧不起它,我們不無道理的察覺出來,對未來保有過多的想像和希冀只會妨礙我們當下的行動。
人的老年要成立,我個人以為它仍是一種人類自身的道德自省(當然你也許可以追溯回人類獨特家庭結構所衍生的情感和不忍之心,惟起源絕不等同於結果),但光是如此仍是危險的搖晃的甚至復歸虛無,它還需要進一步的支撐——首先,它得解決經濟性的障礙,要養得起既不生育也無法自給自足的老人,這意謂著人類必須在生存資源尤其是糧食的獲取越過「由紅翻黑」的決定性界線,不僅要有所剩餘,而且是穩定的、長期的、普遍的剩餘;其次,它頂好能為老年的存在辯護,能發現老人自身的價值,這很難有生物性的理由,我們仍只能訴諸人類文明的建構。基本上,人肌肉筋骨乃至於內臟器官的衰竭快於心智,在心智也終歸於渙散消亡這一段時間間隙中,老人惟一的優勢便在於他時間老夥伴的身份,這是確確實實的經驗和記憶,以及多多少少結晶出來我們習稱為「智慧」的生命俯瞰性、總體性結論和感嘆(因此,人類有關時間、記憶、智能的擬人樣貌,總是以老者的形象出現),語言則是他最方便好用、且極可能是惟一的工具。他可以告訴很多事都是初次遭逢的年輕後來人們,祭祀該如何正確的、不冒犯天地神明的進行,作物的生長哪個階段需要什麼、該把勞動集中於何事,餵養小孩幾歲該給予什麼該小心什麼,人跟人衝突的可能代價和結果會如何、應該如何權衡的處理化解,哪些事的中間步驟是必要的或是徒勞可省略的,哪些徵兆是重複出現的、可信的、分別暗示著程度不等的吉凶,凡此種種。尤其在文字未普及、人的記憶和經驗不方便巨細靡遺書寫下來存放于身體之外的這一段頗漫長人類歷史時光,一個個老人其實就等於一本一本活著的、但必須餵養他才行的書,當然也跟我們今天的書一樣,良莠不齊,不保證都能作出有益的建言。
難道博爾赫斯想的是跟我類似的事嗎?我曾認真想過,如果讓此時已超過五十歲的我和卅年前二十歲的我(就直接是1979年底的我吧,大四,《三三集刊》末期,重大影響我的人都健在或還未遇見,賭氣般開始拼了命讀書,莫名其妙覺得自己飽受誤解無家可歸,但奇怪心思仍純潔堅定,太純潔堅定了,等等)相遇,這樣的近乎擦身而過極可能是最善意的狀態了,我想不出來這一老一少會談些什麼能談什麼,除了像好萊塢時空交錯電影那樣,給年輕的一個九九藏書耶誕禮物,一個魔法般的名字Yahoo,讓他在日後股票上市時進場嫌點錢,但更有可能的是幾年之後年輕人讀到了斯威夫特足本《格列佛遊記》馬的演化王國這烏托邦的一段,恍然大悟知道了這個怪字的真正出處,卻更搞不懂有何預兆是何訊息。
列維·斯特勞斯認真的講過:「人必須活著、工作、思想,並且敢於正視自己不會永遠活在世上。有一天,這個地球將不再存在,到了那時人們所做的一切都不會留下來。」是的,敢於正視自己,不會永遠活在世上,一切都不會留下來。
應該是年老的蒙田吧(很顯然我的記憶力也疲憊了)?他指出人幾乎是天性一樣的容易妒恨之心,會對著眼前的人,甚至會甚無意義的射向之前的、上代的人,但人很少妒恨下一代,通常人會真誠的、無私無我的期盼下一代尤其是那些還沒出生的人活得比我們好。
我也沒有真正注意到,在人完整的、矛盾並存的所思所想(惠特曼說:「你說我自相矛盾?我當然自相矛盾,因為我心胸開闊。」)和局部的、拘束的、且必須清理矛盾到一定程度的書寫之間,其實有多少必須吞回去的東西,有多少是難以用言之有據言之成理的語言文字以及書籍形式說出並存留的?我應該更正視這點才對,因為即使我不算真正進入老年,但這卻是我書寫天天碰到的事,書寫時你總得花過多的時間在思索「怎麼說」,而不是「怎麼想」,像納博科夫講的,我總要攪盡腦汁,包括洗澡時、散步時、失眠時、面對潔白到令人生氣的稿紙時,有時幾天幾夜想不出那一個就在那裡的「該死的句子」——
我更應該注意到,帕斯卡所說那種「不會讓人滿意的結論」。最讓人無奈的是,往往人到思考時間太長太仔細的老年,還得拿自己此時「不會讓人滿意的結論」,去對抗自己年輕時已駟馬難追的「讓人滿意的結論」。尼采斷言耶穌幸好死得早,否則他一定會在日後追回自己幾乎統治了世界,讓以億為單位的人們認定是福音、是拯救的教義;而卡爾·馬克思,也在晚年告訴我們,他絕不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但他知道嗎?近半世紀以來很多人連中年一度讓人滿意的馬克思都不要了,切香腸一般把馬克思斷在他尚未野心勃勃介入現實社會之前的青年時期?
相較於俯拾可得的小孩之字,老人有什麼呢?有這個可怕的字「微」,,一個長發的老人,加一隻高舉著棍棒的無情之手,這個字最合理的解釋是棒殺老人或驅趕老人讓他自生自滅,像當年日本電影《楢山節考》拍的那樣,像非洲草原上獵食動物天天發生的那樣。
經濟面的麻煩比較明確也比較迫切,很快會水落石出人人都知道。我自己比較關心的是老人的價值問題,那個曾經作為人類經驗、記憶和智能載體的老人,讓他得以沖開生物限制理直氣壯活下去,但我們今天極可能已永遠失去他了。
我會喜歡那個二十歲渾身長角、眼睛乾淨容不下砂子的年輕人嗎?覺得他還算聰明、可教、有點機會一如我的老師朱西甯先生對待我的那樣?我真的一點把握也沒有;我大概確信的是,有關今天我以為重要的、精密的、最有意思的想法,我完全說服不了這個年輕人,可能要讓他保有信任耐心聽完都有所困難,但凡要超過陌生人、無關係的人的規格多認真談點什麼,但凡想比明確清晰的文字語言再深入一點什麼,大概就是不歡而散了——這的確讓我有點驚訝,因為這往後(其言是過去)卅年,我的人生乏善可陳,也不感覺想法有何劇烈變動,更完全沒有那麼「was blind but now I see」的戲劇性天啟和懺情,我一直以為自己始終只在同一道路上順勢的、合理的前行而已,也許正因為是這麼一點一滴的,才這麼難以明說,難以用僅止於此的文字語言負載完全不一樣的感受、鑒賞和體認。
這是我未來最大的好奇之一。我給自己描繪出當下未來的老人世界圖像,有點像人們所說的烏托邦,他們將安適的也安靜的活著,如同「還算有點事發生的墳場」,這樣熱騰騰世界不願打擾他們的狀態,我以為一定會有不同於當下世界、不合宜不令人滿意的有趣東西發生才是,「無聊厭倦是孵化經驗之卵的夢幻鳥」,如果本雅明的這話仍然有效,在這個世界已變得如此快速急躁、已連童年都岌岌可危,也許他們會是人們想像之鳥的最終棲息之地吧。
博爾赫斯兩次寫了同一篇小說,讓老年的博爾赫斯和年輕的博爾赫斯直接碰面(非採取這樣戲劇誇大的形式不可,可見單向的回憶是不夠的,也可見遺忘仍是我們記憶的核心)。由於兩次都是極簡極短的短篇文字,因此只像是兩人(?)在時間大海中輕輕一觸,博爾赫斯沒讓年輕的自己好奇追問,也沒讓年老的自己(其實老的才是當下才是主體才是召喚者)多交代什麼,如此難得的會面,卻如此平靜無事欲言又止。
微字這個殘酷的直接意指後來消失了,轉注成為幽微不明、不可見不可說的意思,基本上和人類對老人的道德自省進展同步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