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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耶穌不用神跡來嚇我們壓服我們,但北美納瓦霍人有關神跡的傳說也許更好——納瓦霍人基本上害怕所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把巫術視為全然的惡,他們以為在人抵達今天的第五世界之前,所有的活物都擁有這樣黑暗的力量。改變這一切的是他們偉大的導師「變化之女」。變化之女之於納瓦霍人的意義,相當於摩西加耶穌之於以色列人,她比耶穌做得更多更實際,她分別氏族,建構人的家庭和社會,教導他們種植玉米,並傳授所有抵抗罪惡治療罪惡的美麗儀式,讓族人可以和「美麗」(納瓦霍人稱之為「荷佐」)合而為一。而變化之女最後也最徹底的一項作為,便是清理掉人間所有的巫術,因此,她無私無情的放逐自己的養父母也是納瓦霍人的亞當夏娃「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把他們連同兩隻狼驅趕到「日出之處以外的極東之地」,然後她也放逐了自己,並帶走所有也擁有小小超自然魔力的其他活物,把乾淨的大地留給開始繁衍建構起來的納瓦霍各部族。納瓦霍的神話說:「至此,所有的超自然力量不復存在於地表之上了——」
人曝晒在無止無休且大小不等的偶然和意外之中,絕大多數如中微子般不知不覺穿透過我們不留痕迹,也會有不幸的一些會帶來傷害甚至是致命的,但也有那麼幾個,我們可以伸手抓住它,放入我們的生命裡頭,頂多像我們生命大樹的一次健康枝椏嫁接,帶進來新的、異質的元素或基因,促成我們新的變化新的可能,這其實是一次又一次的。也就是說,啟示從不是一次完成的全面替換,不是人生命的連根拔起,那就不叫啟示了,而是暴力入侵的統治,甚至是某種可怕的附體。從形態學來看,啟示是局部的、點狀的、不偏不倚擊中你要的、想望的、日日苦惱不得其解的那一個點,它只能在你生命裡頭才成立才能進行;啟示甚至只是催化性的,真正反應的仍是你長年累積的既有生命材料;所以啟示還是不統一的,因人因時因當下情境完全不同。當你自身不存在,你無法承接到它,更遑論安置它消化它利用它。《聖經》全書最糟糕的篇章便是約翰寫的《啟示錄》,用博爾赫斯的口吻來說,這是一部了不起的幻想小說,你也可以同情書寫者本人,他必定承受著巨大的苦難、不平和憤怒,內化成強烈報復的極不穩定心理狀態。
也就是說,如果你是一個神,如今一定很容易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很尷尬的、悲喜交集的時間位置上,你可能感覺出自己如此迫切的被需要被召喚,好塞住人們不斷擴大的生命疑問,賦予生命某一個意義;但這個需求卻又如此多疑,而且是一種氣死人的淡漠性多疑,這種淡漠,用耶穌昔日的慨嘆來說是:「我可用什麼比這世代呢?好像孩童坐在市上,招呼同伴說,我向你們吹笛,你們不跳舞,我們向你們舉哀,你們不捶胸。」人向你伸出雙手,但不是要擁抱,而是先要求你拿出證件和搜索票,可能還要求有律師陪同在場,像個法律知識夠豐沛的老罪犯。
這讓我想到格林《文靜的美國人》書中那兩句戰火迫近、死亡就在眉睫之前的對話:「你不覺得沒有了上帝,這一切全都沒有意義了嗎?」「剛剛好相反,我常以為有了他,這一切才變得一無意義。」
我有時會跳到另外一面胡思亂想,長日漫漫——假如說你是一個神,那你會不會向世人證明你是神?如果會,那要如何證明?
當時有一個曖昧而且兇險的現實背景,那就是一旦耶穌親口講出他是神,那就跟他坦承自己殺人強|暴貪污或竊盜一樣,當場就罪證確鑿了——終耶穌一生,至少有一次親口說出他就是神,就是傳說中的基督,那是在他被門徒猶大出賣、押往公會受審時。有意思的是,耶穌從頭到尾行使緘默權,什麼都不回應,因此他此刻坦承自己是神,毋寧只是要結束這紛擾的一切,慷慨赴死的意思,是神也通,是人也通。
終極的說,我以為道德是全然的人間之事,是人後來(如果真有創造的話)才發現的東西,不只因為道德是世界已然存在之後才展開的無盡聯繫拮抗關係的發現和主張,而是因為道德只能生於並存在於「有界線」(借用翁貝托·艾柯「生命是從有了界線開始」的用詞和意義)的有限主體。無限沒有擠壓,沒有緊張,沒有那種大家困在一起誰也無法逃逸的處境,道德既不需要也無從生成。這正是人的特殊處境,他不同於神,他是有限的;也不同於其他鳥獸蟲魚,他時時察覺到自己是有限的。這個界線的最根本一點就是死亡,死亡被人真實的、不可逃遁的、刻骨銘心的意識到,連同跟著而來全部的毀壞、消亡和虛無,死亡的威嚇不只是一己的肉身而已,還推及所有一樣有限存在的他者,包括你珍視的也包括你憎惡的,也就包括了所有長短、厚薄、明晦不同的情感、意義和價值。如此,幸福不再像古希臘哲人想的那樣是一個渾圓、完整、通體發亮的不假思索好東西,真要說起來它毋寧更接近一束驚心動魄穿透過裂縫的光;也就只有在我們認出了一己肉身和價值、情感、意義之間的裂縫,道德才不等於秩序,才遠遠超越了秩序。我們對道德的服從不等於對秩序的順服,事實上,更多時候我們對道德的服從是以某種對秩序的叛離姿態出現,就算在平順的時刻,我們仍時時感覺其中有著不屈不撓的英勇成分,如隱隱跳動的血脈,所以孔子也談剛強(相對於基督教把剛硬視為大惡),還有人不無誇張的這麼說,「你要做個好人,首先你得是個英雄。」
一兩千年來基督教會總粗魯的把約拿只當個展示神跡的平台兼反派角色,沒怎麼把他當個完整的人看,但我個人滿喜歡他的,每讀一次《約拿書》總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以為基督教的各式神跡說帖,再沒有一個比約拿的故事更精彩、更深刻,還誠實不欺。
依《聖經》,或說依馬太、馬可、路加和約翰這四個虔信者的記載,耶穌生前是行過一些小小小神跡的,最多用在醫生或急救人員的CPR工作(最成功一次是把拉撒路給搶救回來),然後是趕鬼,這兩樣幾乎就是日後神人證明自身的最起碼要件。比較特殊且帶點幽默的是,耶穌曾把水變成酒,還有《約翰福音》里耶穌忽然乘興表演了一下,踏著海水直接走上信徒的船,暴風巨浪的大海上踽踽而行畫面非常漂亮。對了還有更著名的一次(有說還有另一次),他只用兩條魚(兩條大白鯨莫比迪克?)和五張餅為食材,做成了299吃到飽的自助餐,餵飽了整整五千個人還剩。今天台北市有家早餐店就叫「五餅二魚」,老闆當然不是耶穌,耶穌最多只是榮譽董事長。
這種「道德柔術」往往會反噬回來,幾乎所有的道德導師都挨過這個,而且通常最先來自於信了這些話的門徒,耶穌亦然——「耶穌在伯大尼長大麻風的西門家裡,有一個女人,拿著一玉瓶極貴的香膏來,趁耶穌坐席的時候,澆在他的頭上。門徒看見,就很不喜悅,說,何用這樣的枉費呢?這香膏可以賣許多錢,周濟窮人(完全一模一樣不是?今天我們說:「可以給多少學童吃多久的免費營養午餐?」)。耶穌看出他們的意思,就說,為什麼難為這女人呢?她在我身上作的,是一件美事,因為常有窮人和你們同在,只是你們不常有我。她將這香膏澆在我身上,是為我安葬用的。」
但不得不說的是,我個人對保羅有某種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我不太相信這樣狂熱的人,不管是之前的大數掃羅或日後的虔信保羅,尤其害怕人可以一夕之間由掃羅變成保羅,更換信仰和更換手套一樣快。我只能試著從另一面來想,如果這一切全是真的——耶穌若不是採用這樣化成一道光的戲劇性壓倒方式,他還能怎麼樣說服保羅?
附記:定稿2009.10.19,恰恰好就是某一神跡預言一個「震中在台北市、規模大於『9·21』、地殼從『總統府』裂到市議會的超級大地震」次日。此刻天朗氣清,窗外人們活動如常,幾百萬人顯然不知自己才躲過一次浩劫,幸哉!一定是另一個神跡發生了,恰恰好抵消了原來的神跡。如果正神跡和負神跡可以這樣加起來等於零,像基本力學那樣,那真的太好了。九-九-藏-書
耶穌選擇順著這道博愛的路走,讓它往天上去而不是人間來,這是他曠野禁食的著名抉擇,不要世間萬國的榮華,不要像大衛那樣做猶太人的王,而是「單拜主你的神,單要事奉他。」這個分別,依《約翰福音》,在他最後晚餐席上交待遺書的禱告里,已完全分離到彼此憎惡的一刀切開的地步,「現在我往你那裡去,我還在世上說這話,是叫他們心裏充滿我的喜樂,我正將你的道賜給他們。世界又恨他們,因為他們不屬於世界,正如我不屬於世界一樣。……我為他們的緣故,自己分別為聖,叫他們也因真理為聖。」
是啊,萬能的、連人心都能改變、什麼都阻擋不了他的神,為什麼不直接取消災難?為什麼不就把我們每個人(尤其蠻族)變好一點?為什麼不把天堂造得大一點,好讓所有人都住得進去?——儘管缺乏官方的實際數字,但基督教的天國感覺上遠小於地獄,而且更糟的是景觀空空曠曠的,不像地獄擠滿了人。我們從但丁《神曲》看到的也是這樣,但丁認得的乃至於知道的人十之八九都居住在地獄。今天,如果一名執政市長膽敢讓他治下城市呈現這樣極少數人住超大坪數豪宅絕大多數人擠小貧民窟的可厭景況,就算不被判刑,也一定被轟下台來不是嗎?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先一步離去、沒經歷納粹這一場的韋伯看起來說得對,知識的進展,理智能力的提升,並沒讓人更堅強也更懂得怎麼「生活」,事實上,極可能還更脆弱更時時處處是疑問是裂縫。韋伯引用過托爾斯泰的這一番話:「學問沒有意義,因為對於我們所關心的惟一重要問題:『我們該做什麼?我們該如何生活?』,它沒有提供答案。」但知識分子的困境應該不止如此,我們說過,他的更大困境有很大一部分正是來自於理智本身,肇因於人類理智的特質,那就是理智發現問題的能力遠遠大過於它解決問題的能力。他也試圖提供答案,還博學的知道他人提供的諸多答案,惟糟糕的是,他更容易在這一個個答案(包括自己和他人的)找到倍數的疑點,還時時感受答案和答案之間的矛盾撕裂力量。所以漁夫彼得察覺不出來的,保羅察覺得出來;漁夫彼得認為是天上地下完整真理信之不疑的道理(彼得惟一一回的雞叫之前三次不信是因為怕死),保羅無法這樣子就被說服。保羅需要更強力、更一擊打碎他理智的東西(或如奧古斯丁所說,完全悖理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神跡,因此耶穌以人的模樣、人的話語就帶走了彼得,但得以光的奇幻模樣、神的威嚇語言(沒講一字一句道理)才鎮壓得了保羅。
我們差可想像,言詞上屢屢吃鱉的法利賽人、撒都該人內心一定是不服氣的,遑論心悅他為神——耶穌處理他們的方式,從人的角度來看是可理解的,但若從大能的神的角度來說就真的很奇怪了,而且有點拙劣。
人真正自尊自大的歷史時刻已完全過去了,而且不會再回來;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把人認為自身所處的宇宙位置畫出一道曲線,我們已過了曲線頂點折返回頭。我們被迫(當然是被迫的)稍稍壓低自己,改用比較平等也比較平實的視角來看待其他物種和萬事萬物;我們更知道了自身的脆弱,不只是身體,還包括理智、情感和所有能力,每一樣都在進展中留有無知無能的處處空白,每一樣都不具有無限延展的能力,甚至此時此刻我們都已看到了、觸到了它們的極限右牆。比我們大的東西真的太多了,光是我們已發現的空間大小和時間長短,就跟我們的存在完全不成比例,而且任何腦筋清楚的人都曉得這沒有假以時日的問題,這是我們存在的最基本真相。但我們又渺小、無知、脆弱回來,毋寧是一種莊嚴而步步踏實的自省自知,而不是返祖的掉回去最原初的蒙昧狀態(太過度的自傷自憐的確有這個風險),我不以為人的這一趟歷史只是《聖經·傳道書》哀嘆的「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或像某些宗教虔信者或假充世故有生命智慧的懶人用嘲笑語氣「看吧——」的徒然忙亂一場。歷史的代價這麼大,我相信人認真的挫折和失敗是有意義的,而且非取回意義不可。
回過頭來說,耶穌呢?耶穌怎麼想自己的身份?他有沒有試圖證明(或至少揭露)自己是神?他是人裝扮成神的模樣(可以是高貴的理由,也可以是讓人不齒的)?還是一個甘於只被當人看當人對待的神?抑或他的一生是一個人緩緩發現自己原來是個神的過程?——這個不可能有終極判定、只能盍各言爾志的問題,至少對我個人非常非常重要,關乎要不要信任他乃至於理解他話語的方式。
我喜歡並且不止一次引述博爾赫斯這番話,在於他確確實實的把我們拎回生命現場來,生命是真實的,而且是紮實的厚重的。我們或許也會像喝了酒的李白一樣偶爾心生某種誇大的、膨鬆如浮雲、讓我們自己暫時沉酣其中的嗟嘆哀傷,但我不相信有任何一道強光可把生命化為烏有,有任何神跡任何巨大力量可瞬間否定掉我們幾十年傾盡自己的理智和情感、一點一滴生活過來這一切,這都是你在時間里一再確認的。如果你去問卡爾維諾,不愛誇張更從不逞豪勇的卡爾維諾會告訴你,即使在死亡面前也不該讓人如此誣指自己。卡爾維諾在他最後的作品《帕洛馬爾》的最終章「33.3學習死亡」里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是由他的一生,以及他生活的方式所構成,這是誰也無法剝奪的。任何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總是由他的痛苦所構成,如果有人試圖剝奪他的痛苦,他也就再不是自己了。/因此,帕洛馬爾準備要當個滿懷怨氣的死人,不願意順服於永遠固定不變的刑罰;他也不情願放棄自己的任何事物,即使那是一項負擔。」
因而,當耶穌說除了約拿之外再沒別的神跡,也許他有更正確更光朗的意思——我們軟弱的人,難免會震懾于某一道強光,某一個撲面而來的巨大力量,屈服在死亡的威嚇面前,但神會不知道那樣情境下的懺悔自白總是短暫的、委蛇的、自誣自陷而且很容易翻供的嗎?他這樣一位經驗豐碩又自由出入人心的審判者會不察覺如此簡單的蹊蹺嗎?
無神論的約翰·列儂曾建議我們想像一個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的乾淨世界,但我自己更喜歡的是博爾赫斯更溫暖容易懂的想法。博爾赫斯以為天堂和地獄是人最偉大的發明之一,並順著宗教者的描述把它們分別解釋為永恆的獎賞和懲罰,如此,博爾赫斯平實的說,他好好回想自己這一生所做過的事,有好的有壞的,有做得對的也有做錯懊悔的,但這些小小的、有限的善和惡,沒有一個有資格能得到永恆這麼大的獎賞,倒也沒有一個糟糕到應該遭到如此無止無休的酷刑懲罰。
《約翰福音》里有一則婦人行淫、依摩西律法要亂石打死的審判故事,眾所皆知的,耶穌(就是此時在地上寫下了沒人看到的字)只以一句「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他」解消了此事——不實際從法律面探索帶來進步的可能,比方說進入到犯罪的實際內容,反省罪行和刑罰之間的關係,以及律法條文的調整存廢云云;也不從社會面尋求進步的可能,比方說性的問題、性別問題(行淫的男性要不要一併打死?)、家庭結構問題、傳統乃至於社會風俗問題云云。這絕非苛求絕非異想天開,而是歷史上人類努力抓住每一次機會、每一個悲劇會做而且已做的事,也因此才有逐漸文明的可能。耶穌魔術師般的手法,用米蘭·昆德拉的話來說是某種表演性的「道德柔術」,讓人猝不及防,讓人在當下吶吶無言,但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
神跡,這絕對是神跡了。
宗教read.99csw.com者沒告訴我們,這幾千年下來神有沒有進行他必要的獄政改革(保留這一處所在,其實是對神的慈愛、公義和睿智等每一面都是最大的污衊);但可以確信的是,就算仍有一個遠比最早漢謨拉比法典還落後還野蠻的地獄,跟博爾赫斯一樣,你和我都不會到那邊去的,再糟糕的法官都判不下這樣的刑罰,何況是神。
耶穌的曖昧可能有不得已之處,倒不像後代神人的故弄玄虛,他不能承認自己是神,也就不能承認自己能行神跡,這等於是認罪的間接證據。麻煩的是,依聖經記載,會治病趕鬼的不只是神,某些壞蛋術士同樣做得到,不足以放心用為神與人之辨;更麻煩的是,耶穌自己還預言他日會有假基督、假先知的出現,一樣可以「顯神跡奇事」,他叮囑我們要小心不被迷惑,卻沒告訴我們該怎麼辨識真偽,比方說真的會在胸口別朵玫瑰花或說出「窗戶向哪開?」「向南開。」之類的通關驗證密語,果不其然,中世紀教會爭權奪利,假基督假先知的帽子滿天飛,奉主耶穌之名成了標標準準的大泥巴戰。
這階段,基督教所有有意義的變革和進展幾乎全由保羅一個人完成,他不僅三次領先跨越國族地理界線,還領頭跨越了更麻煩的國族文化、習俗、情感和知識界線,其中最具超越性的成就有二,一是他幾經辯論(可想而知極激烈甚至危險),相當程度解除了傳統猶太律法對外國外族人皈依所形成的障礙(比方說男信徒是否一定得行割禮挨這麼一刀);其二是他做了耶穌沒做的事,使用文字書寫不輟,從《羅馬書》一路寫到《腓利門書》,也就是說,今天我們看到的《新約聖經》有半本是他寫的。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注意到,剩下那半本要不是傳聞記敘就是神秘預言(由負責幻覺的使徒約翰主筆),真正嚴肅討論教義、探索信仰核心的,說穿了就只有保羅一人。這是基督教「有學問」的開始,讓知識分子乃至於過去現在未來的人類思維、知識成果進入基督教並持續對話成為可能。保羅的書寫,尤其是《羅馬書》所揭示有關惡的起源問題(不來自至善的神究竟來自哪裡?)、罪的問題、人類自由意志的問題,以及因此而來最終真理的絕對存在暨其判定如何可能的問題,貫穿的已不只是幾百年後的奧古斯丁了,直接就抵達康德。換句話說,就算沒有神、取消掉神,保羅的探索依然成立且深富意義,答案也許千創百孔了(這樣的問題,誰的答案不千創百孔呢?),但問題仍然是真的,思維的線索也仍然有效而且珍貴。今天不可知論、無神論的人如你我,省視我們自己當下的處境,不管討論的是迫切但遼闊的道德倫理療愈,或迫切且現實的民主社會建構,一樣遲早要碰到這些問題,困擾保羅的一樣困擾著我們。
耶穌自己怎麼看神跡呢?耶穌曾經這麼回答前來試探此事的法利賽人和撒都該人:「晚上天發紅,你們就說天必要晴,早晨天發紅又發黑,你們就說今日必有風雨。你們知道怎麼分辨天上的氣色,倒不能分辨這時候的神跡。一個邪惡淫|亂的世代求神跡,除了約拿的神跡之外,再沒有神跡給他看。」
所以神還是可以殺的,就像有個壞心眼的人類學者計算之後告訴我們,古埃及人相信貓是神,但依照貓的繁殖力等比增加,為什麼尼羅河流域沒有裝滿貓讓人無立錐之地呢?答案是大部分的神都被殺了,尤其是它們還小沒抵抗力時。
耶穌(多少)必須證明自己是神,程度取決於說服的是誰,像他的大弟子漁夫彼得便只一句話「我要讓你得人如得魚」搞定,有點像今天企業界高薪挖角,日後彼得果不其然成為基督教會的首任CEO,退休后還擔任天堂的守門人要職。在耶穌短暫的「人生」中,博爾赫斯指出他並不使用也不信任文字,一輩子只曾在沙地上寫過幾個字旋即拭去沒人知道寫些什麼,他用口語的演講和辯論,有時溫柔如和風,有時嚴苛如寒霜,也有狂暴尖利如冰箭風刀刺穿人的時候,博爾赫斯讚美他是個偉大的演說者,訴求的是一般平民大眾,用的也就是一般大眾公約數似的、大體能聽懂的素樸語言,而其核心則是道德訴求和教誨。今天我們知道,在特殊(但反覆出現)的某一種歷史破敗時刻,道德其實是一種強大煽惑力的民粹武器,重點不在其內容(內容通常只是流傳已久、人人熟到棄之不顧的那幾句箴語格言),而是當下歷史現實包覆它的一層aura也似的神奇東西,靈犀般在說者和聽者之間無聲無礙的來回交流,把在場全部的人圍成一個整體,讓人像憶起什麼也似的在淚光之中認出了彼此,發現了彼此共同的身份、處境和命運,個人的長串受苦經驗成為集體所有,個人原來不堪忍受卻一直以來只能忍受的不平也交付為集體所有,連同眼見耳聞乃至於更久遠時間里那些已逝去者、已死亡者的全部苦難和不平云云。近幾百年來,人們在其間意識到並試圖援用的總是這樣集體親密凝聚所呈現的(潛在)力量,像馬克思所指出的革命情境,接下來理所當然就是揭竿起義指向其共同的敵人或迫害者,但這可能不見得是其惟一的去向,甚至不是第一順位的去向。要往這上頭去還少一個必要的環節或步驟,得有人加以引導利用。漢娜·阿倫特說的比較對,她以為最先發生的是一種人彼此緊緊相依相靠、宛如物理現象的「溫情」,並由此發展出一種「純然的良善」,「那是人類無法在其他情況下培養出來的,這種溫情同時也是生命力的來源,是一種只要活著便自然流露的喜樂,也就是說,對世俗所說的那種受侮辱者與受傷害者而言,生命之於他們就是完完全全的活在其中。」
神不需要這些,也無從體會這些,就算他化裝成人或居住在人身體裏面來「體驗人生」都沒用,他沒有死亡沒有喪失沒有真正的恐懼和希望,最多只是身體神經系統的當下痛覺而已,這僅僅到達鳥獸蟲魚的層次。事實上,我們看聖經四福音書對耶穌受難這段經過的描述,你可以打個電話去問問台灣白色恐怖的受難者老先生陳明忠什麼才是酷刑,遑論中世紀基督教掌權之後,他們是怎麼專業的、技藝精湛的對付那些不相信或說他們認為不相信神的人。如果這一切要對耶穌自身有意義,要不流於一場感人肺腑的假戲,而耶穌又非得是神不可,那隻能在這樣的狀況下才成立——耶穌必須完全忘記自己是神,或者耶穌必須是一個不相信自己是神的神。
醫生、急救人員、心理學者或催眠師、衝浪者、以及廚師——我這不是科學式的想化神奇為腐朽,認為所有的神跡神話都只是某種變形,可還原的用科學來解釋。我的意思是,不管它們是否神跡,今天,我們用比較素樸不駭人的形式,通過每天每時正常工作的專業人員,大致也能完成一樣的結果(治好病或釀成酒云云)。因此,至少對今天我們來說(人不靠神跡就能飛上天的時代),這一長串神跡的動人之處顯然不在於其效果,而是其形式,它們是某種巨大不思議力量的象徵和證明,我們對這樣的力量有更高的期盼和已想到、沒想到的更廣泛用途(還是很奇怪為什麼神就想不到?),連扛六期的明天大樂透號碼、哪天不知道哪個器官會冒出來的癌細胞、下一次的總統大選、地質學者告訴我們一定還會再來的大地震——
可是為什麼仍有黑暗力量不時襲來呢?——納瓦霍人把缺口歸咎於「第一個女人」,這個可怕的養母,在走上放逐之路時只有她像羅德之妻一樣回頭,不是深情款款的凝視,而是撂下一段詛咒的狠話:「我必將讓這些人再次生活于肺疾和病痛之中,我也必將死亡送返此地——」是的,差一點點,總是就差這麼一點點就成功了。
在這樣二志但同心的地毯式搜索之下,又發生於當時這樣一個「所有人都知道他人所有事情」的極透明小世界里,是人是神,言語便不得不高度的曖昧、隱晦並充滿策略考慮了。但我們看耶穌最重要的道德教誨,也就是著名read•99csw•com的「山中寶訓」,其中最嚴厲的要求從「論施捨」這裏開始:「你們要小心,不可將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們看見,若是這樣,就不能得你們天父的賞賜了,所以你施捨的時候不可在你前面吹號,像那假冒為善的人,在會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榮耀。我實在告訴你們,他們已得到了他們的賞賜,你施捨的時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捨的事行在暗中,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報答你。」這個行義如同照相機底片、一曝光就等於毀了沒有了的根本精神,順此在「論禱告」「論禁食」一路貫穿下去。
保羅原名掃羅,他是猶太人沒錯,屬便雅憫支派,但卻是個羅馬化了的猶太人,有著其他門徒所沒有的學識、閱歷和視野,以及日後傳教非常重要的,羅馬公民的身份。他原是迫害基督徒的狂熱分子,第一個殉教者司提反被暴民用石頭打死,掃羅便是帶頭者,他還和官方聯合,帶人四下沖入教會、衝進信徒家中抓人,是納粹黨衛隊那樣的人物。然而事情很戲劇性的就發生在他威風凜凜前往大馬色持續掃蕩信徒的路途上,忍無可忍的耶穌以一道強光的神跡模樣從天上下來,質問他:「掃羅掃羅,你為什麼逼迫我?」仆倒在地的掃羅眼睛因此物理性的瞎了三天,也不吃不喝三天,三天後宛如大夢初醒的迫害者掃羅,依然狂熱、勤奮、不畏生死(自己與他人)而且僕僕風塵,但人生從此正正好轉了180°,就這麼成了使徒保羅。事實上他走得更遠了,《聖經》後頭附有一紙保羅三次出海傳教路線圖,足跡地毯式踩遍今天土耳其、希臘和義大利半島,還包括黑手黨的家鄉西西里。
所以說,一個神會要說自己是神,暗示或證明自己就是神,還是很奇怪同時很不入流不是嗎?除非你願意相信虛榮是神完全獨佔的特權,不容人欺犯並分享一絲一毫。正確的講,山中寶訓只能由人說出來,只有當它是人對自身的嚴格道德命令才成立、才有意義;如果是神的話語,那就成了一出可笑而且還有點可鄙的鬧劇了,他不能就拯救我們嗎?修理汽車的工匠會要汽車(就算它其實是變形金剛擎天柱大黃蜂)感激他膜拜他每天不停的讚頌他嗎?因此也許帶點附會,我們也注意到耶穌用的是「你們的父」「你父」,人是造物,都是神的兒子,耶穌和任何人一樣而且平等,上帝不是只他一個兒子一脈單傳。
我們都是由我們的一生所構成的,這一點我們自己瞭然於心。
但這樣的道德教諭,面對另外一種人就完全是另一種光景了,那就是掌權的、在上位的祭司階層,那些也使用文字的人,也就是當時的所謂法利賽人、撒都該人。耶穌一生被迫和這些人交鋒過幾回,依聖經記載,每回都威風的贏了過關(然後趁機溜走),但仔細看,除了一個夜間私訪過他、名叫尼哥底母的法利賽人心生猶豫之外,終耶穌一生從未成功說服了誰。這事有趣但今天來說很可思議,甚至是必然的。我們知道,所有掌權者永遠無法抵禦的便是一種絕對的、純凈性的道德攻擊,一方面,他們夠壞,一定存在著足夠的貪腐敗德問題,先打了再找目標一定來得及,也一定不冤枉;另一方面,他們無法把道德的某一面推到極致,他們必須面對現實的整個複雜紛呈狀態,即便把問題只限定於道德層面,仍然有著價值和價值之間無盡的衝突、妥協和抉擇,有著廣大而且一言難盡的灰色地帶,這是耶穌在言辭辯論的絕對優勢,今天任何一個在野者都知道且充分利用的優勢,就像雷蒙·阿隆說的,放手指責在朝者「沒有成功完成一些沒有人能完成的事業,或者做出了任何人都不得不做出的讓步」,要解釋清楚這個需要很長的時間和言辭,還要兩造有足夠的誠實、耐心、善意和風度,在彼此不信任乃至於恨意火花迸射的快速言語交鋒中是一無機會的。
約拿至少給了我們極重要的一點啟示——相不相信神,和要不要屈從於神,可以是不同的兩件事。
然後我們單獨來說一個人,使徒保羅,耶穌死後才親自收服的門徒,是門徒中最異質的人物,也是最關鍵的一個。保羅是真正把基督信仰國際化普世化的一個,甚至有人不敬但不無道理的以為,今天這個基督教其實應該稱之為保羅的基督教。保羅同時也是我的老師小說家朱西甯最尊崇的使徒,他年輕時惟一為自己取的英文名字就是Paul,屬靈的名字,深藏不用。
我仍然覺得《馬太福音》(四福音書最好的一部)里最後的禱告是真的,那樣近乎絕望的悲傷也是真的(「我心裏甚是憂傷,幾乎要死」),他問大惡為何長行於地上也是真的,嘆惜耶路撒冷眼前脆弱的繁華也是真的,神沒有這樣的悲傷和疑惑。
用保羅熟悉的方式、在保羅熟悉的知識戰場開打,看起來是毫無機會的,我的意思是引證歷歷的論理、有條不紊的演繹剖析,調動各種學問的雄辯云云,就像人的蘇格拉底那樣來,輸的人九成九會是耶穌,耶穌這上頭的學養明顯遠不如保羅。倒過頭來問,事情就大白天一樣清楚了,我們手中有數不清的如此例證,而且此時此刻還在我們眼前此起彼落的發生增加中,保羅絕非個案。這些年來,我們任誰都一再看到了不是嗎?台灣的神人法師充斥,用「卑之無甚高論」已完全不足以形容他們實質內容的貧乏、陳腐和胡言亂語,即便最正派的談及道德教論,也就是父慈子孝安貧樂道這樣介於街巷格言俗諺到打油詩之間的東西(你隨時可在早餐紅茶店或人家門口春聯讀到),他們究竟是怎麼說服那一堆長跪前排不起、專註屏息聆聽的現代知識分子的?有哪些是這些人讀初中之前不知道的?有哪些換由父母、老師或行政院新聞局來說是不讓他們嗤之以鼻的?因此,有奇特說服力的一定不是言詞內容,而是某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東西,某種有仙則靈的東西,這也就是保羅所說的,「因信稱義」,某種光、某種強大的力量喚醒了、裝填了、更新了所有長睡不起的語言;相信在前,而且必須在前,信了,語言便從固態融解為液態(有看過《終結者》第二集精彩的液態金屬人嗎?),語言的裂縫自己會接合起來,語言的傷口自動痊癒,關鍵性斷隔如大峽谷跨不過去的地方有神伸手接引,渾然一體全活過來了。
今天,很多國家很多地方已廢除了死刑,所謂的無期徒刑也不真的是「關到死為止」,仍有一定程度條件的釋回可能;更重要的,我們人的審判懲罰系統不再以報復來作為公義實現的核心思維了,剝奪一個人的人身自由,讓他隔離於正常社會,較多著眼于對一般人安全及其權益的維護。因此,幾乎沒有受刑人還得在服刑期間同時還附帶人身酷刑,諸如用不熄的火二十四小時的燒烤云云。像新加坡仍堅持保留有限程度的鞭刑,已讓舉世嘩然並抗議不是嗎?
耶穌取用舊約約拿的神跡,可能只是著眼于約拿曾在大鯨魚肚子里沒被消化的住了三天三夜這樁奇事,據我們所知,除了後來小木偶皮諾喬的義大利木匠老爸爸,只有他這樣。但約拿的故事有趣極了,他其實不是不信神,只是拒絕了神的徵召,要他跑一趟尼尼微去向行惡的人們預告四十天後的大災難,遂被神天涯海角的通緝追殺,偷渡出境還是被吞入魚腹,這才屈服了事。相較於非預言、非幫你算命不可的術士先知,約拿這個人類歷史上最心不甘情不願的預言者,居然還是把尼尼微人嚇得集體懺悔自新,也讓神「後悔,不把所說的災難降與他們了」。本來這樣就Happy Ending了,但偏偏有個不高興起來的人還是約拿,這傢伙預言之後居然在城外搭了個棚子(神也無聊到動用神跡長出一排其高無比的超級品種蓖麻幫他遮陽),好整以暇的準備欣賞神大成本大製作的災難片,卻因此落了空,還背上個預言不準的職業性惡名。不同於後代預言家的找盡說詞甚至倒過頭來要我們感激他窺破天機攘除災難,光棍的約拿選擇找神吵一架,大九九藏書意是,會要有災難也是你搞的,食言取消災難也是你搞的,幹嗎要我神經病一樣白忙這一場呢?而且我早就料到你是個慈愛的神,你事到臨頭一定會後悔收手,所以當時我才逃命躲開此事,現在你殺了我吧,「我死了比活著還好」——
因信稱義,龜毛的知識分子比尋常人更需要神跡,因為「信」才是關鍵才是一切的前提,得有個特別的鑰匙打開它。這說起來有點背反常識,但可能是真的。或者我們這麼說,對比方說我父母,乃至於我祖母外婆那一輩的人來說,他們本來就活在處處是神或神無所不在(這兩者不需分辨也隨時可相互替換,多神一神不會是困擾)的世界;他們本來就是信的,直接可以進入到信仰的話語裡頭,因此他們其實並不特別需要神跡,要說神跡那滿地都是,如果覺得還不夠,他們每天每時通過傳送添加(小學課本說,王伯伯咳出鵝毛般的血絲,後來變成了王伯伯吐出一群鵝來),也不難你要多少神跡就有多少。但知識分子不同,他還站在門檻外頭,他必須先決定信與不信,這幾乎意味著兩種完全不同的看事情想事情的生命方式,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韋伯說信仰必須「犧牲理智」,至少必須放棄理智判斷真偽、是非的最主體也最沉重任務,讓它屈從信仰底下,降格擔任信仰的謀士、發言人、廣告商等等服務工作。因此在信之前,也就是理智的判斷任務還沒被取消之前,信仰世界里的話語道理「暫時」還無法被聆聽,也無暇聆聽,這一刻,他的心思嚴重集中於惦量神跡的真偽和分量,多疑但期待被說服。多疑,是因為理智的判斷還殘存著,甚至還察覺出這極可能是它最後一次的任務;期待被說服,是因為理智的判斷工作實在太沉重了,一直是人生命中最想卸下的重擔。
基督是彌賽亞、救世主的意思。事情大致是這樣子——歷史境遇悲慘了些的猶太人,至少從亡國的「巴比倫之囚」時開始,更不斷夢想哪天會有個天降的救世主來拯救他們,苦難加上漫長且緩慢如刀割無計可施的時間,尤其還有以賽亞、耶利米、以西結、但以理等一長串曠野先知肆無忌憚的幻境和狂亂語言加持,這個想望中的彌賽亞遂從無到有,從概念到實體,像小說人物般逐漸結晶出來鮮活起來能動能跑,有造型,有血肉,有來歷,有到來之前的諸多徵兆,甚至會做什麼事,會講什麼話,會在哪天碰到誰,會受什麼傷害及其受創部位,乃至於最終的結局等等什麼都先知道了;換句話說,遠在耶穌之前,基督其實已完全造好了等在那裡,這是一個集體的夢境暨其創造成果,惟一懸在那裡的只是得把某個「人」給塞進這個空位。因此創造同時,也開啟一波集體尋人活動,稍微像回事的人物都得比對並查看證件,你究竟是不是他?耶穌稍前的施洗約翰就是這樣,但約翰明白否認了(或說拒絕了),他說還有個更大的要來,這個更大的會用火而不是用水潔凈世人。不僅否認,還再添加上一筆描述。
還是理由如此幽黯如此自私?——只因為這神跡單獨向著你來,莫名其妙只告訴你一人大災變大地震襲來的訊息,讓成千上萬人螻蟻般死去只選擇讓你或你們這區區幾個人獲救?死生事大儘管如此,但這一刻難道你都不會好奇,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某些我心知更好更有價值的人?我會是所多瑪蛾摩拉城如羅得家惟一的義人嗎?不高調也不特別偉大,我們回頭來想平常我們人是怎麼做的,沉船時刻,僅有的幾個救生艇位置,我們會讓予老人小孩;火災現場,救難人員一樣也總是優先搶救老人小孩,對我們人來說,這老早已是災變時的SOP了,神不知道嗎?
「因為常有窮人和你們同在,只是你們不常有我。」對道德柔術而言,這樣解釋是更好惡意攻擊的目標,但我個人以為這是誠實、柔和、極好的一番話,感覺上比較像孔子說的,孔子一生比較喜歡把他的門徒提升向「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麼簡單」的深奧幽微處,不讓話語,尤其是自己說過的話,硬化為格言乃至於成為神聖,因此門徒不會無限膨脹下去(耶穌動不動就一場演唱會五千七千人,依猶太人口的比例以及當時居住狀態是驚人的),有意義而且肯一直留下來的學生甚至還會愈教愈少,也就成不了神。
這才是我喜歡的神的模樣——如果有神,我相信一定是變化之女這樣的神,她用人的方式對待我們教導我們,給我們的是在這人間可存留可學習可生長的東西;她自己也像人一樣辛勤工作,不想用特殊的方法證明自己更不覺得為什麼要證明自己,而且她還會離去,不是這樣嗎?
我們所知人類歷史里最極致的時刻之一,不幸也是其極惡的樣式,莫過於二十世紀初年的德國。那原本是德國哲學思維的最高峰時日,當時德國的知識分子可不只是普通的有學問而已,而且精密幽微到令人不耐,更麻煩是個個高傲頑固自戀,但你如何解釋他們可以一夕間降服在一個粗鄙、腦子不清楚而且還其貌極不揚的希特勒腳下?像海德格爾這樣的哲學家而且當時還是弗萊堡大學校長可一夕間化為「領袖」的獵犬?他們是否也看到了某一道光模樣的東西?
最起碼,當我們再打開《創世記》首頁,再重讀這段其實是讓我們犯錯無數的文字:「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今天我們不再以為這是真的了,我們不擁有也沒要管理一隻飄飄飛在我們眼前的紋白蝶,我們寧可相信生命自在自由無所隸屬並努力要讓自己做到這樣,不因為這隻蝴蝶(或說這個莊子)很小,活著的時間很短而且一捏就死去。甚至,我們不再認為自己是最完美的生命形式,純粹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有太多生命的構造,或比我們更精巧,或比我們更簡捷,或比我們更美麗,或比我們更堅固,或能看到聽到感知到我們毫無辦法的東西,或能深入並安居於我們去不到活不了的地方。更加確定不移的是,我們今天所擔驚受怕如烏雲罩頂的各種末日劫毀,我們知道仍會有諸多物種將安然渡過去,屆時又是誰管理誰呢?除非我們指的是理智的能耐,這讓我們意識到死亡、展開思維並持續折磨我們令人咬牙切齒的古怪能耐,這倒真的是我們無與倫比的。
幾百上千年來,其實很多人早就注意到神跡的如此「大小尺寸」問題,比方寫福爾摩斯探案的柯南道爾爵士就是其一(後來以一個沉迷神秘學的寂寞秀斗晚年告終),疑惑而且可惜為什麼如此偉大的力量總是浪費在如此不相襯的小事上?為什麼在奧斯維辛、在一次大戰如殺戮煉獄的壕溝中、在廣島長崎核彈一朵大毒蕈爆發開來的時刻、在我們才經歷的「9·21」瓦礫堆里,我們能依賴的像打回原形般只能是人最簡單直接的善念,以及我們拼了命但知道不會有多少成效、救不回幾個人的絕望救援?究竟是神跡的能力有限還是不願(說不清楚哪個更壞)?——這很快變成一個毫無交集、毫無意義的討論,未來無窮遠,希望無限大,「在永恆面前,這一切算得了什麼呢?」無限大一出來,還有什麼數有意義可加減乘除呢?我大致知道每一種可能的解釋,我不願在此一一重述,是因為依我個人看法,沒有一種既有的解釋方式不殘忍、勢利、自私而且像是風涼話(你要為神跡辯護,便只能相信這些受難和死亡是應當的、或必須的、或不得不的),但的確有效,對那些用一己無盡的慾念和希望撐起神跡的人。
受苦的猶太人急著找神,另一面,那些跟異統治者結合、掌權過好日子的猶太人更急著找出這個神來,因為你們的拯救得勝意味著我們的毀滅,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寧可殺錯不可放過。所以耶穌才出生便先伍子胥般害死一堆人,希律王把境內兩歲以下的小男孩全殺光(也就是說,耶穌那個年次的男性猶太人基本上只剩他一個),這也被看成是照劇本來,是先知耶利米寫的:「在拉瑪聽見號啕大read.99csw.com哭的聲音,是拉結哭他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
所以說就不奇怪了,我回憶我祖母外婆她們去了佛堂寺廟回來,很有趣,她們津津談論的不是什麼神秘的體驗,反倒是正正派派的佛經佛法內容和做人做事的道理,好學的小學生一樣努力想弄懂這些話語的教訓,把它們拉回到自己可實踐的生活之中;但算不清有多少次了,我置身在當代知識分子的此類聚會中(反正話題遲早不是健康養身就是鬼神,而且通常這兩者會合而為一),卻永遠像置身於降靈會中,一晚上就是循環式的神跡、神通和各式各樣又來了的災變預言,屬基督的不談聖經,屬佛的不說佛經佛法,不是不談,是完全不談,既沒興趣也不知道(阿難是誰?),偶爾他們也奉(法師或神人)命抄經解厄,但完全不理會經上跟他說什麼,我曾試著問過一名才抄寫金剛經七遍的碩士級年輕知識分子有何心得,他驚恐猶在的告訴我,金剛經「太厲害了」,他幾乎無法負荷,他抄寫每一字每一句都「頭痛得要裂開來」——
但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是這一件小事,《馬可》、《馬太》、《路加》三福音書皆有相同的記載,可能發生在耶穌傳道初期、會眾才開始凝聚之時,遂帶著濃厚的表演意味和我們熟悉的、形跡太露的小伎倆:「耶穌還對眾人說話的時候,不料他母親和他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他說話。有人告訴他說,看哪,你母親和你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你說話。他卻回答那人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弟兄。就伸手指著門徒說,看哪,我的母親,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姊妹和母親了。」
這是人真真正正、確確實實的進步——我難免會這麼想,如果我們都學得會和一隻蝴蝶如此相處,神是不是也該學著或早學會了跟我們如此相處才對?他有的是時間學不是嗎?
想想當年耶穌是怎麼做的——這裏選擇耶穌,理由在於他(或他)可讓我們籠統的視之為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人們不信的神」,之前的神沒這困擾,之前人們好像人人家中都有一部詳盡的神祇百科全書,還附有照片或繪圖,因此,不管是宙斯、波塞冬、雅典娜或阿波羅,只要威風的現身就可以了,就算狡猾多疑如狐狸的奧德賽,也是初見面就匍匐在地淚流滿面。有時人們像見了鬼一樣躲開一個神,也不是因為不信,而是單純的駭怕,或者是因為知道這個神「不是我們這邊的」如日後法國的年輕知識分子說雷蒙·阿隆。當年希臘的人和神動輒打成一團,人神惟一之別是其結局,人會死(而且多半就死了),神不會,所以人可能只玩一次,神則可以重新啟動再來如今天沉迷在線遊戲的小孩,兩者風險不同因此其心思和意義必然一開始就是完全兩樣的,深刻的東西只能從人這邊看得到。
先很簡單交待一下這個問題的今夕何夕背景,神也還是必須曉得他當下的處境——我們借用韋伯依然如新的話:「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理性化、理智化、尤其是將世界之謎魅加以去除的時代,我們這個時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終極而最崇高的價值,已自社會生活隱沒,或者逐入神秘生活的一個超越世界,或者流於個人之間直接關係上的一種博愛。」但在此同時,這種理智化與合理化的增加,「並不意味著人對他自身的生存狀況,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韋伯舉例,我們每天乘坐電車,並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它的機械原理和系統運作,我們時時收錢用錢,對於貨幣之為物也是這樣;但過去一個生活于自然狀態的野蠻人可不是如此,他對他生活工具的了解是我們比不上的,他也非得對自己生活周遭有完整的掌握不可,否則活不下去的。這個對比可一路推到終極性的生命本身,我們或可以公平點說,不是今天我們的知識總量不如一個野蠻人,而是我們再無法整體的去認識它掌握它,這種片段的、破破碎碎的生命理解狀態是無從建構意義的,像個處處漏水的容器,只會搞得你很狼狽。而且理智還有個可惡的特質,那就是它發現問題的能力遠遠大於找出答案的能力,疑問的繁殖力較強——
我們看中國漢代的國政大辯論《鹽鐵論》也是這樣,場面上看起來,集中於道德訴求、什麼問題都還原為道德問題的儒者佔盡優勢,懂得較多也給日後我們較多知識線索(專賣問題、貨幣發行問題云云)的桑弘羊反而顯得左支右絀。桑弘羊的麻煩正在於他真的懂得比較多,還有他是實際負責作業的人。
一種純粹的強大力量,一種對你而言不可能對他完全可能的所謂神跡,如果不是更人道、更溫暖、更公正、更講理、更睿智,我們為什麼要屈服於它?我們不是更該剛強起來抵抗它,或至少像約拿一樣抵制它躲開它不是?——生途悠悠,這一路上比我們力量強大的東西太多了,包括執政黨,包括你的老闆,包括一個個不學無術的立委,街上拳頭如砂鍋大的流氓混混,乃至於家裡野蠻的老婆和兒子女兒,還有那個陰魂不散如詛咒的董氏基金會,你一一屈服那還得了?那你成了個什麼樣子了?
因信稱義,奧古斯丁的解釋是:「我相信它,不是因為它悖理,而是完全因為它悖理。」
所以終耶穌一生,他最多只能是個「在野的神」,這是比較容易完成的那半邊,真正難的階段還沒到來,因此神的證明工作遠遠不到一半——真正的困難尚不在於數量(因為邊際效益遞減,的確愈後面的迷途之羊愈難抓),而在於往下去你非得碰到價值和價值無休止的衝突並且非得設法解除(真正解決是不可能的)它不可,尤其你愈高舉這半邊,就愈難不冒犯不犧牲另外那半邊。我們就以公平這事為例,作為一個在野的神,你只需要嚴正指出人間不公義何在可能就夠了,但要做一個全體的、完整的神,你就無可逃遁得正面響應「什麼是公平」這樣的終極問題了;換句話說,人間處處存在而且時時發生的不公義,之前是神最容易證明自己的遍地花開機會,如今卻成為焦頭爛額得一一堵塞的信仰漏洞,偉大的拯救者一夕變成怠惰無能的管理者。這當然不可以只一句「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就說完,也不能只是個人高潔人格的展示而已(我們說的是神,不是社會遴選好人好事代表),甚至捐出一條命釘十字架很抱歉都不夠(尤其當他真的是個神時,既然不存在死亡,沒有那種人面對一切消亡和全然黯黑虛無的恐懼,不過就像蠶的蛻皮過程而已不是嗎?)。在這裏,耶穌的教義便得正式面對他自身的慷慨主張了,也就是他沒事就要拍胸脯講一次的「不放棄任何一隻羊」的譬喻(也許對彼時年輕、只行於大羅馬帝國邊陲又邊陲小地方的耶穌而言,這原是一個遙遠、安全、不須憂慮支票兌現日期,因此可自動蒸發成隱喻的承諾是吧),全體的人,而不是某個特殊身份、血緣、福分的所謂「選民」,這兩者不共容,包括語言形式和道德意涵。由此,原來那種情人私語一樣、直接觸碰內心的個別道德教諭不能用了,或至少必須退居一隅,道德必須在矛盾衝突且無選擇的普遍層面之上,首尾一貫的、講得通而且人人有位置可實踐的建構起來,接近於某種道德原理的發現乃至於某種「道德立法」,這同時是一個高度理智性要求的工作,要仰賴更多的知識學問,要能心思澄明的思索,邏輯比情感更重要。日後聖奧古斯丁(當然不只他一人)做的就是這個工作,他處在一個基督教義全面掌權卻又出現首次大型「執政危機」的關鍵歷史時刻,彼時北方蠻族鐵蹄入侵羅馬帝國覆亡,神在哪裡呢?神為什麼不救我們?神為什麼允許黯黑的勢力獲勝?虔信的人何以被殺戮?貞潔的人何以被侵犯?公義如何而且究竟要到何時才完成?聖奧古斯丁比較少人閱讀但內容比較硬比較帶種的名著《天主之城》,便統計學般羅列了彼時他耳聞眼見的一個個負面個案,追蹤他們解釋他們,拉長果報的時間,試圖重新把當下的災變和永恆的公義聯繫起來,重建一個沒有公義瑕疵的天主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