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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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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這個人尋找隱藏的真實的歷險過程。如果一個人不適合冒險就沒有冒險可言。他的經歷廣泛足以叫你震驚,但那是他的權利,因為那是屬於他生活的世界。如果有足夠的人像他,那麼這個世界會是個很安全的地方,不會變成太無趣不值得居住。」
「他相當窮,否則他不會是個偵探。他是個普通人,否則無法和普通人相處。他知道分寸,否則無法勝任他的工作。他不會不誠實的收取任何人的金錢和忍受任何人的侮辱而不求公平的報復。他是個寂寞的人,他的驕傲就是你把他當作值得驕傲的人看待,否則就很遺憾認識他。他說像他年紀的人該說的話——也就是有些粗魯機智,醜陋活潑,討厭虛偽,輕視瑣碎。」
英雄?是今天仍存在世間的一個名字嗎?這個犬儒問題的答案,有簡單實證式的,也有較麻煩的、理念式的——前者,你在任何一家超商架上都可找到,電視廣告也有,允諾你英雄不僅存在,而且你還可以選擇扮演為數達幾十名不同英雄中的任何一個,只要你願意花點錢上線,購買炫目的裝備、武器和座騎,殺他個片甲不留;後者,我們基本得閉上眼睛撫平思緒,向自己尚未寒冽凝凍至冰點的內心深處尋求,這是回憶,也是召喚,但他很可能不那麼方便有個現成的、完好的人形和名字,比方阿喀琉斯或者常山趙子龍,因此尋求的另一面其實是鑄造打磨,最終,你說服自己他還存在,他就真的存在,然後你眷眷不舍的攜帶這樣的人形信念和希望,果不其然會不斷在現實的某個角落,從你認識不認識的人臉上身上以及言語行為里,看出來一些你過往視而不見、不留存於記憶的英雄碎片和閃光(可能以打擊你十次給予你一次的比例進行,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些是有熱度的東西,你一一收集它們,一邊修護、調整、豐富自己心裏的英雄圖樣,同時在勞動中會感覺自己身體的溫度比平時升高了些,像孟子講的集義以養氣。
比較難說也難取信於人的話是——我見過,我信,我記得……
因此,我們而今動輒斷言英雄並不存在,極可能是事實而不是感傷,我們可放心稱之為英雄的人物和真實的世界可能是昆德拉所說「兩個明顯無從和解的東西」。這倒不是說真實的英雄是三角形的第四個邊或正直誠實的律師那樣純虛構的東西,毋寧比較像一朵開放在高枝上的花,你用力縱跳起來有機會片刻的觸及到它,但你無法一直停格在那個片刻里,除非死亡正好在那一剎那溫柔的叫停時間,或我們把它移植到人造的、有暫停裝置還能反覆重來的世界里,詩歌、繪畫、音樂、傳說故事以及電視電影等等,否則它就只能以碎片九-九-藏-書的形式存在並閃逝,我們的失望不在於我們沒見過它,而是萬有引力那樣的現實大地會馬上將它拉扯回去,讓它形容狐疑難識,讓它不足以信任。這使我想起很久以前邁克爾·喬丹的飛翔灌籃經驗之語宛如一則歷史隱喻:「最難的不是怎麼飛起來,而是如何保持平衡的安然著陸。」
「任何被稱為藝術的東西都有一種救贖的質量。如果是高形式的悲劇,可能是純悲劇,可以有悲憫和反諷,可以有強者嘈鬧的笑聲。但在這些兇惡的街道行事,一個人並非天性兇惡,既未被污染也不害怕。這類故事的偵探必須是這種人。他是英雄,是一切。他必須是一個完整的人,一個普通的人,然而是個不凡的人。他必須是——套句老掉牙的話——有榮譽感的人。他的榮譽感是出自直覺,出自必然,無須思考,無須言語。他必須是他的世界里最好的人,好得可以踏入每個世界。我不太在乎他的私生活;他不是太監也不是色狼;我想他可能勾引女公爵,不過我相信他不會玷污處|女;如果他對一件事有榮譽感,對所有事情也一樣。」
「這不是個芳香的世界,但的確是你居住的世界,有些鐵石心腸、頭腦冷靜、能夠跳脫的作家可以根據這些構想寫出非常有趣、甚至令人發笑的模式。人被殺死並不可笑,可是如果他為了芝麻小事被殺,那就確實可笑。他的死應該是我們所謂的文明的腳註,這一切都還不足夠。」
我們有時不願違背價值信念,不是因為它太強大太宰制讓我們身不由己,往往是我們意識到它太脆弱、禁不起我們太大太暴烈的動作。
人的思維不喜歡停在曖昧不明的中間地帶(所以但丁把這樣無解如流砂之地置放成地獄的第一層,永恆疑惑之鄉),它總是忍不住往兩端跑;但我們的身體反倒只能生活在這中間地帶,一端太亮太熱會把所有具體的東西融化消失,另一端則太陰濕太冷而且永夜無光,我們也許還能撐一陣子,但憂鬱症會先來,沮喪和絕望成了這裏惟一會持續生長的東西,在這裏,死亡只是極有限的、但折磨的被延遲而已——真的,要懷疑、要說出絕望的話語、要拆毀一切信念價值如今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你甚至不必真有所感真的認真想過或有足夠分量的悲痛經驗,事實上你還有餘裕同時照顧到自己的語氣和姿態,讓自己說來很快意很瀟洒或欲說還休;但要安然居住在你描述的這樣一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的世界卻是不堪忍受的,我會說這幾乎是生物性的,我們會需要一點明亮的東西,一些熱度,一些乾爽清潔,其重要性僅次於食物和飲水。
第一感來看,菲利普·馬洛當然是前一類的所謂https://read.99csw.com架上英雄,因為他是雷蒙·錢德勒寫出來的人,只能活在書籍和稍後的電影電視之中——馬洛沒有童年,也沒有不許人間見白頭的垂垂老年,他生下來就是個潦倒不運的私家偵探,於一九三四到一九五八年這段日子里開業于彼時的加州,收顧客一天二十五美元,沒僱用也大約雇不起一名作為備用女友、陰雨天閑著調調情的女秘書;他明顯違背今天全世界最怕死最怕老加州人的生存最重要禁令「抽太多煙喝太多酒」(語出後來的推理名家蘇·格拉夫頓,她的偵探金西·米爾虹果然是個每天跑步三英里以上而且生機飲食的加州陽光女性);他的武器基本上是尖利的語言和用勁打出毫不保留的拳頭,當然偶爾也開個一兩槍,但他沒有任何殺人不償命的邦德執照,就跟任何時候的我們一模一樣,遂行正義毫無特權還毫無保障,只有無盡的報復和麻煩(有好事的讀者願意幫我們統計馬洛揍人和挨揍的拳數之比嗎?),以及可大可小的法律面刑責,也就是說,正義不僅是一種孤獨的高貴情操、一個內心的定言命令而已,正義還要努力找出方法,甚至仰賴接近專業技藝的詭計,你得同時是好人和壞人才能是義人,這是個挺讓人悲傷的結論:彼時加州,遠方有戰爭,但這裏正用金粉黏貼打造起來,財富如雪融之後那種又急又快又淺的河,你都聽得見它喧囂撞擊的聲音,因而,幾乎每一個出場的人都比馬洛有錢有權而且有閑,包括上門來的顧客和你得負責發現他並懲罰他的壞蛋,也就是說,正義不但長相不體面,就一般標準來說,它還力量最微弱最孤立,據說這正是上帝喜歡的樣子(不是說「上帝喜歡窮人」嗎?)。
馬洛這樣的基本造型,日後我們變得非常熟悉,我們去除掉一些深刻的、不安的成分(深刻的東西很容易讓一般人不安,會威脅我們昏昏欲睡的舒適狀態),把他的線條拉直,讓他成為一種典型,這就是往後半世紀幾乎誰都會寫會複製的所謂冷硬派私家偵探,摹本的高下因人而異,但大致上仍有個規律——有形有狀的外型最容易,你只要盯著一顆石頭把它寫成一個私家偵探就行了;思維的部分稍難一些,因為牽涉到書寫者假裝不來的程度問題,尤其當他選擇寫這樣的小說終究得告訴我們正義是什麼、而且如何算是善惡是非的輸贏時;然而真正最難的仍屬情感的範疇,我們這裏指的不是故事里的勾勾搭搭或那種作者隨時叫停情節呻|吟感傷一下的情調,而是某種信念,某種堅持,某些你衷心希望永遠不會消失掉的東西。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們不會要它回歸情感,只以「信念」這樣不講理又脆弱的read.99csw.com形式保衛它,我們但願它有更堅實、更普遍的基礎,有讓人無可質疑無法駁斥的豐富實證,是真理、是金剛鑽那樣本身就是個又亮又不壞的東西,但問題在於我們的理性無法證實它、妥善處理它甚至還會抵觸它,尤其是人處於某種要命的時刻必須左衝右突好殺出一條血路(正是這類小說設定的基本現實),它不僅名貴瓷器般最容易在行動之中碎裂片片,而且還會遲滯你的靈活,妨礙你作出理性上最有利自己的抉擇,並招致不必要的風險。在菲利普·馬洛初登板的《大眠》書中,那名靠石油累積了四百萬美元家產的僱主詢問他算不算個誠實的私家偵探時,馬洛的回答是:「誠實得很痛苦。」這我們都很容易聽懂而且自身不乏生命經驗,你不會不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每天二十四小時講百分之百不打折的實話,沒有人能這樣而且還活著,於是問題便不在誠不誠實這兩端,而在於量變累積成質變那一點何在?你可以忍著不說多少實話、並容許自己「必要」時講出多少以及什麼程度的謊言,你依然可以不愧不怍的相信自己仍是一個誠實的人?而誠實,不過是這組琳琅瓷器的其中一樣而已。
我自身的經驗和我所知道的是,如今每個讀了這段文字的人都不禁有某種久違了的動容,但同時有點失望和意猶未盡。然而仔細想想這很正常,因為這仍是用碎片堪堪黏起來的英雄人形,滿是裂痕,每句話都試探但躊躅,都一面在找尋最適當的剎車點。如今,全世界最不可能的任務之一便是,堂皇的、武斷的、邊角切得利利落落的描述一個全然正面的東西,不包覆「然而」「但是」「極可能」「基本上」「某種程度而言」諸如此類的海綿質料保麗龍質料文字襯墊。我們的文字語言已變得又干又硬又脆,感染了懷疑的病毒,這沒什麼好抱怨的,因為病毒系來自我們自己內心,就像伊波拉病毒在剛果黑森林沉睡百萬年被我們叫醒出來肆虐一樣。
以這兩種方式存在的英雄,我們通常認定他們彼此是背反的,相互瞧不起相互嘲笑不吝拋給對方最難聽的話,但有趣的是,他們也會合而為一,比方說這個人,菲利普·馬洛。
米蘭·昆德拉在談弗朗西斯·培根的精彩無匹短文中以這一串詢問向我們揭示:「一個個體可以歪斜變形到什麼程度而依然是自己?一個被愛的生命體可以歪斜到什麼程度而依然是一個被愛的生命體?一張可親的臉在疾病里、在瘋狂里、在仇恨里、在死亡里漸行漸遠,這張臉依然可辨嗎?『我』不再是『我』的邊界在哪裡?」
由此,我們回頭再來檢查錢德勒對英雄具象但語焉不詳的這番描述,很容易發現,他更想指出來的不是這樣九九藏書一個人的攻擊銳力,而是他頑固防禦不鬆手的東西;不是此人的堅硬,而是那些最柔軟最不確定到令人提心弔膽的部分,「救贖」、「完整的人」、「不凡」、「榮譽感」、「最好的人」、「貧窮」、「寂寞」、「誠實」、「驕傲」云云,因此,錢德勒式的剛強比哈米特多了(或說恢復了)好些面向和質量,所謂剛強至少還包含了忍耐、希望、以及人對自身生物性|欲望不屈不撓日復一日的抵禦。你也可以說,哈米特把英雄引進到現實世界,但錢德勒原本想的只是個好人,但他發現了一個不得已的事實,那就是他直言告訴我們的,「你要做個好人,得先是個英雄。」我個人最近聽聞的最好實例發生在台北縣淡水鎮,淡水,就跟台灣其他地方一樣,有諸多被遺棄被驅趕而且動輒被傷害連自生自滅都不可得的流浪貓,也有一些願意花錢、花時間、花心思還花感情(其中最困難的部分)餵食它們並保護它們的好人,定點定時,風雨無阻而且愈風雨愈非出門不可,很簡單,只因為愈是惡劣濕冷的天氣,貓愈迫切需要食物和熱量,而且它們來一趟遠比人艱難,它們沒雨傘雨衣沒厚重的禦寒外套不是嗎?這不是個芳香的世界的確如錢德勒所言,淡水好人中有一名最高壯的男子還因此每天練身體練肌肉,原因無他,因為他得負責吵架,負責衝突,負責擋在前頭嚇退那些源源不絕來挑釁、來惡言相向的自私冷血人們。(你很難想像有多少這樣的惡人,也很難想像人在面對自己完全可宰制的弱者時可以壞到什麼地步,事實上,人面對流浪貓永遠比面對流浪漢加倍的、肆無忌憚的殘酷,昆德拉告訴我們:「面對一個同類,人永遠無法自由自在的當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限制著另一個人的自由。面對一隻動物,人就是自己。他的殘酷是自由的。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構成了人類存在的一種永恆的深處背景,那是不會離棄人類存在的一面鏡子
這裏,我們得先停下來喘口氣,並且跟董氏基金會以及類似思維的人講句話,講一個再簡明不過的事實如此——所以說人貧窮、抽煙或喝酒不見得就不高貴,偽善、不義、太愛自己只關心自己以及胡言亂語才是。
我個人一直不信任馬基雅維利,不是因為他太世故,而是因為他太天真,那種讀書人第一次看見現實殘酷世界以為大家都不知道的天真。誰不知道價值信念不僅不常得勝而且往往因此才一敗塗地呢?馬基雅維利對複雜人性的理解只抵達第一層,以為人對自己的行動可操控自如,像電燈開關一樣要亮就亮要暗就暗,可以在第一秒當個必要的惡人在下一秒再回頭當個稱職的義人,人心沒有這樣的彈性和自由,正如我們身體絕大部分的read.99csw.com生物構造是不隨意的、不任由我們意志指揮的一樣,你何時指揮過自己的胃和腸要它們工作?命令你肝髒的腫瘤自行消失?
事實上,翁貝托·艾柯還好心的進一步告訴我們,如何跟這些我們見過、相信、記得的碎片相處,他提出的建言是「擁有」和「保存」,我擁有,我保存——這清晰寫在他最好的小說《玫瑰的名字》最後頭,面對圖書館廢墟,面對昔日那場大火劫毀的碎片世界,連他睿智的導師威廉修士都不在了,見習僧阿德索一人耐心的撿拾收集它們,而且更耐心的用一輩子的時間收藏、辨認、重組、解讀它們,往往還能從只剩隻字片語的殘破羊皮紙認出它們原來完好的樣子。「擁有並保存吧。」阿德索把這個內心聲音,說是「上天對我說的明顯信息」。
錢德勒所說的「還不足夠」,指的是他推崇無比的達希爾·哈米特,這個早他半步讓這組廉價黑街小說脫胎換骨的人。錢德勒曾經這麼說哈米特:「哈米特最初(幾乎、直到最後都是)為擁有尖銳積極生活態度的人而寫。他們不怕事情醜陋的一面,他們就生活在裏面。暴力不會令他們迷惘,因為就在他們居住的街頭。哈米特把謀殺交到那些有理由犯下罪行的人手裡,不只是提供一具屍體而已。」用我們剛剛的話來說是,哈米特是先把英雄引入到和英雄不相容真實世界的人,但硬頸的哈米特有較古老的堅持,他要他的英雄得勝,而且是乾淨漂亮不打折不留餘地的得勝,更不能在獲勝過程中暴現自身的弱點,因此哈米特的英雄只能更快更輕更機智,用最堅固的盔甲把自己身上最柔軟的部位給擋起來不被人發現,最好能割除它一了百了,就像《血腥的收穫》里那位把黑白兩道惡棍一個不留玩于股掌的無名探員自己說的「已長成了一身硬皮」,沒眼淚,沒悲憫(「他和上帝不同,上帝會悲憫」),沒情感,沒道德禁令,不要信念;另一方面是,一個單槍匹馬的人要合理的擊敗一整個世界,這個世界就不能太大太強,它得是有限的,而且是具體的,用拳頭打到會痛會呻|吟倒地不起,用子彈擊中會流血會斃命,也就是說,它不能是真的是一整個世界,只能是一些代表性或者作為隱喻的所謂壞人而已。
你如何用槍瞄準一個亂世?宰掉一個漢娜·阿倫特所說的「黑暗時代」?
基本上,錢德勒一生只寫菲利普·馬洛這名偵探,但我們來看這段文字,這個飛散得稍遠的碎片,我們很容易認出來它仍是完整菲利普·馬洛的一部分。這段文字稍長,但極可能是他自己為馬洛所做最重要的詮釋,因此知道錢德勒和馬洛的人可能都讀過,這沒關係,可以再讀一遍,對我們身體有幫助的東西只一次兩次是不夠的,不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