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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

主播

我當然還記得這篇文字的題名是「主播」,這一直是個「熱行業」,但如今我們該如何理解這個變化中惟不改令人稱羡的世間名字?我們需不需要話說從頭的從大眾傳播本質、從公共信息和公共知識、乃至於從人類歷史幾百年來的巨大變革說起呢?
有趣的是,這首委婉道來的歌,採用的是探戈調子,博爾赫斯不喜歡的戲劇性和激|情,像動不動要亮刀子決鬥一番。因此,在這樣不忮不求的乾淨思慕中,我們很無聊的會察覺到一點暴力、一點瘋狂、一點點我從我的老師朱西甯《八二三注》小說里記得的無聊大兵玩笑話:「聞其聲欲食其肉。」
近年來最受歡迎的電視影集當然是CSI科學辦案,兵分三路,我自己一路看下來,最好的仍然是賭城拉斯維加斯夜班的這一組人,很可惜死的死逃的逃,最好的那一批人已離散,最幸福的時光也已隨黑人華瑞克的死去不復返(當然,現實的理由可能是飾演華瑞克的該演員惹禍不斷,包括藏大麻、動手修理狗仔記者云云,依我個人的看法,其實都是挺正面該被褒獎加薪的事不是嗎?),如今新人新政,接下來如何仍在未定之天。
五十歲今天,我當然並不確定我是否真正做著自己最想做或最會做的事,命運鬼使神差的確永遠有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的這不由自主成分;但至少,我以為只被身高來決定是很荒唐也是很危險的。
我有一名認得的年輕小朋友慨然有這樣大聯盟的繁華之志,她一度夢想並經營(作曲作詞、學吉他、打扮)的是星光大道,星光黯淡沉落之後決定另闢蹊徑,她今年考大學,志願有兩個舉棋不定,其一是進入戲劇科系的直線加速道路,另一個就是當主播,她數名字告訴我們的那些早已不在主播台上的一個個主播。
我感覺如今主播正「小聯盟化」——我的意思是,主播在新聞領域里仍是某種巔峰,但在一個更大更豪華的大遊戲中,這個巔峰卻愈來愈像個跳板、一種身份或資格,如同美國職棒二A三A的好投手,他們戰績彪炳,但沒要終老於斯,他們真正的夢想是一通電話響起,上去大聯盟叱吒風雲一番。
然而稍微有點生活常識的人都知道事實不可能真是這樣,即使再浮夸再看似雲端里的行業,都有它具體而且沉重苦澀的真實一面,都得有它日復一日要求的工作,就像卡爾維諾告訴我們的:「我們所選擇並珍視的生命中的每一樣輕盈事物,不久就會顯現出它真實的重量,令人無法承受。」事實上,我以為要讓自己一直停留在雲端上美麗本身就是最困難最苦澀也最荒蕪的一件事,它除了要應付現實里無上無休的窺探、騷擾和侵犯,要抵拒更年輕更美麗同類的無法甩脫追趕之外,你還要對付時間。時間這個我們不可能擊敗的惡魔,有它程度不一的寬容或嚴酷,其中它最敵視最沒耐心的大概就是美麗了,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你要儘力挽留這位和時間最不共容的美麗女神,你的服侍工作是做不完的,一如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如同上了一艘奴隸船」。我曾在從奈良到京都的電車上和一名打扮自己的高校女生對座相望,依我看,她上車前已在家做完一切所能做的了(稍後我才駭然知道這會吃掉她多少時間),而且她還這麼年輕,這個年紀的臉自身是會發亮的。然而車過複原起來的千年平城宮跡、車過層層疊疊生長的豐饒太平農家、車過丹波橋(在此接京阪線時我刻意跟著她選同一節車廂、同一相對位置)、車過花瓣如蝴蝶成群停歇的大朵紫陽花藤森神社、車過鳥居蜿蜒上山幾公里成硃色透光隧道的伏見稻荷大社、車過昔年幕府軍決定性一敗新撰組潰散的鳥羽街道、一路到鴨川畔祇園邊的四條大站,這整整四十分鐘她無暇看任何東西一眼,四十分鐘才夠她重新整好右邊一邊的假睫毛而已。這真的是一場壯烈凄絕到令人絕望的美麗戰爭——
一米八五,尤其在三四十年前人們身高稍矮的時日,的確有機會讓某個人打出不錯的、可無怨無悔的籃球人生,但絕對不是我,我還缺的東西多了,包括速度、爆發力、表演欲、牛皮般的求勝意志、不胡思亂想的專註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一米八五隻會讓我在球場上遊魂般多徘徊個五年十年,初中校隊高中班隊云云,多一串眉飛色舞的回憶,因此,可能日後還變得愛喝酒愛吹牛愛跟人打賭並且每期簽運動彩券也說不定,不止人生,連心性都會變。
所以說一米八五對我會是什麼?我想不會錯的,在還不自知、想都不曉得該怎麼想自己的成長歲月前期,它必定是女妖塞壬歌聲般一個甜美到不可能拒絕得了的誘惑,想想,它能讓你逃離課堂逃離考試,逃離彼時動輒得咎的所有限制,讓你享有特權,讓你得到自由外加一堆越界的美夢,更棒的是這一切全部是合法的、被鼓勵的、帶一身榮光而來的(「兔子了解這種經歷。你一步一步往上攀登,最後到達頂峰,大家都為你喝彩;你眉毛上掛著汗珠,視線有點模糊,可四周一片歡騰,讓你感覺飄然上升。」);然後,隨著真相逐漸顯露(一米八五還是太矮,除了一米八五之外你仍不是那塊料……),它會一分一分沉重起來成為負擔,成為騷擾,讓你很難安靜的、從容的發展自己,保有其他的想像,緩緩找出你真正最會做又最想做的那件事,諸多的可能性才剛冒出頭來,最需要你耐心跟它相處,但你總又馬上被叫回球場去打一場涼掉了的、拖拖拉https://read•99csw.com拉的球,這些可能遂只能萎縮掉跟沒發生過一樣;最終,等到球完全放棄你了,徘徊不去的反而變成你自己了,它成為某種夢想的廢墟,停頓並風化在你伸手可及之處,就像兔子安斯特朗的街邊籃球場那樣,你總不由自主的會逛回去,但那裡只有幾個你不認得他他不認得你的小鬼,二十六歲在這裏已變成了你來幹什麼的怪叔叔怪老人了。
沒有這麼多俊秀美麗的人可供應怎麼辦?沒關係,後天的努力更重要如一些好心鼓勵人的聖哲所言,我自己其實滿早就注意到了,如今所謂的俊男美女指的是某一種樣子、某一類的裝扮和行為舉止、某一些生活方式和價值選擇,是人一種全新的分類,是可以加入的,只要你還年輕也願意追隨那一整套程序,並且不吝惜時間和金錢。美麗已建構起自身的工業王國並遂行高壓統治,而且還一直伸手伸腳到其他專業領域來,它的確有個最動人的優勢,在我們這個高速的影像傳播時代,那就是人人照眼看得見,不像專業技藝,要看出它的美好你需要多一點點耐心,一點點專註和好奇,以及一點點相關知識和實踐經驗。如果每個人都只有三分鐘證明自己,美麗必然以壓倒之姿大獲全勝。
自由主義大師錢永祥是我最尊敬的學者之一,英式老紳士的外殼底下仍有昔日那位哲學系少年火熱憂煩的心,他曾帶著考試意味問我當前台灣自由主義以及民主實踐的困境何在,我回答他「電視」,這個把所有人時間切割成三分鐘的東西,尤其是台灣天網般罩下來、無線有線不分、每一家庭都上百個頻道、已形成人可以每天二十四小時生於斯活於斯老於斯虛擬王國的電視。老錢對我的俚俗答案嗤之以鼻,但我以為自己回答得蠻認真蠻好的。
此時此際我自己回頭想,如果我的身高當年順利長到一米八五左右會怎樣?這讓我想來不寒而慄,是一個天可憐見還好並沒發生神跡的夢想——我從小學一路打球上來,先是排球棒球,然後才是籃球。我自知比較佔便宜的是手眼和身體的協調性,好一般水平一點點,比較容易上手容易有個樣子,麻煩的部分則是太早發生的近視(所以我排球打得比棒球好,小學曾打到縣代表隊,因為球比較大),以及身高,一下子竄到六百度的近視和很快停在正好一米七〇的身高讓我偉大的運動人生戛然止於初中二年級。多年之後我讀美國小說家厄普代克的名作《兔子,跑吧》,從第一頁就見到了這一美夢成真的可能荒怖樣子。小說的第一個場景是午後的街頭籃球場,二十六歲的兔子安斯特朗叼著煙穿著雙排扣褐色西裝走過,安斯特朗身高六英尺三,約一米九,結了婚有了女兒,在當地零售店裡負責推銷名為「魔力削皮器」的天曉得什麼玩意兒廚具。安斯特朗曾是縣裡的籃球名將,高二那年他創了乙級籃球聯賽的得分紀錄,高三時又再刷新一次並保持了四年之久,他牢牢記得自己打第一場校際賽就拿了二十三分(23,神奇的質數,日後籃球大神邁克爾·喬丹永久欠番的背號),人生得意須盡歡,這個下午他脫了西裝下場,把幾名不知他何許人的小鬼(「他們並沒將他遺忘,而是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他,這比遺忘更令人難堪。」)海扁一頓,回家路上他把一包煙投籃般扔進垃圾桶戒了,同一晚上,他開了那輛有錢老丈人半賣半送他的五五年福特離家,對著地圖但半是迷途的開了一整夜車最後折返,是的,兔子跑了——
自由主義最滑溜最曖昧難言,自由主義是最冷最不戲劇性的東西,自由主義沒有一言以蔽之的真理和綱領,自由主義得相信時間、相信人耐心的發現討論與改進不是嗎?自由主義是我所知道和三分鐘最不兼容的東西,三分鐘的自由主義者是個惇論,但這問題我們無法在這裏談下去。二〇〇九年,日本可比萬世一系天皇的自民黨終於垮台,稱之為「政權交代」,開票當晚我人正好在東京大久保甲隆閣小旅館里跟著看,當然也是通過電視——我留意到大海嘯中的一個小小浪花,那就是前一回小泉首相主導提名那一堆「刺客」眾議員幾乎全軍覆沒,哪裡來哪裡去。所謂刺客,指的是非正規軍,不是原來的政壇中人,而是一群匕刃一閃般突然刺進來的全新人種,這些沒做壞事(或說還沒機會做壞事)、甚至人們根本不知其何許人也的新人,得在所謂的三分鐘之內抓住選民的目光,這恰恰好可不暴現他們政治認知和才能的空白,他們只需要一個具說服力的資歷就好(學者教授、主播、商界新星云云),但首要的共同特質仍不是這個,他們真正的最大公約數其實是俊男美女,對準日本選民長期下來從犬儒到虛無衍生出來的遊戲心態。當然,這裏所謂年輕的俊男美女是一種寬容的說法,系就當下日本政壇的規格而言,相對於如森喜朗、麻生太郎云云的臉,任誰都年輕美麗不是嗎?
在如此無奈得作出選擇的現實之中,最現實的永遠是時間,有著惡魔之名的難纏時間——時間不僅要求長度,還得計較其密度和強度。一般而言,長度比較容易被意識到也比較好表現,我們如今活在一個專業不斷分割並深化的世界,每一門專業都是過往人們發明和經驗的總體不斷累積,這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愈來愈長、以有涯逐無涯的路,再沒辦法單靠人的聰明來一大步到達,事實上,專業工作的第一階段通常不真正是工作,read•99csw.com而是學習,動輒五年十年如是。因此,很多夠水平的專業工作者無法太年輕,否則就很不像了不是嗎?缺德的小說家錢鍾書曾寫過一名憤怒的、渾身長角如刺蝟的年輕人,從此人分批的自述中,他干過三年整整的碼頭工人,上山打游擊又三年,到哪個農村自耕自食再一個三年,轉頭進了哪個學校做個研究還是三年,洋洋洒洒十幾二十種人生經歷,反正你談到什麼他都親身干過三年都有一肚子心得意見,但錢鍾書寫道,才二十幾歲他年紀太輕,資歷太多太長,「裝不進去」,因此在關鍵性的時間銜接上遂只能含糊其詞。
今夕何夕兮騫舟中流,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本來事情不是這樣子的,本來,我們這麼說,真正美麗的事物不會是單調的一成不變的,它總帶著某種驚異、某種不可置信而來;真正美麗的事物不會只集中在人的臉、人的身材和年紀這幾處窄迫的地方,它寬廣而且富想像力。當然,美麗的事物也可以是安詳穩重的樣貌乃至於看似亘古如此,比方一片星空或一座教堂、一塊據說出自崔浩之手的渾厚北魏石碑,但它總同時是流動的變化的光影交錯的,如本雅明說的輕紗引風;真正美麗事物的深沉核心裏,永遠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準確性,一種「恰恰好」如是,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對的書寫者創造者對的姿態樣貌,以及眼前正正好站在這裏看到的你,必須如此的一樣都不缺全數到齊來之不易啊,你敢於寄望此生此世它還會再發生一次嗎?這種卡爾維諾所說人回憶過去油然而生的危險之感(「世界差一點就不成其為世界,你差一點做不成你自己。」),同時揭示了它眼前的脆弱,讓佩特拉神廟和春花朝露在我們心裏成為同樣捉摸不定的東西,同樣在我們發現它的那一剎那開始就已離我們而去。
我自己對老葛最懷念的演出之一,是他某回一個人出差到某個山區小鎮去,追索一宗後來證明是斷背山式的同志殺人案件。我自己生長於傳統價值統治年代的保守小城,回憶我那一兩個不得不結婚但一再拖延掙扎的童年好友,知道最悲傷的同志故事總是發生(或說永遠無法發生)在這樣小而封閉而透明的地方。這是個每一步都讓人遲疑該不該破案的案子,老葛也果然遭到一連串的阻攔,包括他的鑒識工具第一天就整箱不翼而飛,但老葛二話不說轉頭進了小鎮的雜貨店五金行,膠帶嬰兒爽身粉玻璃電池還有一堆我們不知道原來還可以這麼用的家庭用品,大俠一般。科學依然大獲全勝,惟老葛贏得毫無得色,一人去一人回,感覺他回家時更步履遲重。
這裏仍然要再說一遍,不厭其煩,令人討厭——所謂的專業技藝,指的並不僅僅是某種求生維生的無可奈何技術而已,這是人在世界一個踏實的位置,是你得以持續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一個基本視角,持續非常重要,只有持續才是進展的,才能慢慢看清細節,發現不同,讓原來隱藏的一層層浮現,讓世界不因為你自身的捉摸不定永遠是一抹鬼影子、是夢境;這也是你跟世界綿密的、具體的相處所在,你跟世界的關係是雙向的往複的,在你自身的進展中你能發現世界的進展,這極可能是人生活中所能發生最好的事。我們害怕的其實不是失敗,尤其是某種你心知其意、本來就帶著某種詢問嘗試意思的失敗;我們真正比較怕的是某種虛空、一無所有和沒意義,連成功都讓人意志消沉如本雅明說的。所謂的日復一日,意味著實實在在的獲取、保存和擁有,我們(不管作為一個實踐者或僅僅是個興味盎然的旁觀者)感覺到專業技藝的美好常帶著難以言喻的幸福之感,或許正因為幸福是美好的實體化,讓美好有了重量掉落下來,我們可以摸到它進而保存它擁有它。
我們這麼說應該很接近事實——如今的邁阿密CSI已又進入到另一個更讓人瞠目結舌的全新紀元,如果不是俊男美女,之前是你絕對無法成為固定班底的犯罪調查成員,最近這兩季你就連成為罪犯和屍體的資格都沒了,你不夠帥不夠美,怎麼好意思在邁阿密殺人或者被殺呢?或我們更正確更公平的說,也許你依然可以在此地當一名殺人兇手或一具屍體,但可別指望有人肯理你,更休想要這組假裝是科學工作者的戀愛中男男女女前來調查,你在初選預賽階段就已經被刷掉了。
我無意對日復一日播報新聞讓我們知道的主播不敬,我只是擔心這個不懷好意的世界,並一直相信美麗不只是一個禮物,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我猜我也比較清楚了,為什麼如今這麼多人類歷史行之有年的行業,專業技藝會不再講究不再累積了而且有折返之勢,人看起來總是表演的、是假的,如同邁阿密的CSI組員暨所有兇手屍體。
這一定是個很熱的城市吧,而且證實地球不斷在暖化,人行為的異常正是浩劫內容的一部分。
其實科學本身就是迷人的,拍CSI的人理應比我們更相信這個才是。科學有一種精確的、安定的秩序之美,這本來就是神奇的,讓我們得以沉靜無懼的面對紊亂不堪的世界。很多人如此真心實言的浩嘆過,從達·芬奇到卡爾維諾,仔細回憶一下的話,極可能也包括曾經這樣的我們自己(有人發生在學校的第一堂化學實驗課,有人發生於第一次有機會用顯微鏡看一隻用鞭毛不斷轉動的美麗草履蟲,有人則是兩手冷得發抖、拿著剛得到的天文星座圖比對冬天的夜空宇宙,等九-九-藏-書等)。卡爾維諾用水晶的晶瑩透明和完美稜角來說它,「水晶的刻面精確,得以折射光線,是完美的模型,我一向珍惜有加,當做象徵,因為我們知道水晶的生成與成長的某些特質類似最原始生物的某些特性,形成礦物界和生物之間的一道橋樑」。它把最巨大的空間最遼穹的時間拉到我們伸手可及之處,成為我們生命經歷的一部分構成,和我們自身的存在取得堅實的聯繫,人寂寞但並不感覺孤立,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英勇之情和平等,讓自己擴而大之的一種極其舒適充滿自信的平等。很可惜科學真的太過乾淨太自限了,對我們所在這一「木頭紋理的世界」(愛因斯坦說的)有太多力有未逮的存而不論之處,否則人終身浸泡在那樣井然明亮的天地里,可以日復一日的沉著工作,真令人羡慕,一定會少掉很多飄忽不定的煩惱,我自己會很後悔沒有選擇它終老於斯。
現實里,本來事情起碼是這樣子的——在總是由俊男美女統治的電視影集世界中,拉斯維加斯這組老小黑白胖瘦不等的組員之所以能脫穎而出,原本依循的就不是這套外貌加戀愛的乏味公式,事實上,我們甚至可以把CSI影集的成功,看成是對這套肥皂公式的(暫時)叛離,或至少是某種解毒劑,反應出我們對那些會走路會說話充氣娃娃的不耐煩。此事最少可追溯到之前康薇爾女法醫系列小說的大賣,人殘破的、腐爛的、冒著噁心黏稠惡氣的屍體有什麼好看的?極其少數有戀屍癖的人並不足以解釋這個現象,更加構不成其必要的經濟規模;真正吸引著我們的當然不是屍體,事實上很多人會在屍體特寫、尤其是解剖台上法醫展示並分析被害人胃中殘留物那一畫面時趕緊閉上眼別過臉去,我們肯忍受這個,為的是屍體背後的東西,某種真相,某個信而有徵被遺忘被掩埋的事實,以及更重要的,這個步步為營有條不紊的發現揭示過程,連同此一過程的知識、技藝以及各種工具配備。也就是說,屍體毋庸只是一座長相不佳而且令人提心弔膽的弔橋,過去我們還沒建造這座橋,人們期盼亡靈說出死亡埋沒的奧秘,只能通過歌德所言「夜間的神秘飛翔」(朱天心告訴我這同時也是個香水的名字,真是厲害),像奧德賽或但丁那樣,但今天,我們有某些人確確實實習得一小部分的亡者語言了,懂得怎麼聽它,並願意好心翻譯給我們知道。
我們同樣都是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時可以用的人。由此,我知道了為什麼美麗不再只是上天自在的、多出來的恩賜而已,為什麼如今美麗會和其他一切才能不兼容起來,為什麼美麗會變形蟲般逐步吞噬掉人其他的可能。
然而幾年下來證明還是不能這麼搞是吧,即便政治已是普世瘟疫般最浮夸不實的行業之一了,看看法國看看義大利就連歐陸那些幾百年民主經歷的老國家都不見得有抗體,但政治還是有它的起碼專業要求,有其最底線不可棄守的正經嚴肅,仍有它日復一日需要蹲得下去的工作得做。沒配合其他能耐,又沒意願逆取但順守的重新學習,同一臉,同一種表情和聲腔,同一套表演,這種乏味的美麗是支撐不了三兩年的。
事實上,在我們那個年代那時候的學校,你如果身高一米八五,球是不可能放過你的,就算你不想打都不行。我初中時同班副班長的黃姓老友,小學時曾是北縣金剛隊的王牌左投,有一顆幅度很大的下墜球,就因為這樣,學校棒球隊從第一天就鎖定他,體育組長綁匪般要他記大過還是當投手二選一,弄得他父親天天到學校來解釋來吵架來談判,鬧劇持續了整整一學期。老朋友日後念了輔大大傳,選擇了賣鑽石珠寶,人生之路有點怪怪的,但除了年華老去再投不了球了,好險應該過得還不錯吧。
比較難但真正讓人觀之動容如杜甫「觀者如山色沮喪」的其實是時間的強度密度這部分,它當然是看不見的,只能通過人的專註如矢、人的沉靜于手中工作、人熟稔準確到成為優美如流水如行雲的操持動作中感受出來。這樣的準確不分神,與其說是心志的、眼神的、表情的,不如說是在身軀、在肌肉乃至於最末端的指掌之中;不只是精神的,還是生理的物質的。我自己是個寫不好字的人,諸多筆法的轉折變化有著心知其意但一寫下去就撞牆的障礙,便只有一種時刻你能履險如夷的通過,簡單自然到幾乎不費力,那就是在剛臨完比方石門銘、比方顏真卿褚遂良米南宮之後,然而這樣美好自得如大書家附體的時刻遠比花開花謝還短,你一邊繼續寫著一邊就知道它正從你指尖逸去。這是一種極其奇妙的記憶,短暫但具體的只存留于臂腕指掌之間,你感覺出它的每一回來來去去都只能微量的保留一點點,或說改變你的身體肌肉一點點,微量到通常不可察覺(只在你感受能見度最好最晴朗的片刻),如同物理學者說每天每時有數不清的中微子穿透過我們身體,只偶有一兩類恰恰好卡在骨骼關節處留下來一樣。所以,這種你一看就知道是對的、是淋漓酣暢的動作,並非一定得是很激烈的很大幅度的,並不見得非是盛唐當年揮舞劍器的公孫大娘,或網球場上乘勝追擊、飛起來一樣(我女兒謝海盟的素樸形容)的費德勒,在靜靜坐著輕挾棋子的羽生善治身上,乃至於一名廚師、一名木匠、一個真正在看書的讀者,一樣能讓我們看到那種彷彿凝聚成一個點、一絲力氣也不散失不岔開的集中。小說read•99csw•com史上最會寫這個的人之一是海明威,卡爾維諾講海明威小說最好的段落便是人專註在手中的工作里,「把船划好,把魚釣好」,一次只做一件事,讓時間噤聲,讓世界袖手在一旁等你;百姓有難匍匐救之,如果要救國,那一樣要專心把國救好,匍匐(不管是跌跤抑或爬行)只是必要的、或說難以避免的狼狽動作而已,如當年天下尚未靖平、頭洗三分之一就濕淋淋衝出來的周公旦,這並非不雅,此時此刻這遠比優美自盼的台步、比有型的頭髮、比還記得要先戴上墨鏡更好看不是嗎?漢朝末年這樣子席地念書的管寧,便看不下去他那名有熱鬧就湊上前去、假裝讀書但一心想躋身權勢榮華場域當演藝人員的老同學華歆,管寧毅然跟他切斷草席一人分一半絕交,我想有很大一部分理由直接是美學的,管寧必定以為老友的這樣舉止姿態很難看很不雅觀,就跟我們天天在電視熒光幕上看到的一樣,如果是熟人,你會假裝不認識他。
至於,唉,邁阿密,這個加勒比溫暖海風吹拂的該死城市究竟是遭到什麼詛咒?這組人怎麼好意思這樣?
東岸紐約那批人也中規中矩,人親切溫暖,以犧牲一部分個性和深度為其代價。紐約最好的我以為是罪案的多樣性,有太多隻有在這座世紀大城才能發生才能成立的千奇百怪受害者和犯罪者,像康尼島沙灘上捲曲死在小箱子里、馬戲團表演軟骨功的羅密歐型男子,像稱為「地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永遠在暗無天日地底幾十公尺處賣勞力、自成一套返祖性獎懲律法的工人團體,還有那個化為白骨躺鐵軌旁、骨頭積滿地鐵埃塵的異鄉少年,麥克·泰勒一干人查出來誰殺了他,知道了他在哪裡打零工,還複原了他的容貌,但永遠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來自哪裡,他遺留下來那本畫滿紐約街景一角的素描本無法成為科學線索,只記錄著一個舉目無親、淹沒于千萬人群的少年,曾經呆坐在哪裡,看著什麼,寂寞得令人掉淚,如同我自己最喜歡的那幾句歌詞——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姓,我們每個人都難逃一死,所以,遠遁吧黑夜,沉落吧星辰……
一樣,我想人長得太好看,在人人稱羡同時必定是很辛苦的,是上天一個不懷好意的祝福,特別是在如今這個鋪天蓋地獵殺俊男美女的時代。如今,美麗已不只是要件了(你會唱歌而且你必須美麗,你會鑒識兇器上的微量DNA而且你必須美麗云云),美麗還單獨成立不必再配備其他任何能力,也就是說,你什麼都不必做不必會,你就每天二十四小時在那裡美麗就行了。這其實就是今天台灣所謂「名模」的真正定義,她們不是歌手、不是演員、甚至不用走伸展台(台灣沒什麼時裝工業可言),她們就只是自身的存在而已,存在即真理——很抱歉,這讓我又忍不住想到錢鍾書,《圍城》,寫方鴻漸從歐陸回國的船上,長日漫漫窮極無聊,他們為那名成天穿著泳裝賣弄風情的可敬女士取了個綽號就叫「真理」,因為「真理是赤|裸裸的」,但仔細想想這不太對,決定改稱呼她「局部的真理」。
這也正是拉斯維加斯和邁阿密的另一個再顯著不過的不同所在。拉斯維加斯是個說服力十足的老法醫,跛腳、鬚髮俱白,年輕時顯然經歷了六〇年代的青春狂飆歲月,鮑勃·迪倫、瓊·貝茲等等,還保留對昔日老搖滾的熱愛,會在陰冷的解剖室里聽這些心熱的歌,甚至把拐杖當吉他跳將起來,他也一樣有著解剖學而外豐碩的死亡知識,他跟葛瑞森兩名電視人瑞(就電視屏幕所顯現的人類平均年齡來計算)在解剖室的你一言我一語對話,一直是L.V.CSI的最佳畫面之一,有一回這兩個同世代的老傢伙還把驗屍報告用搖滾對唱出來,樂得,像兩個老頑童;邁阿密原來那個當了媽媽但風韻猶存的黑人女法醫還勉強可以,尤其是她面對每一具年輕屍體那種近乎戀屍癖的關愛難捨之情(「寶貝你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但她辭職回家后,補上來的果不其然又是個美少女,年紀陡降不說,衣服布料也依同比例縮減,執業動作優美但生疏,毋寧更像捏著手指頭對鏡打扮裝假睫毛什麼的。我女兒是個性急之人,總偷雞在網路上和美國在地觀眾同步收視,她給我看一張照片,說下一季邁阿密法醫又換人了,照片里是一名打赤膊一身精肉的耍帥年輕男子,這回索性全脫了,不曉得一名好好的法醫為什麼會在解剖台前拍這樣不看鏡頭的自戀照片,只能說是詩的手法,如同那個著名的說法:「一架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在解剖台上的相遇。」
幾季之前,邁阿密曾死過一名核心組員史畢,在警匪駁火中因卡彈無法擊發而殉職,我愈想愈覺得這是一切的關鍵,是一則預言乃至於宣告,從此大江奔流而去一發不收——史畢是一名長得粗粗的中年男子,不修邊幅不愛乾淨,之所以卡彈而死正因為他邋遢到連佩槍都不保養不清理,表面上好像這樣沒錯,但日後證明,這正是其下場方式及隱喻,他真正死因是因為他的容貌先天失調而且後天又不補救,他死於不是俊男美女,非死不可。
我們這麼說並非質疑上帝,討論人的聰明才智和人的容貌是否存在某種親和或背反的關係;我們寧可相信他既不公正(分配式的給予某甲智慧、給予某乙美麗),也不偏袒(把智慧和美麗全集中在同一人身上),他只是無序隨機,或者壓根不存在而已。我們這麼說是基於確確實實的生命經驗,是一九*九*藏*書種現實,我們自反而縮,察覺出來自身受限於物理性存在的無可奈何真相,你人在這裏,就沒辦法同時在那裡,你選擇了當人類學者,就很難同時是一名頂尖的、或至少夠好可跟自己這一生交代得過去的樂團指揮,你不得不鬆手放開那些已成多餘但仍極富競爭力、但願還有下一輪人生可實踐的才華和嚮往,讓它們停止下來,成為某種樂趣、某種你偷時間跟它歡快相聚的好東西;晚年的列維·斯特勞斯這個似曾相識的感慨(沒成為樂團指揮),其實也是我們人皆有之的煩惱,我們都知道自己有過其他的機會和可能,總有多多少少的未竟之志,成為另一個人或娶另外一個人云雲,也許正因為永遠無法證實,沒裝填實踐過程中的種種挫敗、磨損、妥協和事後的不過爾爾之感,更沒成敗的負擔,它們得以一直保存著最原初的乾乾淨淨樣貌,以及那一刻我們自己內心的悸動之感。
聰明和美麗哪個在前面?當聰明和美麗兩者不可得兼我們取哪個舍哪個?如今我們整個世界向著哪一側傾斜?
最決定性的一擊仍屬組長葛瑞森的毅然追隨滿心傷痕的莎拉而去,去了某個滿地是昆蟲(葛瑞森最愛的東西)的叢林。這位已現老態且不稍掩飾、走起路來大屁股一頓一頓的組長,就電視影集的規格限制而言,已近乎神跡的呈現他這樣「一種」人的絕佳模樣,品質非常高,包括他對科學真誠且興味盎然的專註,但更難的毋庸是他並不因此是個科學瘋子不是那種討人厭的科學法西斯主義者,我們仍不時會從他口中聽到科學而外科學力有未逮的豐碩話語,不因為這些話語可能引述自莎士比亞但丁神曲或某一則希臘神話顯得更有學問而已,而是很正確的揭示出來,真正好奇的是人而不是「科學」,真正對真理是非有著堅持之心的也只能是人自身,而一種質地精純的真誠不會限縮于某一個特殊領域某一門行業,它是人更本質性的東西。當然,每個人仍得有他的現實選擇,像葛瑞森選了科學鑒識,每個人有他認定或鬼使神差「自己最主要做著的那件事」,有他的專業技藝所在構成列維·斯特勞斯所說的「人在世間的位置」,這是積極的,但話說回來也仍然是不得已的,就像物理學告訴我們的,你終究無法同時存在這裏又存在那裡,你不得不依循對你而言最有效的某道路徑去追索真理(或僅僅只能是真相)去實踐好奇,但在此同時你也該心知肚明自己放棄了其他的可能途徑,文學的路、音樂的路云云,如同博爾赫斯所說「我不得不躲入到無知的洞窟里去」(博爾赫斯舉例說他學不會騎腳踏車、永遠弄不懂汽車的構造,這有點氣人)。這種好的無知保護著人的本來模樣及其初心,讓人置身在某個僵硬多限制的專業領域里仍能維持柔軟的海綿樣態,不被輕易定型,仍可以複雜的多樣的吸收,仍不時對更豐饒的外頭世界探頭探腦並且偶爾滲透逃逸出去。
對日本人來說此事也許是一趟新的民主經驗,但這些年活在台灣的我們對此卻知之甚詳——事情根本是從我們這邊開始的,早日本達十年以上,小泉只是想出刺客這一命名但純粹是抄襲行為。如果日本人想知道接下來的事,比方政治刺客的試用失敗會不會證明此路不通回歸原狀云云,我們可以正色告訴他們,不會的,失敗的只是這一次、這第一批人,而不是諸如此類的思維和做法;它不會被棄置,而是會再改進,也許得更講究一點其他能力或身份,也許表演(從競選到國會問政)尚有進步空間,也許所謂的俊男美女得再提升其規格云云。社會這一面文風不動,電視還是電視,三分鐘還是三分鐘,從犬儒到虛無,我們並沒在其間發現有任何遏止其勢的跡象,遑論逆轉;這絕不是政治領域的單獨現象,它同時發生在每一行每一業,差別只是「熱行業」比「冷行業」嚴重迫切而已,誇張點說,我們蠻全面蠻徹底的正走向一個業餘化表演化的新世界。
也許這首老歌能讓我們內心平靖一些,這是收音機時代的,叫《懷念的播音員》:「雖然你和我每日在空中相會,因為你溫柔美麗的聲音可愛——」唱歌的是一名這樣的痴心男子,自苦的絕望的愛上那個有著美麗聲音(但沒真見過面)的播音員,他甚有風度的把這個情感收藏起來,決定「只有是懷念你」,還沒開始就直接轉成回憶。我小孩時候聽「中廣」電台,的確也相信全世界最美麗的人一定是徐謙或白茜如,因此,主播作為一種專業新聞工作者同時是美麗的人不自今日始,這老早就開始了,用抽象字眼來說,主播是聰明加上美麗。
話說回來,如果這樣一個把船划好把魚釣好把國救好的人,同時在容顏上又帥氣美麗不是很好嗎?年輕時你會喜歡這麼想,如武俠小說里的青年俠士俠女,集天地鍾秀和世間一切奇遇於一身,就連摔下斷崖身中劇毒都有便宜可占,賺到一部秘笈、一柄上古神兵(硬度不足的青銅兵器嗎?)、或一位美若天仙卻捨己救人的紅粉知己。但年紀愈大,你愈來愈無法這樣奢想,不是因為幾率問題,而是這兩者在人性層面以及在社會現實里的扞格問題,不是因為這兩者一定不共容(幾率上是可能的),而是你逐步知道這過程中的諸多危險,讓人看著提心弔膽。
紐約的組長麥克·泰勒,每星期三晚上固定到某一家爵士酒吧去,上台客串吉他手,當然是業餘的。發現此一秘密的是當時才補進來的新組員蒙大拿,一個很樸素的、圓圓的農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