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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球手與吟遊詩人

網球手與吟遊詩人

這麼多年冷眼看下來,我們不難發現,幾乎不可能擊敗費德勒的球員(我指的是大滿貫賽、大師賽這級玩真的的球賽),也是坊間笑稱「我恨費德勒聯盟」的基本成員,正是這些所謂全能類型、沒一招一式特別緻命或至少非常詭異的球員,休伊特和達維登科(不過他這一年的平板正手很棒)是其代表。全能類型的球員一定要打敗費德勒得再擁有一個特質,那就是你必須非常非常年輕,等他老,等時間緩緩發生作用,放心,一定有這麼一天的。還有機會在今天就狙擊般打贏費德勒的人通常是賭命之人,把勝負生死全數押在我尖鋒乃至於畸形發展的就那一兩種球上頭,所有子彈全瞄準同一個點打,輸球應該而且活該,但贏了可就算我的了。怪怪的阿根廷納巴迪恩算這種人,他打一種不太正規的、旋轉詭異節奏飄忽的獨特網球,很容易引誘費德勒想一探究竟的深入他的戰場,費德勒其實很輕易就能寬闊的以其他各種球擊敗他,但這裏隱含著費德勒身為全能王者不閃不躲、你說怎麼打就怎麼打的微妙中世紀騎士心理;二〇〇九美網攔下費德勒的大力士迪波特羅則是較代表性的球手兼打法,他就跟你賭正手拍,專註的打球速打那種足以震飛球拍拉都拉不起來的渾厚力量,讓旋轉變化的時間和空間都壓縮到最小,讓局面單純。當年其他方面什麼都不太行、但鐵騎衝擊力道十足的北邊蠻族就是這麼滅掉文明的羅馬帝國。
噢,珍愛的月,在你幽靜的光暈下,
此外是絕不可少的美學問題。你要打敗全天下所有人,惟還得以某種華麗的、沒見過的甚至想都沒想過的方式贏球才行,辛勤工作浴血奮戰同時,你還得時時飛起來,像《九歌》描繪的那樣子踏著滿天香氣御風而行,只有你跟網球飛起來,其他所有人留在地上,呆若木雞。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還記得伊凡·藍道這個人嗎?板著臉站定底線日復一日揮拍如一成不變勞作的東歐農戶,他也牢牢統治過這個網球王國,尤其是一九八六、一九八七那兩年,他四大滿貫的戰績是嚇死人的四十四勝三敗,連兩年囊括美網法網不動,生涯惟一缺憾的溫布爾登草地連兩年衝到亞軍功敗垂成,南半球不一樣星空底下的澳網那兩年較不受護佑,但也一次順利打到四強,另一回則因傷缺陣(所以少了一敗,眼尖的人會第一時間發現)。這是最接近費德勒神樣二〇〇六~二〇〇七的時刻,但當時有人爭論藍道是山羊嗎?事實上那兩年的藍道話題極無情也極不公平的指向全然相反的方向,自東徂西從南到北遍地是嘲諷、抱怨、嗟嘆、宛如網球王國淪入黑暗時伐的難聽聲音,還不時間雜著虔敬的籲求,如同流亡巴比倫的曠野猶太人,要上帝趕快派個隨便哪名兒子下來好心救救大家。心高氣傲以為網球正受到褻瀆的馬克安諾,我至今還記得他怎麼講的:「藍道有才華嗎?他一整個人的才華加起來還沒我一隻手臂的才華多。」
所謂的山羊,GOAT,是一個縮寫的密碼之字,原形是Greatist of All Time,史上最偉大者,天下第一人。按理講,這是個常設性、每階段更新的至高位置,如果有新人越過前人,那就拿著梯子把名牌給換下來,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事實上它並不是比較得來的,更是一個長可二十年三十年完全不談的話題,除非有個那樣的人出現了,否則它是懸空的,甚至就從缺。網球史上這一話題最熱切如不及如探湯的一刻正是因為費德勒的降臨,尤其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這兩年,我以為光從物理性、科學性的溫度測量,大概就足以確定誰是這頭山羊了,就像CSI的葛瑞森組長說的,人心捉摸不定,我們只有跟隨著科學證據往前走。
抵死到最後一刻才心不甘情不願投降承認費德勒山羊的,是那一批老山羊桑普拉斯的最忠貞球迷,我個人其實很喜歡有人這樣,山川知故國,風露想遺民,深情款款不媚不懼,專志一心侍奉自己的神如韋伯稱許的那樣,不附和世界不拋卻自己的記憶以及所有熬夜看球的時光和感動云云,這怎麼說都是我們不斷流失中因此更需保衛的德行。但老山羊自己開口說話了,桑普拉斯是這樣一名謙謙君子,他認定費德勒正是人類歷史上最好的網球手,且絕不懷疑他很輕易會把大滿貫頭銜累進到十七、十八個。這樣的事在我的人生里曾目睹過一摸一樣的一次,那是在NBA球比較大顆的籃球場上,時間是八〇年代末九〇年代初,之前整整十年,東波士頓大鳥伯德和西湖人魔術師約翰遜,很像桑普拉斯和阿加西,既彼此對抗不斷打出一場一場最好的球賽,又以各自全能無處不在的技藝彷彿把籃球推到極限了,但邁克爾·喬丹旭日般升起來,也是一樣,包括我身旁幾名湖人魔術迷仍負隅說著挑剔詆毀的話語同時,魔術師約翰遜對著電視鏡頭,做出一個下巴掉下來的誇張表情,告訴全世界籃球公民他本人是邁克爾·喬丹的球迷,一副天國已降臨、你們應當跟我一起認罪悔改皈依惟一真神的模樣。但我們曉得,最強大法律效力的證詞往往不來自義人,而是來自惡人;最質地精純的讚美,也不是來自桑普拉斯這樣自謙與人為善的君子,而是來自不講好話罵遍天下的壞嘴巴。這個人就是馬克安諾,他一輩子靠球感靠天分而不用蠻力打球,數十年如一日相信自己才是最有才華的網球手,「才華」這東西由他一人壟斷不分給任何人,但他也像聖經里那名捐出自己僅有兩枚小錢的寡婦,語不驚人,但其實聲震天地八方,馬克安諾會得到祝福的:「費德勒是史上最有才華的網球手。」
我想著多年前讀過的一篇有趣文章,是著名的科學作家托馬斯寫的對吧,他說他有一段時間忽然被一個念頭困擾住,呼之欲出卻怎麼也說不上來,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地球像極了某個東西,但到底是什麼?——整個地球看似隨機無序,每個部分各自生長消亡,但卻又彼此微妙的牽動聯繫彷彿有著意志;形狀看似渾圓,卻又奇異的不完美,講不出是一個什麼形,地理學只能賴皮的稱之為「地球形」;它包覆著一層薄膜也似的大氣層,有限度的隔離異物,卻也容許乃至於無力抵拒某些東西進來,形成一個也脆弱也強韌、獨立但又不由自主的個體,等等等等。某一天,他抬頭看著黃昏的天空,如看向宇宙深處,忽然狂喜的想出來了,我們地球多像一個單細胞生物啊,沒錯,就是它,一個單細胞生物。
二〇一〇,我們等著看下一個大滿貫會發生什麼事,也等著吟遊詩人許乃仁恢復過來講給我們聽。這是卡爾維諾為我們選的萊奧帕爾迪的一首詩,借花送給二〇一〇的費德勒以及許乃仁。卡爾維諾指出來,這詩的神奇便是從語言中抽除了重量,所以看起來就像月光,「在他的詩中,月亮出現不多,卻足以把月光灑在整首詩上面,或是在詩中投下月亮不見時的陰影」——
怎麼打敗費德勒?很奇怪吧,其實不是沒方法,而是方法太多,多到沒人可完全記下來。尤其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那兩年間,人人費煞苦心提出破解建言,遂成為網球史上最厚一疊文獻,甚至單獨成為一門專業學問了。但我們回頭一一來看,會發現它們幾乎全依循一個固定書寫格式,如聚斯金德鬼一樣的小說《香水》——一開始,它非常腳踏實地,從每一個實物、每一種特性、每一處可能細節真的尋訪揀擇提煉,好製成各種礦物系、植物系、動物系的香水;但進行到三分之一左右,小說突然如朱天心說的「起飛了」,想像力驚心動魄的全盤接管,香味乃至於香水本身升華成為形而上的「東西」,它可以改變思維幻惑人心點燃每個人沉睡最深處不起的心事,還能把記憶完整溶鑄成物隨身攜帶如降服了時間滄桑(記得格雷諾耶有一瓶微縮了他年少修道味全部氣味的香水嗎?);最終,香水成為一道光,一道通往至樂天國的路,救贖與毀滅已完全是同一個東西了——
二〇一〇澳網,如果說有什麼不盡完滿之處,我和我女兒謝海盟的共同結論,那必然是,本來應該負責講給我們聽的網球吟遊詩人許乃仁沉默了,把主述的位置讓予技術解析的劉中興,只負責點頭稱是。謝海盟遠比我細心,她笑嘻嘻要我注意聽,許乃仁的「是!」「沒錯!」多用力,多短促,多長帶感情,把全部感情擠成一個點,一個單音,彷彿一下鑿入堅硬花崗岩般火光迸射。
抱歉,我忍不住要把這個切球神話視為一個寓言,正如同卡爾維諾在《輕》的演read.99csw.com講文稿中把珀爾修斯的神話視為寓言:「它喻示詩人和世界之間的關係,一個寫作時可以遵循的方法上的啟示。」——卡爾維諾文雅的指出,他有時候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硬化成石頭,是一種緩慢的石化過程,儘管因人因地而有程度差別,但無一生靈得以倖免,就好像沒有人可以躲過蛇髮女妖梅杜莎的冷酷凝視一樣。網球世界也是整個世界的其中一個國度,一樣在硬化石化,製造出來一個又一個鐵板模樣的網球手,我們親眼目睹它發生,還不無絕望的相信事情不會回頭,黯黑的力量和速度會宰制一切,壓迫得人難以喘息,留給美,留給技藝,留給豐饒、變化和可能性只有死角般的空間。卡爾維諾以為惟一的可能解救之道,只有人智慧的活潑靈動(「每當人性看來註定淪于沉重,我便覺得自己應該像珀爾修斯一樣,飛入一個不同的空間。我並不是說要躲入夢境,或是逃進非理性之中。我的意思是說,我必須改變策略,採取不一樣的角度,以不同的邏輯、新穎的認知和鑒定方法來看待世界。」你不覺得他也是在說費德勒嗎?),這正是費德勒為我們做的,不是回到博格云云木頭小球拍那時候那樣子打,單純的復古那種相框封存的美只會讓人憂鬱,費德勒是英勇騎上這樣海嘯般的強力與高速浪頭,駕馭它拆解它並借力於它騰空而起,讓我們眼見為信指證歷歷的看到,原來野蠻力量是打得倒的,而且可以這麼容易這麼舉重若輕的就打敗它,野蠻力量的真面目原來這麼粗陋、笨拙、手足無措,暴現出一個又一個弱點和限制,化為微塵,「消融這個世界的堅實感」。我很早就注意到談論費德勒技藝的文章最常被使用的一個字是grace直譯為優雅,但這同時是一個宗教的、讚頌的、感激的字,指的某種神恩、某種應許、從天上照下來的一道光,雲中射金箭,有色彩有溫度還有殷殷叮囑揭示真理的智性聲音如懸浮跳動的埃塵微粒。是的,人心在最根本處仍是一樣的,我們只是沒辦法說得像卡爾維諾那樣準確有條理,我們可能知道得晚一點,但我們有著一樣的嚮往、夢境及其憂慮,人智慧的活潑靈動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一樣會認出它並且相信它。
是有人講過仇恨是人最大的驅力,因此很多球員上陣之前會對著鏡子催眠自己,培養仇恨情緒,努力把對手想成是殺人放火抓子奪妻而且有條三角錐尾巴的該死傢伙云云。我們可以相信此一效應,但不必相信這是得拳拳服膺非此不由的真理。因為它終究只是暫時的、嗑藥一樣的,二而衰三而竭;有人更正確的指出,恨一個人最需要體力,仇恨其實最讓人疲憊,而且更讓人滿心荒蕪沙漠化,長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這是短暫興奮的沉重代價。我們得試著相信,真正美好的東西一定是超越仇恨的,或更平實的說,會讓你看到時忘記該怎麼去恨人,我五十年的人生親眼看過不少次這樣像彷彿冰雪消融的美麗表情,瞬間眼睛回復光彩兩頰有了血色。它有更動人更舒服的力量,尤其當我們只是看球的人而不是打球的人,我們召喚仇恨之力所為何來呢?網壇一直有這麼一個傳聞,證詞包括很多被修理得灰頭土臉、因為費德勒少拿很多冠軍的現役球員,他們說你很難真心恨費德勒,甚至還有「聖費德勒」這個未經梵蒂岡教廷認可的誇大不實稱謂。儘管這些人有著千百個再實際不過恨費德勒的理由,包括經濟的、名聲的以及只此一次的有限網球人生,最該如我女兒講的,大家約好了在休息室里蓋他布袋。
而你靜靜倚靠在樹林上,
誰來擊敗費德勒?放眼當前世界,大家很快發現,最實際(只有這樣才保證能贏)卻也最不實際(正好不會有這個人)的是某名來自無何有之鄉的無何有網球好手,一個網球生化人。誕生於二〇〇六、二〇〇七當時,這個網球末日天使,得同時擁有馬克安諾的球感,康諾斯的鬥志,恐怖伊凡的發球,阿加西的接發,博格的底線,休伊特的快跑,艾德博格的截擊,桑普拉斯的沉靜心智,以及當年威力球大獎得主的好運氣——
費德勒是真正的全能網球手,因為他,我們得以重新理解一次所謂全能的真正嚴苛意思。不只是形態上你能發能接、能正手能反手、能網前能底線、能紮根大地沉著重擊又能輕盈隨風滿天飛舞而已,而是同時且同等的把每一門技藝都推向極限,每一樣都優美但其實全是人間兇器(我女兒一向主張費德勒的某些球賽應該列為限制級,別讓兒童看到,尤其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對羅迪克、對休伊特的那幾場球),每一樣都堅若盤石無裂縫無弱點。當然,二〇〇九之後他的切球又一次改寫全能定義,如盤石之上開出一朵奇異的花——但我們說真的,全能的發展其實是危險的,包括比賽之前,也包括實戰時刻,大體上,這跟人類歷史前進的大方向背反。
遠處山巒一一展現,
打敗費德勒的方法,便如此斷開成兩端。現實的這邊較小較沒自信也很沉悶,招式並不多,說來說去無非是,堅持打費德勒反手不管右側空檔看來多大多誘人、保持鬥志不管正被宰得多凄涼、有機會沒機會都拼橫豎一死、把二發全當一發用力到底「除了腳鏍手銬沒什麼可損失的了」云云;不現實的另一面可就好玩了,帶著狂歡,話語里滿滿是笑聲,讀起來像極了拉伯雷捧腹大笑的《巨人傳》又像塞萬提斯笑出酸苦淚水的《堂吉訶德》,比方在他飲水中加點瀉藥,要他髮帶綁腳踝上,抓幾隻蜘蛛替他網球拍穿線,色|誘米爾卡,美國運通卡找他代言(二〇〇四羅迪克以美網衛冕者之姿代言美國運通卡,超大型廣告牌掛滿紐約,卻只打一天首輪出局),規定四大賽不得連選連任,請費德勒挑戰一次世界重量級拳王——
月兒,你在天上做些什麼?
新月泛白之隙,
我猜,之所以有人敢斷言今年費德勒將全取大滿貫是基於這個簡單算式:二〇一〇費德勒等於二〇〇六+二〇〇七費德勒再減掉納達爾。我自己倒無意這麼樂觀(或悲觀,端看從哪邊看),風雪不時地震頻傳海嘯橫越過整個太平洋世事捉摸不定,像我這個年紀了,害怕的事已不多,但喜歡為別人留點餘地,免得彼此措手不及;我也仍會確實的想到,球場之外,費德勒仍只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小夥子,生命有他網球技藝難及的地方,永遠有他練不到而且根本無法提前練的死角。儘管他戴起家鄉的名表、穿著西裝揮動球拍仍那麼優雅自信沉靜,但你曉得那只是一支拍得很漂亮、音樂節奏控制著你心跳的催眠廣告而已。
從比數看、從比賽耗用的時間看,這樣狀似沒拼的球好像可以要求憑票退費,但即使是還花了大筆旅費的那幾位英國球評都不會這麼想,他們來的時候是興沖沖的英國人,回家時則是幸福的網球迷,回歸和你我一樣網球共和國的公民。一如澳洲人知道費德勒又再一次刷掉了他們的休伊特,一如同為蘇格蘭出身的斯諾克傳奇球王史蒂芬·亨得利爵士親口承認,他當然希望莫雷可以贏,但他是費德勒球迷(所以說大英帝國得繼續善待蘇格蘭人,在莫雷拿到大滿貫頭銜之前絕不能讓蘇格蘭獨立建國)。這說明國族意識是多神經、多沒程度的東西,在真正美好的價值和事物之前,它只是博爾赫斯說的某種幻覺,晨霧般在第一時間就該消失掉。
你在向晚時分升起,沉思于荒原;
好看的球不見得非打五盤不可,不見得要四盤搶七外加一個烈日酷刑般的長局,這樣的球也可能很緊張但極乏味,在桑普拉斯已逝費德勒未起的那一兩年空當我們不常常這樣邊提心弔膽邊罵人嗎?就像那種冗長沉悶的推理小說,其實你想知道的就只剩最終兇手究竟是誰而已。我那個比較冷比較酷的網球迷女兒總說,太陽這麼大,乾脆人道一點大家快轉跳過從搶七、從第五盤開始打吧,必要時猜拳也行;費德勒三比〇的球仍這麼好看是真正的好看,是不依賴勝負張力加值的純粹網球,你不是在等結果而是豐饒的一個一個球看。說真的,如果純從網球技藝的驚心動魄程度來說,費德勒耗用五盤的贏球方式通常反而是不完美的,說明這傢伙又半途神遊去了,就像他二〇〇六~二〇〇七時也戒不掉的第二盤夢遊症一樣。也許他最好的球賽(我們妥協點人性點)是三比一,也許他若有所思的漫遊正是費德勒神話風格的一部分,也九_九_藏_書許有些挑戰有些泥淖我們才得以多見識到他的思維軌跡、他的處理困境和各式應變之道,逼出幾個讓人驚呼的好球出來是吧。
噢,溫柔優雅的月,此刻我追憶,
誰不曉得費德勒已連著二十三次大滿貫至少打進四強,而且其中二十次決賽,十四次一路到底冠軍,除以四換算出來是整整六年時間。老天六年物換星移可以發生多少事不發生多少事?不可能全然沒風雨沒病痛,沒片刻的失神,沒一段時日的自我懷疑,沒不恰當的亢奮或厭倦,沒疲憊沒莫名其妙的心思寥落,沒有和女友米爾卡吵架拿網球拍互毆(借用老虎·伍茲的動人故事情節,依手中兇器,高球手和棒球員可能是最不合適劈腿的)云云,以及不可能不一再碰到的,儘管對手客觀實力遜你一截,但那一場天時地利人和全到齊而且諸神護佑,忽然吃錯藥打來熊熊如地獄之火一般——網球場上,上帝豈止是從這裏走過,他根本就坐在包廂座里長駐不去。我們隱隱察覺到其中有一道時間界線,如果說兩年三年如此,那你是全世界第一,打敗的是和你同文同種的網球人類;但長達五年六年?時間的意義完全不一樣了,你得打敗上帝才行。
納達爾的發球只是中等,而且系以他的年輕體能速度和打死不放棄的鬥志來cover他其實並非全面精湛的網球技藝,一旦鐵鏈掙斷失去主控球場壓制對手的優勢,會像藥性消退般弱點一一暴現,回歸成為一般排名前十的好球員。納達爾真的很像以前武俠小說和現代科幻驚悚電影里的殺手死士,藉助某種秘葯,把人用來活一輩子的能量提前叫喚出來,且集中在一兩年內爆發殆盡。二〇〇八年末雷曼兄弟倒閉,全球金融體系潰堤般瓦解,資本主義允諾的繁華瞬間成一夢,而且是人人滿身貸款欠債的噩夢;緊跟著,納達爾提前衰老的雙膝再支撐不住了,這兩件事毫不相干但巧合如一則歷史的沉重隱喻。我想起昔日又跑百米又跑兩百米加四百接力還跳遠的田徑不世奇人卡爾·劉易斯,他光輝退休后,檢查他身體的醫生如此驚呼:「小夥子,你到底是怎麼折磨你這兩條腿的?」三十幾歲的田徑極速超人,有著六十幾歲老人疲憊殘破的兩隻腳——
而後,你沉落。
紅土與草地,如冰如炭,如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如天空中的獵戶星座和天蝎星座,是兩個「明顯無從和解的東西」。網球歷史上曾奇特跨過此一紅海的先知人物,嚴格來說只有「冰人」博格,他的大滿貫頭銜一半溫網一半法網正正好從中間剖開來,但奇怪博格幾乎不會打快速硬地球場,以至於康諾斯和馬克安諾這兩個美國黑幫不良少年總每年九月以後等在美網澳網修理他泄憤,這一直是網球史上最神秘最令人費解的謎之一;另外一個就是費德勒了,今天帶我們進入流奶與蜜應許之地的人。
從二〇〇九法網溫網到二〇一〇澳網歸來(他其實哪裡也沒去,只躺在家中沙發上,但我們從俗)的費德勒,正式永久封閉了一個老話題,卻也重又掀動一個老話題——前者是,究竟誰才是所謂的「網球山羊」;後者是,怎麼樣才能打敗費德勒。
遠看有點像阿加西的光頭好手盧比西奇說過這樣哀怨如詩的話:「我們拼了命才打進決賽,卻都輸給同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費德勒。」——生在這麼一個網球技藝公開化、全球地毯式搜尋天才小鬼、訓練計劃嚴密完整如生產線的當今世界,費德勒的真正美好無匹,其實不是一直贏球而已,而是擊破了這個極限詛咒,把我們所有人解放出來,在完全看不見星光的城居年代重現古老遼穹的星空。當然不是對手不行,而是費德勒太好,是他讓所有人顯得沒那麼好。比較細心的人可能會一再注意到類似的嘖嘖怪事,比方說阿加西的對手總是較常發生雙發失誤,像是上帝特別鍾愛阿加西,其實原因很簡單很邏輯,一是第二發本來就可能不進,二是因為接球的人叫阿加西。阿加西極可能就是人類網球史上最好也最富攻擊性的天才接球手(我甚至懷疑他正是回發球ACE最多的人),他一定侵略性的往前站,不待球真正彈起就全力出手,太弱太保守的二發等於找死,往往才發完球、身體還沒回正過來發現球已赫然又出現在腳邊,這個球確定是我剛剛發出的同一個嗎?發球的人得保持一定球速並考慮進球點,很自然也就升高了失誤率。阿加西的接發球效應引發的最美好結果,發生在桑普拉斯身上,桑普拉斯二發的質感和穩定性一直是罕見的精品,顯然是一路對抗上來吃過苦頭的進化成果。
話說,好容易有了史詩故事,怎麼可以沒有一旁吟唱的詩人呢?特洛伊十年戰爭和航向伊薩卡故鄉時有荷馬,找尋金羊毛的阿爾戈號,俄耳甫斯就坐船上甲板彈著他的弦琴,沒有詩人,誰負責把故事攜帶回來講給我們聽?
二〇一〇澳網其實像極了老式故事的收尾,你看,王者歸來,而且還結了婚生了再戲劇性不過的雙胞胎女兒(故事里的國王總是生公主不是嗎?),理論上應該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謝謝收看。看著頒獎繞場展示金杯這一幕,我在想,費德勒這一場究竟像什麼?是什麼樣一種似曾相識的故事?
今天,儘管山羊爭議已平息,但是非對錯仍不可不知——有不少人曾這麼說,費德勒碰到的對手比較弱,不像桑普拉斯有幸(或較不幸)生在一個群雄並起的網球輝煌年代云云,這當然是不正確的。我們很簡單就可一一列出來,納達爾毫無疑問是網球史上最佳紅土球手且不止能打紅土,羅迪克正是科學鑒定過最快的發球手,休伊特的兩腿完全不輸張德培且體力鬥志和韌性可能更勝一籌,喬科維奇擁有東歐高個子全部優點卻有過去東歐高個子難能一見的協調性和柔軟度,看似懶洋洋的莫雷擁有毒蛇般的手腕和爆發速度,南美洲大力士岡薩雷斯和德爾·波特羅的正手重擊幾乎打得死牛羊千萬別讓他們打出感覺,等等等等。網球世界,跟人類其他領域一樣,永遠有潮起潮落的景氣循環,但這上頭我是已故古生物學者兼統計學者古爾德的信徒,古爾德同時是個頂級棒球迷,他那篇探索大聯盟棒球為什麼不再出現四成打擊率的論文是經典之作,我想不出有更紮實更讓我服氣的運動文字。古爾德一再說明,當某一個領域開發完成,技藝的進展已臨界極限的右牆,其不變的徵象便是進展幅度的急遽縮小和減緩,頂尖者的表現再難分軒輊,大家窮盡一切能爭的不過是快〇點一秒、高一公分、多出半公尺如此而已。因此人人顯得平凡,今天你贏明天我贏,球迷找不到可以持續信奉的對象,不像老時代,你放心認了貝比,魯斯或泰德·威廉斯,他就高高掛在那裡十年十五年不會下來,且星空般自動化為神話還子子孫孫永寶用。古爾德說,這其實不是技藝的衰敗不復,反倒是技藝全面進展的不幸結果,我們的詛咒系因為我們自己其生也晚,被命運拋擲到這麼一個鼻尖抵著極限的年代。
這回澳洲公開賽的異常榮光並不因為經歷了一場凄絕悲壯的生與死對決,稍前溫布爾登費德勒和羅迪克那一場、那最終彷彿只能由上帝介入決定誰輸誰贏的第五盤才是(我承認,這也是多年來我個人絕無僅有心生「費德勒你好心放掉這次算了吧」奇怪念頭的一刻,只因為此生此世羅迪克再不可能打這麼好這麼令人尊敬);此番澳洲公開賽之所以動人完完全全是費德勒式的,讓我們這些虔敬的、純粹的網球迷好像眼睜睜看著、又彷彿一起置身於某一個不可思議的巨大時空力量之中,把一整座拉沃球場從二〇一〇的現實澳洲墨爾本單獨拔起來,溫柔的放回到二〇〇六~二〇〇七去。我們任誰都眉飛色舞記得那樣一個費德勒及其細節,只是我們誤以為那個費德勒已是一個消逝的幸福時光,一個夢境。那時候的費德勒,他像風,像雲,像但丁的「白雪飄降群山」,像希臘神話故事里的珀爾修斯,穿著長出翅膀的鞋子,輕盈的浮起來,以至於每一名對陣的頂尖網球手都顯得如此平凡如此笨重還如此矮小。而今年澳網我們看,先是休伊特,這個從去年溫布爾登以來確有復活之姿、他自己也相信並重燃野望的澳洲老兔子,費德勒輕輕的以三盤球把他打回原形,就像過去十四場球那樣;再來是勞動楷模達維登科,總是什麼大小比賽都打的藍領好手,狀況突然好到不像是真的,已連著好幾個月所向無敵,我以為他正是這屆澳網最好調的一個,如果大會賽程允許理應在決賽才和費德勒對陣才是,達維登科果然有read.99csw.com個絕佳的第一盤並且又率先突破費德勒的下一個發球局,卻忽然像雪融了一般,整整十三局球,相當於兩個六比〇還多,六個發球局,如同陷身於一個誰也叫醒不過來的噩夢,又像置身故國春汛葉尼塞河水泛濫的西伯利亞四顧無人寸步難行;然後是法國特松加,他力大無窮但可以細膩處理小球,基本上也心思沉穩,又加上澳網一直是他幸運之地,惟至此費德勒已完完全全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的費德勒了,以至於可憐的特松加看起來更像個會外賽上來的第一輪球員(三盤球沒拿到一個破發點);最後就是莫雷了,英國安迪,這位能發能跑能穿越能上前截擊也能底線硬碰硬的年輕人,最特別是他看似松垮但其實靈活無匹的右手腕,在以力相向如炮彈的近代網球場上,這樣宛如瞄準器狙擊鏡的好手腕是上天仁慈但慳吝的禮物(只是恰恰好人類網球史上最先進的那一副好死不死在費德勒右手上)。我們得說,即便扛著一百五十萬年(該死的費德勒開的玩笑)的老英國歷史重負而來,莫雷其實並沒緊張僵硬失常。他正像那名特地從英倫三島越洋趕來、如同等待彗星日蝕世紀天文奇觀的母國球評家所說的「打得非常非常好」,尤其是比分看起來最差的首盤(6:3),但費德勒兌現了他稍前「一定打得非常積極主動」的諾言(針對過去莫雷的少年法西斯批判,謝謝指教),恢復了他久違的二〇〇六~二〇〇七那樣子打,費德勒的搶先變線是人類網球史上的一項藝術成就,他不早不晚總是在對手心念才動的那一剎那間不容髮穿透進去,時間感准得跟針尖一樣(蝴蝶般飛蜜蜂般刺),這是最殘酷打擊對手意志力之處,覺得自己赤|裸裸的毫無策略毫無秘密可言,接著,整個對峙狀態豁然一開如天起涼風,費德勒開始使用整座球場,沉重的網球瞬間掙脫了慣性卸下了力氣變得捉摸不定,球速也許更快更利,卻同時飄忽起來,這時候所有人屏息知道這球場已不再是球場了,它是一個王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不再有對抗了,而是統治。我們看到莫雷不間斷的打出好球,但每一記好球都像費煞苦心傾盡一切所能,帶不起振奮,只有疲憊和沮喪,老天你需要多少個、多密集的好球才能走完這道重重險阻不見盡頭的長路漫漫?你已經把最好的東西全拿出來了卻一無機會這是怎麼回事?我猜想,這一場球莫雷可能刻骨銘心的發現一個事實,過往他距離稍遠而且時間陰錯陽差體認不到的朗朗事實,原來傳說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原來人類最崇高的網球成就不是一個榮銜而是確確實實的技藝,原來費德勒每一樣都比我好而且正正好壓住我,堅固到我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突破、可以改變這樣窒息關係的點。我始見滄海之闊費德勒之奇,就像《莊子·秋水篇》里那個原以為自己已經夠大、乘興抵達浩浩無垠水天一色東海的河神,這不會讓人憤怒,即使摔球拍也只是某種爽然若失,某種自棄和悲傷。我以為一直有點年少不知節制的莫雷,之所以在事後頒獎台上講出「我可以像羅傑那樣子哭,但很慚愧我沒辦法像他打得那麼好」的這兩句話,正是如此的苦澀成長告白,其間有進步的成分,但願如此。
月亮寂然高掛屋頂上和花園裡,
說一名網球手在二〇〇八年拿下美網、法網溫網亞軍、澳網也依然打到四強是落難、是日已西夕、是生涯的谷底,本來是很奇怪的,但費德勒除外,他的地獄是其他任何一名網球手做夢都會笑醒的極樂凈土,這樣的詆毀其實源自於尊敬。我個人的看法是,二〇〇八一年的費德勒的確有讓我狐疑不定的地方,我一度以為他太快變得保守,只想等待對手失誤而不想冒險致勝(瞄準邊角用力揮擊的致勝球總有毫釐之差的風險),固然費德勒奇快但不覺其快的詭異腳步(判斷力的提前起動加上舒暢的運動力)幾乎每種球都跑得到,費德勒手腕的各式旋轉控制也幾乎每種球都能輕送回去,但這樣狀似不花力氣的打法其實反而比較耗時也就比較累,更糟糕是幫對手練球,讓他可以好整以暇緩緩打出形態、節奏和信心,有機會進入到某種從心所欲、見神誅神見佛滅佛的彷彿無敵狀態(打過球的人都知道偶有這麼一種時刻,夢寐以求,足球王貝利描述過,神奇出現在他十七歲世界盃決賽和地主國瑞典那一戰,而且是零比一落後時;魔術師約翰遜形容籃框會「大得跟個游泳池一樣」;大聯盟的打擊手則不只一個不止一次告訴我們,你連棒球上的紅線和針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百五十公里以上的快速球好像停在那裡等你打一樣,等等),費德勒到底在想什麼呢?但二〇〇九的法國羅蘭·加洛斯紅土給了我們答案,他在看來已全能已窮盡的網球技藝尋找一種新的打法、一種更輕盈的可能,其中最有趣的是切球。這一點許乃仁說得很正確,去年的法網費德勒成功的把切球一藝翻新到另一個境界,是人類網球史上切球2.0版正式上市。我們都知道,下旋切球(尤其是正手)是已然完全停止研發扔進倉庫的淘汰物品,除掉網前截擊,它只有處於防禦的、挨打的不得已時刻才拿出來,藉助它不必拉拍的動作和空中飛行的延遲來過渡一板掙回失去的時間和空間。也只有在費德勒極少數人手上還有些積極性作用,以其速度和旋轉的改變來迷惑敵手並且創造節奏的鬆緊疾徐,好重新控制比賽的進行暨其主導權,避免雙方底線對抽隧道般進入到只剩力氣大小、宛如西部牛仔掏槍決鬥的聽天由命野蠻狀態。下旋切球最有效的地點是溫布爾登的美麗青草地,有生命有呼吸有個性的小草會讓切球產生細微但詭譎的滑動,這正是老費在溫網霸權的專利性優勢,也正是昔日女王格拉芙(她是最後一個反手切球打得比反手抽球多的人)的專利性優勢;下旋切球最有效的時刻則是雙方兵疲馬乏的球賽後半段,它低迷的彈跳以及回球的物理性下折角度,要求回擊者得確實的蹲低身體,對於已然疲憊發軟的膝蓋和僵硬失去彈性的大小腿肌肉是很沉重的負擔,尤其是那些身高一米九兩米的高個子,過去我們若細心點不難發現,如果網球只打一盤,已退休含飴弄夫的林德茜·達文波特會是格拉芙之後的不動女王,她蹲得下去的首盤幾乎是無敵的。
是的,打最美麗的球,贏得好看,但美麗永遠是最危險的,詩歌、繪畫、雕塑、乃至於思維,還有戀愛,找尋美的人通常得付出難以掌控的生命代價。
一如現在,灑滿清輝。
我們當然大致猜得到為什麼,深情款款的許乃仁同時是球賽的評述人,兩軍對陣大戰方酣,的確有照顧另一側情感的高貴義務,但——這是費德勒啊,這是網球的幸福時光,這是慶典,是狂歡節。你知道,再傳統再保守再森嚴沒幽默感的統治者,都懂得寬容人們在這樣的日子里自在的、不必掩飾的、流泄的表達情感,做平常不能做的事,講平常不能講的話,進行平常無法進行的戀愛。神聖堅實的道德命令是人間之事,而這是天上人間的時刻。
儘管有太多好心人一再想把我們拉回地球,包括他那位養傷中暫時不適合發言的好朋友伍茲(原來他娶的不是母老虎,而是北歐武松),每個人都以自身的深刻經驗指證歷歷,你看費德勒那麼順、那麼快、那麼宛如亘古流光一抹的完美弧線揮拍勤作,其實恰好說明這需要多經年累月的苦練,是千千萬萬次沉悶重複同一次動作才能如此精純不合一粒砂子云雲。這些話我們從頭到尾相信全是真的,但我們當下的感覺卻仍不是這樣。費德勒的網球人生不是一則勵志故事,要勵志我們得找靠近我們一點、相似於我們正常人一點的成功之人;而且話說回來,勵志故事真真假假滿街都是不是嗎?費德勒觸動我們的不是身體這些部位,他是重新揭示了某一個更大更明亮也更深藏的東西,一個尤其在現實人生再無從尋尋覓覓的東西,惟我們一直無法真正釋然,一如我們站在山上站在海邊站在空曠的地方眼睛總會看向遠遠某個不存在的點。只因為這其實不算憑空奢求,而是伍爾芙講的,這本來就是我們生命構成確確實實的一部分。
把拉菲爾·納達爾也歸入「偶爾擊敗費德勒的人」是有點不恰當也有點不尊敬,但他正是打費德勒的真正典範——用專註、賭博乃至於拚命已不足以形容納達爾,他毋寧是某種壓縮時間、向未來無限借貸、欠上帝一大筆錢(總是要還的)的破產式打法。納達爾把每一場球、每一局球、每一個球都當下一刻就是https://read.99csw.com世界末日那樣子打,包括那種0比40落後毫無意義的球照追照救照拼,讓自己永遠保持著滿載的、冒著煙的激烈運轉狀態,而且擺明了不給對手絲毫喘息、迴旋、試探、換另一種打法的餘裕。納達爾表情十足但其實內心專註穩定,打好打壞看起來一樣痛苦,他真正的奇迹是他的正手,不在於力氣從不保留,而是這麼用力這麼匆促變形卻能每個都這麼准,十之八九正正好落在兩個邊角毫釐之際。然而看球的人驚嘆同時也合理的感覺不真實,這怎麼可能持續下去?你非得讓整個人如一根永遠繃緊到極限的弓弦才行,從技藝、速度、體能、心智到精神狀態全部缺一不可,這其中有太多人無法自主自理的部分,也有太多最容易在時間面前暴現弱點、最快被時間無情摧毀的東西。著名的「鐵鏈原理」告訴我們,一條鐵鏈的承荷力不是總和不是平均數,而是取決於其中最弱的那一環,但凡其中一個環節掙斷,一切到此為止。所以一名偉大球員的最終極技藝是學習如何跟時間周旋,讓時間大神迷路晚一步找到你,邁克爾·喬丹年輕時投各種最困難的球,但日後球風愈發優雅舒適;所謂的優雅舒適其實是一種從身體到心智的全面柔軟協調狀態,這樣才會降低失誤,這樣才不易受傷,這樣才能持久。
我們也不妨回憶,那些已退休的一代代球王名將,從最早的拉沃算起,是怎麼說費德勒的,老實說,每一個都比許乃仁更像球迷——沒人說技術,沒人談策略,甚至沒人真正在談網球,人人兩眼凄迷說著高中談戀愛之後就沒有再講過的思心話語,包括願意自己花錢買票去看費德勒練球……
相較於才真正是充滿困難、折磨、毀滅、被層層現實如蜘蛛網纏繞住寸步難行的現代小說,史詩故事壯闊、激烈但其實很簡單,而且明亮快速如行雲如流水,這兩者的對比,恰恰好是其他所有網球手之於費德勒,兩者依循著完全不同的故事情節和風格打球並展開球場人生,很不公平。史詩故事中的英雄打倒一個食人妖或獨眼巨人,遠比現代小說里和鄰居老太太的一次閑談更容易也更沒風險(跟老太太談話多八卦多危險啊?如福克納小說,後來多少可怕的事由此發生);他場場血戰但履險如同坦坦大路,仔細算起來流淚的次數和總量還遠比流汗流血加起來多(費德勒正是人類網球史上排名第一的愛哭鬼,輸也哭贏也哭);他總是憑一己之力奮戰的孤獨英雄(費德勒是最少僱用教練和一大家子訓練團隊的人),你卻一再感覺他得天獨厚眾神全站他那邊絕對是全世界媽的最好運的人,愈到生死存亡關頭愈不必靠自己;他總被設定得通過一連串全人類最嚴苛的考驗才能得到幸福,可同時這些考驗又一一薄如紙輕如羽毛,幸福來得可真快,遙遠高絕的榮光之地其距離和他家廚房差不多。莎士比亞的詩這麼說:「你是個戀愛中人,去借丘比特的翅膀/翱翔于凡俗的枷鎖之上。」
寂寥而且安靜。
網球世界看似優雅,有一點卻是最殘酷的,那就是它的比賽制度,除了年終八強首輪還有小組循環保證三場可打之外,全部採用單淘汰,輸球回家,造就了無數悲劇——維克多·雨果的偉大小說《悲慘世界》,翁貝托·艾柯如此說他筆下描述的滑鐵盧戰役:「雨果從上帝的觀點來描述這場戰役……雨果不僅知道發生了的事,而且知道可能發生的,以及實際不會發生的事。他知道,如果拿破崙得知在聖約翰山頂那邊有一道深溝,那麼米約將軍的鐵甲騎兵就不會崩潰在英軍腳下,然而他當時的情報卻是模糊的或是缺失的。雨果知道,如果給馮·布羅將軍當嚮導的牧羊人指了一條不同的路,那麼普魯士軍隊就無法及時趕到擊敗法軍……悲劇文學作品的魅力,是讓我們感到書中的英雄有逃脫其命運的可能,但卻未能如願,原因在於他們的脆弱,他們的驕傲,或是他們的盲目。此外,雨果告訴我們:『這樣一種暈眩,這樣一種錯誤,這樣一種毀滅,這樣一種讓整個歷史為之震動的失敗,難道是某種無因之果嗎?不……對即將到來的新時代而言,偉人的消失是必然的。某個無人可以反對的人,專管著這一事件……上帝從這裏經過,上帝走過去了。』」
一年前,我來這一座山丘看你;
所以說最偉大者不能只靠戰績,更不是不敗。拳擊台上最偉大的拳手公認是穆罕默德·阿里,他先後輸過給佛雷塞(第十五回合那記宛如來自肯塔基老家的左鉤拳)、輸給諾頓、輸給越級的斯賓克斯云云,並在垂垂晚年毫無機會的輸給他昔日練拳手下的霍姆斯;真正不敗的拳手是洛基·馬西安諾,也就是電影席西爾維斯特·史泰龍試圖扮演但不像的那個(沒有任一個真正的拳擊迷受得了那麼假、那麼外行、出拳那麼不正確根本打不出力量、卻滿臉滿地是血如打翻油漆桶還那麼不專註有感情有內心戲的拳賽)。藍道此人其氣沉沉望之就不像山羊,但話說回來這可不是選總統,沒有人必須因為他不是山羊而遭到訕笑、打壓、迫害以及黑函攻擊;踩下別人好讓自己升高只是錯覺,你仍在原地。The Greatist of All Time,這是一頭如此乾淨喜悅的山羊,它的光亮只能來自宛如發光體的自己,我們找尋它發現它也是一樁美麗歡快的事,只振奮沒仇恨。藍道是一名很值得尊敬的網球農夫,就像小學課本要我們謝謝農人黎明即起流汗耕種粒粒皆辛苦那樣;臉長得像一副撲克脾也錯不在他,那是父母上代人的不是,他也像希臘神話中的火神,「他沒有在天際間遨遊,只是潛伏在火山口的底部,關在他的冶鍊場,孜孜不倦打造精緻的物品:包括給眾神的珠寶和裝飾品、武器、盾牌、羅網、陷阱。火神以他一跛一跛的步伐以及鐵鎚敲打的節奏,回應赫爾墨斯在空中的輕盈翱翔。」
那時,我滿心悲傷。
附記:二〇〇九年中,年輕秀異的書寫者房慧真問我:「你會不會寫費德勒?」我聽出了半請求半命令的意思。快一年後今天,我發現自己再沒辦法尋回以前那樣歡快不顧一切的筆調,有點感傷人果然會老。因此下不為例了,儘管寫有關球的文字,飲水思源,原是我唐諾這一不正經的花名的真正來歷。
夜色輕柔明晰,無風
一名球手受不受傷,一半來自上帝,另一半取決於自己;前者是運氣,後者則是打球理解球的方式。
暗影滑過了屋頂和丘嶺。
萬一沒有那樣一個納達爾了,誰來負責擊敗費德勒?
告訴我你做些什麼,沉靜的月。
野兔在林間跳舞……
他是王。他是大師。他是羅傑·費德勒——二〇一〇年澳洲網球公開賽在這三句一組碑銘話語聲中結束,這回倒沒有哭的費德勒高高舉起雙手,和他的網球子民們致意。不,負責說出這三句頌辭的並非我們熟悉的詩人網球評論員許乃仁,而是來自澳洲當地大會播報員之口,許乃仁只是口譯給我們聽而已。如此輝煌到不像是真的的這一刻,我想,最該甜蜜到如大江一發不收的許乃仁一定有點悶有點不過癮。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在費德勒一輪明月股柔美似水的夜空里,納達爾會一顆璀璨流星掠過嗎?——熒惑,古代中國人把這個閃著詭異紅光的大星視為不祥,預言戰亂將起煙塵遍地麋鹿生於郊,它暴烈而來,惟天下復歸平靖時隨即隱去不見。
二〇一〇澳網場邊最好的球迷手上海報,是某個瑞士人每一場高舉的:「噓,別講話,天才正在宰人。」(對不起,我的翻譯有點糟糕)意思是此時此刻毋需指指點點,放音樂就行了。如果你喜愛經典電影《教父》最後的經典那一幕,那你也一定會喜歡許乃仁講游費德勒的深情款款詠嘆方式——那是二代教父阿爾·帕西諾正式登基的那一天,畫面是殺戮,但聲音卻是直升天上的教堂聖樂,是的,某個無人可以反對的人正掌管著這一切,上帝在這裏,上帝從這個球場走過了。
有另一個錯覺我們順便更正一下——桑普拉斯真的是不適合紅土球場,他漫長且神跡般的網球人生(十九歲就摘下美網),只在一九九六年打入一次法網四強;但費德勒卻是網球史上最頂尖的紅土高手,尤其二〇〇六年後他連續四年打到法網決賽,換句話說,長達四年能夠在紅土打敗他的,只有一個叫拉菲爾·納達爾的read•99csw•com怪人,而這個人恰恰好就是史上高出全部人一大截的最佳紅土球手,西班牙紅土帝國空前且讓人懷疑會絕後的怪物天才,這不禁令人想到這是否正是上帝阻止費德勒的最終極最不光明手段。最清楚費德勒紅土能耐到何種地步的就是負責擋他三年的納達爾本人,二〇〇九納達爾半途被索德林(也就是指著費德勒說,全世界絕沒有人可以連續擊敗我十二次的傢伙)截下,慨然知道此一上帝防線已告崩潰無險可守,舉世淘淘再沒任何一人可攔阻費德勒四大滿貫拼圖完成。納達爾當下就向世人宣告費德勒大業底定。
有關費德勒我個人也有個神準的預言,老實講這輩子從沒什麼事這麼准過,那早在二〇〇三年,應該就是他此生第一個大滿貫決賽當晚。彼時桑普拉斯已帶著他天上掉下來的最後美網頭銜含笑而逝,好看的只剩一個餘暉般孤單的阿加西(他們兩位的夢一樣對戰組合仍是最好的最歡快的,遠勝之前的博格/康諾斯、博格/馬克安諾,也遠勝如今的費德勒/納達爾,地老天荒,無與倫比),當然也有不斷刷新發球速度紀錄碰碰作響的羅迪克,還有滿地亂跑的澳洲野兔,但沒有王,人人任意而行,景觀非常荒蕪,費德勒仍雜在一堆名字F開頭R結尾中間隨便組合的男網球手中分不清楚。那個驚心動魄的晚上,我女兒謝海盟似乎認出他來(她原來頗喜歡另一位F開頭R結尾的西班牙「蚊子」,瘦削憂鬱的費雷羅),小心翼翼的探問,這個費德勒可不可能是下一個排名首位的人?也許關著門沒外人什麼事都敢做(所以說君子慎獨),我當時血氣一涌接近發神經的回答是,可能不止這樣,我認為他極有機會是網球史上最好的球員。今天路人皆知才說這個沒要取信於任何一個人,也完全知道說出來沒什麼好下場,案發當時只有直系親屬的證詞顯然也沒什麼法律效力可言。我想記得的只是最原初的驚喜悸動,這不是什麼先見之明,而是找到了,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因為你心中有事有某個應然的圖像,這指引著你去找去注意去比對,你燈火闌珊的也就有較高几率看見它,如此而已。我仍然認為有關費德勒最偉大的預言來自卡爾維諾,他一九八五年寫下來卻來不及說的哈佛大學諾頓講座演講稿《輕》,網球迷會相信他是一字一句看著日後費德勒打球寫的,儘管當時老費本人還只是個十五歲的瑞士小B羊而已。這是一篇清朗明亮溫暖但不易真的讀懂的文字,是一名真正的智者積其一生的最終從容不迫發言,但我相信網球迷有個極動人的優勢,你心中記得費德勒,封錮的文字大門會一扇扇應聲打開如聞聽咒語,乾淨的文字會重新裝填回具體的內容和細節成為親切的話語;不止《輕》,還有接下來的《快》《准》《顯》《繁》,網球迷看到這些篇名了嗎?它們組合而成的完整之書名字就正好叫《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今天我們身在太平盛世的網球迷怎麼說都應該人手一冊才是,而且書價才台幣一百八十元,很便宜的。
今年澳網之後出現了兩種主要的預言,一則比較平實可信,是「費德勒的統治仍看不到盡頭」,另一則就像黃金價格會漲破三千美元或人類末日在二〇一二年一樣,比較像是江湖術士的哄抬,斷言費德勒會在今年四大公開賽全拿,繼拉沃之後。還記得二〇〇八年初的相似預言嗎?不是說好納達爾和莫雷兩人即將連手統治這個行星嗎?當然,未來也許真的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也許哪天我們一覺睡醒霍然發現黃金掛牌每盎司三千美元、納達爾和莫雷分居ATP排名一二而且費德勒還同一年完成四大滿貫,不用說這絕對就是世界末日到來了。但我們是理性猶存的網球迷兼人科人屬人種,懷抱夢想但腳踏實地,我們會正確的從這樣滿天飛舞的預言中解讀出此時此刻的真正訊息,二〇〇九法網加上溫網是神聖的、鐫刻金石的,以兩個偉大(四大滿貫收集完成+十五座大滿貫頭銜)賦予費德勒歷史榮光;而二〇一〇澳網則是溫暖的,網球迷念茲在茲的懸念,那就是——那個費德勒回來了,別來無恙。
今年澳網途中,負責賽后球場訪問的昔日美國底線名將科瑞爾是內行人,彷彿已提前看到了終點,他嚴肅的問費德勒你究竟如何維持體能和球技不墜,該死的費德勒說沒有啊,我就只沙發上躺著而已。老前輩科瑞爾的反應,文縐縐不像人話直譯過來是「你可真激怒我了」,但其實就是「你小子欠扁」、或「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揍人」——這個疑問,當下的根據當然是費德勒馬上年滿二十九了,無可遁逃正向著網球老年而去,再加上他才結婚又生了兩個雙胞胎女兒云云;但更深沉的好奇應該是,一名同樣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的網球手,要建構出這樣無一遺漏的全部球技究竟得多少時間、工夫和心力?而且光練起來是遠遠不夠的,你還得耗用更多時間維修它調整它時時刻刻磨銳它,不能放它如李白《獨漉篇》那樣高掛牆壁上長青苔,而是要像莊子說的,隨時抽出來都像「新發於硎」(硎就是磨刀石)般寒氣逼人。你同時侍奉這麼多個神,很容易四分五裂每個神都得罪。在今天這個專業技藝不斷分割、深化、每一樣都有人窮一生之力刺蝟般鑽進去的時代,當我們聽到某人又是詩人又是小說家又是畫家又是哲學家兼拍電影,金融風暴發生還能預言全球經濟走向云云,你當下就知道了,這要不是個騙子,就一定只是個外行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之人,除了上電視,幹什麼都不成;也如同那種又賣洋食意大利麵又賣和食親子丼還有台灣阿嬤古早味的琳琳琅琅餐館,你瘋了才進去,是的,全能的另一面(而且通常就是這一面了)是平庸。一般所謂的全能球員,意思是力道弱那麼一點點,速度慢那麼一點點,角度鈍那麼一點點,都打不死人,永遠在防禦,永遠在奔跑追球,永遠在等對手失誤,你自己不想死,基本上他也不能拿你太怎樣。
我印象最深的其中一篇當然也是如此比基尼式的斷成兩截,但有意思的是銜接兩端的這一個環節,也正經也不正經,既寫實又魔幻,書寫者提出的建言是徹徹底底一種球路打到底,「讓球賽保持極度的沉悶無聊」。他精彩的點出來,費德勒的球有美學負擔,他受不了醜惡沒想像力的贏球,他會渾身不舒服,會想變化、想製造各式美麗的球,會在每一次揮拍增加點什麼,如此想東想西可能會掉入到他自我的全能技藝迷宮之中,也許就有機會了也說不定——
Dieu a passé,上帝走過去了。但如果當年滑鐵盧不是單敗淘汰,而是像NBA、像大聯盟那樣七戰四勝,獲勝的會不會是拿破崙?——這裏最有趣的是,虔信的人總想說服我們上帝是公義公正的,但所有打球看球的人全知道,上帝喜怒無常捉摸不定,如果我們希望實至名歸的讓該贏的人贏,就得拉長戰線,用數量消除偶然,別讓上帝插手,或即便如雨果所說誰也無法反對他阻止他走過,但我們努力把他的破壞控制到最低點。
二〇〇九緊接著的溫網證實這不是我們的幻覺,甚至已不再是費德勒針對緩慢、海綿般吸收彈力紅土球場的策略而已,費德勒正反手都切,不止讓球失速的墜落網前,還狙擊的飛向底線,不只用於讓對手抓不準彈跳的誘發失誤,更神奇的是直接化為箭矢彎向兩邊底角致勝,而此刻對手人明明就守在底線並未上網,但球卻像找到自己回家的路般毫髮無損的兀自飛行、通過、落地,這應該是網球史上最慢最輕也最優雅的致勝球了,我們該怎麼用文字重現這彩虹般美麗不祥的切球呢?博爾赫斯會建議用拜倫:「她優美的走著,像夜色一樣。」它不會快,因此得非常非常準確,準確到帶著某種凍結時間、整個世界停下來等它的奇異流水之感,角度和時點一閃即逝如春花如朝露更如錯覺,而且小得彷彿僅容就這一個球大小堪堪通過旋即關閉,這是網球天文學家費博士找到的時空蟲洞。我女兒謝海盟(她是我多年惟一的網球交談對象)直接講老費已改行打羽毛球了是吧,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約翰·馬克安諾曾經在這裏這麼打過,如飄瑞雪如舞梨花(《三國演義》中說趙子龍的槍法),但困難的程度已不一樣了,球速每快一分,你卸除力量改換路徑的難度準度便相應的升高五分十分,這裡是等比級數,不是一二三四齊步走的等差級數。
天色漸黯,深沉轉藍,
我也是那一刻才狂喜的想起來,費德勒這一場其實就是一個史詩故事,那種我們失落已久、不再重新生產也不容易再回頭相信的巨大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