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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鹽柱和一個達爾文故事:讀馮內古特《加拉巴哥群島》 沒有兇手的罪案

一根鹽柱和一個達爾文故事:讀馮內古特《加拉巴哥群島》

沒有兇手的罪案

在《五號屠場》的二十五周年紀念版序言中,馮內古特如鹽柱一根再次回想那場大轟炸:「我怎麼能無動於衷呢?因為殺人的是炸彈,而我有若干正直、高尚、勇敢的朋友卻是飛行員或投彈手。空襲德累斯頓的行動人員並不需要義憤、仇恨或怒氣,他們做的和汽車裝配廠的工作並沒有兩樣。」
大體上,我相信馮內古特比較站在洛倫茲那邊。
如果我們退一步以為,至少其他的大滅絕或因隕石或因地殼變動或因氣候等外來原因,不像人類是自己主動污染環境主動殺個你死我活主動搞出滅絕,老實說,這顯然也太高估了人類「作惡」的獨特本事。
今天https://read.99csw.com,關心環保的人習慣一個口號:「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動人是很動人,但其實很有問題,若依演化的歷史經驗,改成「我們只有一種適合人類生存的地球環境」可能準確些——當我們嚴重地改變了環境,我們有效消滅的只是自己,以及一些池魚之殃的其他生物,然而,某一部分的生命應該會如當年的藍綠藻繼續活下去,並接管地球。
如果我們願意更馮內古特一些,試著用比一百萬年更長的時間來想,在演化史上,其實很容易找到一堆更殺風景的實例。比方說,就算從女阿法南猿「露西」活著那時算https://read•99csw•com起,人類「統治」地球的時間不過三百萬年,然而,在此之前的恐龍、鸚鵡螺、三葉蟲乃至於藍綠藻,每一樣稱霸的時間無不以千萬、億年計;又比方說,我們所擔心馬上會來臨的「大滅絕」,在長達四十億年的地球生命史上,據統計,大約每隔兩千六百萬年就來一次。白堊紀恐龍死光那一次還不是最嚴重的,只消滅了百分之十一的物種,兩億四千五百萬年前二疊紀三疊紀那一次,還整整絕種了百分之五十二。
鵲橋俯視,人世微波。
兇手在哪裡呢?
原來,地球的大氣是由氨、氫、水蒸汽和甲烷混成,然而,由於一種紫色九-九-藏-書和綠色的微生物大量繁殖,耗盡了大氣中的氫,這些不知饜足的小東西轉而分解水來得到養分,問題是每吸收兩個氫便得把一個氧的「廢料」排放在大氣中,而對習慣生活于無氧原始大氣的當時地球生物而言,我們今天不可須臾或缺的氧是致命的「毒氣」(直至今天,在醫學上純氧仍有殺菌的功能),於是,一場浩劫發生了,微生物或者無言死去;或者機敏躲到氧氣沒法到達的地方如黑暗地底委曲求活,即我們今天所說的厭氧性細菌;也有成功地改變自己、吸收氧氣行光合作用的微生物如藍綠藻。
在《加拉巴哥群島》書中,馮內古特提出的答案是「巨腦(Bi九*九*藏*書g Brains)」,以身體的比例來說,是生物演化史上最龐然大物的人類大腦,不是特定你的或我的,而是整體的、人類共有的大腦子。
至於地球,它好好存在五十億年了,堅硬牢靠得很。
尤有甚者,馮內古特狠狠地用一百萬年時間來處理這部小說,效果是:就像侯孝賢太遠的電影鏡頭,我們完全看不到人臉上的喜怒哀樂種種表情,只剩下平靜、沒什麼情緒的動作一般,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的那一點點「幾希」,當場被抹平了,人自以為超越其他動物的神聖氣味也全消失了,於是,在《加拉巴哥群島》小說中,人和「遲緩、溫馴、巨大以及數量頗為驚人」、能供應https://read.99csw.com水手長期新鮮肉食的大龜,老實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二十億年前的氧氣污染便是前例之一。
馮內古特以為,人類種種的乃至於引起滅絕的愚行,都是這個巨腦憑空想出、計劃的、指揮號令出來的。這裏,人類曾引以為傲,沒有尖爪利齒,沒有堅硬甲殼,不能飛不能游也跑不快,卻能「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有的一切昆蟲」所憑藉的腦子,有了斷然不同的意義,它變得多麼像洛倫茲所說阿谷斯雉雞的華麗大翅膀,它曾經讓擁有者在傳種競爭上贏得勝利,卻一步一步走向集體滅絕,更糟的是——從來不知道達成合理妥協,而決定立刻停止這種無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