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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最溫柔的煉獄:談格林的《問題的核心》 永恆的迷惑之鄉

我所知道最溫柔的煉獄:談格林的《問題的核心》

永恆的迷惑之鄉

但曾經,對素樸思維意義的尋道者而言,事情並不是這樣子的,他們原本走的,是一道更試煉更困惑且毫無勝利保證的長路,最原初的尋道之人,不管他是釋迦牟尼或耶穌,他們都曾經只是現在仍住永恆迷惑之鄉罪人中的一員,而且毋寧更自苦更熱切也更「驕傲」(但不見得更聰明)——我們看《舊約》,還質樸不文地留存著這個更沉重的責任記憶,比方說《阿摩司書》三章二節,上帝當時說的是,「在地上萬族中,我只認識你們;因此,我必追討你們的一切罪孽。」在那個有志氣的時代,被神認得並登錄在冊,猶如列管,是要倒大楣了而非享受福利。
我個人真是個沒大志氣的人,我年輕時讀《神曲》,一眼就相中這個地方,一見如故,以為是https://read.99csw.com我所知道人死後最高貴的一處所在,如果人死後有知且可以選擇,我真心希望住這裏,這裡有最多我尊敬並且相信的人,一點也不想上到雲端去聽耶穌在聖殿中為地上萬民喃喃禱告。
這讓我想到但丁《神曲》中的一處所在,地獄的第一層,但丁這趟上天入地巡禮的首站,這裏倒沒有我們所熟知折磨罪人的刀劍烈火或冰風,而是沒有光明沒有答案沒有真理,一個被遺棄的淡而無味地方,永恆的迷惑之鄉。
絕望是替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到的目標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最是在這裏,斯高比,或說奉他為名的這部小說,超越了劃地自限的宗教——超越了神,柔和婉轉地回到人身上。
這是用來處罰誰的呢https://read.99csw.com?大致就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一干倒楣的哲人,一半因為他們不運,不該生在一個不對的時間和空間,早於耶穌,又不在近東,從而沒機會認得耶和華為惟一真神,遂在一開始的資格審查就不符,喪失進天堂的機會;另一半則是他們的自作孽,因為他們對知識的不饜足之心,又不曉得真理只在上帝的光照之下顯現,於是他們尋尋覓覓、無助漂蕩于沒邊沒垠的思維大海之中,對智識的驕傲(他們宗教者慣稱這個叫驕傲),造成他們永遠迷茫的折磨,或更正確地說,這個思維正就是折磨本身,除此之外,上帝並不加以額外的刑罰——從這處所在的發明,我們可看出但丁作為詩人的敏銳,以及作為宗教虔信者的情非得九九藏書已,他當然不能讓這群了不起的哲人下地獄,又不能上天堂,因此只有找出這一個近乎違建的「夾層」好安置這些人,得其所哉地讓這些人一如生前地永遠思索困惑下去。
也在這裏,斯高比不再只是可同情的特例,而回到了人類思維、抉擇、行動的普遍意義上來——我們嘗問煉獄之旅一步步的必然,對小說中人來說,只有斯高比一人有效。露易絲不會掉落下去,海倫不會,威爾遜也不會,尤塞夫更不會,事實上,在斯高比死後,他們所有人也仍好端端活著,甚至活來更輕快,頂多有兩分模模糊糊的恍如隔世之感而已。
在這裏,大概也會碰到斯高比。「即使他能夠預見一切將要發生的事,他仍然會這樣許諾她。他心中始終有準備,要承擔自己行動的一切後果九*九*藏*書,而且自從他暗自發誓要使她幸福以後,他隱約知道自己的行動會把他帶到什麼地步。絕望是替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到的目標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有人說,這是不赦之罪,但一個墮落或邪惡的人永遠不會犯這種罪,他總是懷著希望,從來不認為自己徹底失敗而落到沮喪、絕望的冰點。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有力量永遠背負著這受到永世懲罰的重擔。」
斯高比的煉獄可能是何模樣?小說中,是彌撒儀式中聖體(無酵的薄餅)的滋味,「他的舌尖上有一股淡而無味的感覺,那是永世懲罰的味道。」
愛神,或別這麼噁心,說被神挑中被神揀選,究竟是權利還是義務?是從此喜悅充滿還是一個更艱困任務的開始?對成形的狹義宗教而言,答案是前者,宗教招攬信眾擴張勢力,形https://read•99csw•com式上很像而且越來越像某種商業性機構、團體、俱樂部招收會員,總要依市場競爭法則並附帶「好還要更好」的優惠條件,從遙遠的天堂位置到當下伸手可及的今生用不完喜悅,它取消問題,中止困惑,快樂的讚頌,繞口令似的經文朗讀加抽象教義傳授交換心得,這不是真的用來想的,而是善意催眠,像心理醫生對付病人那樣。
而在這個沒志氣的時代,仍會留存著古道照顏色的有志氣之人,他們不會耽於溫煦的爐火邊把自己熏得昏昏欲睡,他們休息片刻便又會抖擻全身出門去,清操厲冰雪,像他們最原初的導師一般——馬克思曾說,「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同樣的,釋迦牟尼或耶穌若來得及,也一定會說我不是個基督教徒,不是個佛教徒。
宗教成形之日,思維停頓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