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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者本雅明 宛如一紙商品清單的巴黎

唯物者本雅明

負責翻譯這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的張旭東先生,本來就是一位很好的學者,這裏,他除了譯成本文之外,還慷慨「附贈」了一篇辭義兼美的譯序《本雅明的意義》,幫我們解讀神奇的本雅明其人及其著作,有了張旭東先生這篇文字在後面押著,我們此番的伴讀任務遂當場輕鬆起來,可任意而行。
基本上我們只談一點,有關本雅明的「唯物」。
但首先本雅明這個人還是得介紹一下,這包括容易的和困難的部分——容易的是他的生平大事記,只因為這真的是個悲劇的、短暫的而且乏善可陳的現實失敗人生。本雅明一八九二年七月十五日出生於德國柏林,而在四十八年之後的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六日,因著躲避蓋世太保的迫害,逃至法國、西班牙邊界日暮途窮自殺身亡,對種族的、極右的法西斯而言,本雅明至少有兩個不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其一他是猶太人,另一他是馬克思的、左翼的學者。至於困難部分則是他的最終歷史身份歸屬問題,尤其是這位活著時不運、不為世人所知所理睬的奇怪讀書人,他那些神秘難懂的、零散不可能歸類的、毋寧最像他自己說卡夫卡「就像一個人爬到沉船的頂端隨著船骸漂流,他在那裡有一個機會發出求救信號」的身後遺稿,隨著時間的水落石出,愈來愈證明真的像封存預言一般,對我們才逐漸明白過來的人的處境,有著驚人的洞見和啟示力量,本雅明愈來愈清晰,愈來愈巨大重要,但我們卻也愈來愈難妥適地定位他,除了今天連宗教者皆已禁錮不用久矣的返祖稱謂「先知」而外,我們應該如何「正確」理解、辨識和歸類本雅明的思維成果及其本人呢?
有趣的是,大概是因為這麼困難,反倒發展出一套幾乎是制式的,口訣般的本雅明介紹方式,你在任一篇任一部本雅明的介紹文字和書籍中,總會早早讀到如此大同小異的段落——這裏,我們挑用漢娜·阿倫特的,只因為這篇題名為《瓦爾特·本雅明:一八九二——一九四〇》的導言文字,是我個人迄今最讀之動容的本雅明介紹文字:
為了在我們通常的參考框架中精確描述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人們也許會使用一連串的否定性陳述,諸如:他的學識是淵博的,但他不是學者;他研究的主題包括文本及其解釋,但他不是語言學家;他曾被神學和宗教文本釋義的神學原型而不是宗教深深吸引,但他不是神學家,而且對《聖經》沒什麼興趣;他天生是個作家,但他最大的野心是寫一本完全由引文組成的著作;他是第一個翻譯普魯斯特(和佛朗茲·黑塞一道)和聖·瓊·佩斯的德國人,而且在他翻譯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之前,但他不是翻譯家;他寫書評,還寫了大量關於在世或不在世作家的文章,但他不是文學批評家;他寫過一本關於德國巴洛克的書,並留下數量龐大的關於十九世紀法國的未完成研究,但他不是歷史學者,也不是文學家或其他的什麼家,我將試著展示他那詩意的思考,但他既不是詩人,也不是思想家。
老天,他什麼都不是,我們該怎麼跟他人敘述他推介他呢?甚至,他該怎麼填寫履歷表好找工作呢?
我們可以而且也很容易再三讚歎,這是一個多麼完整多麼自由的人的心靈,任何單一層面的概念身份都不足以分割他說明他局限他,但我們不可以不知道,在現實世界的光天化日之中,如此完整自由不會是個祝福,而是駐留不去的懲罰,只因為這不會是個社會「有用的人」。
這個處境,或說這種選擇的必然不利結果,本雅明自己當然是知道的而且一生知之甚詳,就像在這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書中他自己講的:「他們或多或少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處在一種反抗社會的低賤地位上。」也像漢娜·阿倫特說的:「毫無疑問,他贊同波德萊爾的話:對我來說,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是一件可憎的事。」
終本雅明四十八年短暫的一生,他惟一認真考慮過的社會「可辨識勞動」,是成為一個二手書商,而這個終究胎死腹中的偉大計劃,以我們對本雅明買書藏書不管死活的瘋狂行徑理解,敷衍(尤其是敷衍一直資助他但不得不逼他自立的父親)或假公濟私的成分毋寧還多一點。也因此,他的人生處境如墜落的劍一般隨年歲而直線趨劣,終至貧病交迫,漢娜·阿倫特所歸結成的兩大原因,本雅明自身的笨拙,和跟隨他不去如「駝背小人」的壞運氣,便只能是結構性的而非偶然,如影隨形般始終和他的人生交織在一起,畢竟,人的機敏能幹乃至於看似天外飛來的好運道,最終仍屬社會性的,你逸出社會的正常網路之外,不被社會所登錄所承認,跟沒身份沒住處沒門牌號碼一樣,就算有什麼好運道要寄送給你亦無從投遞無法提領。
所以漢娜·阿倫特說:「如果沒有等級劃分,不把事物和人加以區分歸類,沒有一個社會能夠正常運轉。這一必要的劃分是一切社會待遇差別的基礎,而按當今的觀點,差別作為社會領域的基本元素正如平等是政治的基本元素一樣,與此相反的觀點皆不堪一擊。問題的關鍵在於社會中每個人都必須回答:他是『什麼』——這是從他是『誰』這一問題而來的——他的角色是什麼,他的作用是什麼,並且它的答案肯定不能是:我是惟一的,獨一無二的。不能這樣回答的理由,不是因為這個回答隱含的傲慢,而是因為它毫無意識。」

宛如一紙商品清單的巴黎

這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亦即本書的第一部《波德萊爾筆下第二帝國的巴黎》此一部分),本雅明面向巴黎和波德萊爾,寫於一九三七、三八年他思想最成熟的高原之時,是他最綿密最詩意也最言志的作品,更是人類思維長河中一個獨特無倫的奇迹。
C.古老的巴黎·地下墓穴·破壞·巴黎的衰落
o.人類學唯物主義·宗派史
K.夢幻城市和夢幻住宅·未來之夢·人類虛無主義
c.……
這不像一紙研究工作的目次,毋寧更像點貨的商品清單,如此具象(具體的物、空間、人乃至事件),如此沒秩序,但卻詭異浮出一個熠熠發亮的真實巴黎來——一個具體堅實的巴黎為核心,巴黎自身的諸多歷史、隱喻、隨想、夢境乃至於命運環繞此一核心為流動變幻九*九*藏*書的光暈,一定要說它像什麼,我只能說它最像巴黎自身的《追憶似水年華》,把普魯斯特直接替換成巴黎的更大一本《追憶似水年華》,也是巴黎面向過去、被推進未來的《追憶似水年華》。
l.閑散游情
H.收藏家
S.繪畫·青春藝術風格·創新
G.各種展示·廣告·格蘭維爾
D.沉悶·周而復始
f.……
Y.照相術
I.居家·痕迹
W.傅立葉
L.夢幻住宅·展覽館·室內噴泉
而這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同時也是本雅明被戰爭和死亡打斷、來不及作成的大研究計劃的一小部分,那就是本雅明著名的「巴黎拱廊街研究」,這個大計劃大致始於一九二七年他從蘇俄歸來之後、仍居於柏林之時,至一九三三年納粹當權九-九-藏-書他輾轉流亡至巴黎安居而達到高峰並終身浸泡其中,某種意義而言,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這個研究計劃、這個同時呈現著資本工義最輝煌和最廢墟形式的巴黎害死了本雅明。
Z.玩偶·機器人
M.遊手好閒者
但基本上它卻也是一篇「退稿」,奇怪的是,退他稿的並不是該死的資本主義,而是彼時已落跑到紐約的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沒有錯,正正是這個由霍克海默主持、成員包括阿多諾(彼時全世界寥寥識得本雅明才學的人之一)、日後成為新馬克思批判理論起點的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本雅明在一九三四年正式成為該所的研究員,每月領五百法郎,這篇文字便是履行這個供稿義務,但卻因「未達馬克思主義」,只是「一堆資料」,只是「實用指涉」,https://read.99csw.com而不成「理論建構」等等理由退回重寫(依我個人意見,霍克海默等人的這些退稿理由都是真的,這正是本雅明和他們不同之處),重寫的成果便是本書的第二部《論波德萊爾的幾個主題》,本雅明本人的感受是,他得很痛苦地去適應一種「平庸的、甚至土氣的哲學闡述方法」。
j.公社
b.杜米埃
F.鋼鐵建築
什麼是拱廊街?大體上就像今天我們東鄰日本幾乎每一座像樣城市都有的商店街一般(如京都的寺町京極、新京極),在市街上方加設了拱形的露天內廊,好隔絕風雪雨水,以至於「天空看起來就像覆蓋在上面的壯麗天頂」,於是,拱廊街既是室外,又是室內;既是商店,又是資本主義展示自身的博物館,更是幻象錯覺下的美好家居之地,不同的生活九*九*藏*書領域在此接壤、重疊並彼此試探,各種概念如冷暖洋流在此匯合,生態豐碩,當然也包括眾多的浮游生物,那就是flâneur,遊手好閒者,「所以從第二帝國起,巴黎就成了所有那些不為生計奔忙,不謀求職業,不想達到什麼目的的人的天堂——波西米亞人的天堂,這些人不僅包括藝術家和作家,還包括所有那些流離失所、沒有地位、無法被政治和社會整合的人。」
h.……
N.知識理論·進步理論
g.股票交易所·商業史
E.奧斯曼化·街壘戰
Q.迴轉全景
O.賣淫·賭博
P.巴黎的街道
k.塞納河·老巴黎
A.拱廊街·時新服飾商店·店員
i.複製技術·石印術
m.……
X.馬克思
d.文學史·雨果
R.鏡子
U.聖西門·鐵路
e.……
p.綜合九_九_藏_書工科學校
因此,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的孤獨、的必然被遺棄,本雅明不僅是資本主義的商品拜物教的異教徒,他同時也會是泛馬克思世俗宗教的異教徒,兩方建構自身秩序時都不會登錄他。
T.各種照明
J.波德萊爾
V.密謀·手工業行會
a.社會運動
B.時尚
本雅明的研究,便以此拱廊街為地標暨漫遊的起點。這個最終只有三篇論文但卻留下大量碎片般筆記的龐然思維工作,完全不是我們所知那種有限抽象概念的歷史論述或哲學論述,而是——而什麼也不可能是,只能說是純本雅明式的,這裏,我們把後人根據本雅明筆記整理成的厚達九百頁的資料目次抄一遍(輾轉抄自劉北成的《本雅明思想評傳》),歡迎大家驚嘆、想像並感同身受本雅明的如此意圖,並再再痛恨本雅明的早逝——
n.……